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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待我最殘酷的地方,不是讓我孤零零地在陌生而冷漠的城市自欺欺人地等待,也不是讓我看着所有親愛的人漸行漸遠,而是它明明那麽富有,給予我的,卻總是極度稀缺的;以至于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挑選、割舍、放棄,勉強維持着茍且的自我。

——影子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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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點13分。

約的5點半。

有那麽幾分鐘,彭盈在掙紮着去個電話,告訴郁南冠她不等了,又按捺住。也有那麽幾分鐘,她想着直接走吧,便是下雨天,也不一定打不到車,不是非得等他來接不可。

然而,最後還是在公司樓下的咖啡屋裏坐下,要了一杯卡布奇諾,一份提拉米蘇,打開電腦,把電子賀卡找出來檢查兩遍,修了下顏色,發給Carey。

Carey是公司的大客戶,明天是他和妻子結婚五周年紀念日。這種日子,業務員們都記得要給客戶送上祝福。作為業務員出身的公司副總,彭盈絕對不會忘記借着這些機會和客戶維系好關系。

當然,同樣得益于這份記憶力,彭盈記得,三天前,詩情請她喝茶時,透露過近幾天可能回西班牙的事情。

詩情者,郁南冠前妻也,唔,也是西班牙某華裔巨富的現任妻子,還有個漂亮的兒子。

至于彭盈,郁南冠女友?也許是,也許不是,看女友怎麽定義了。

洛雨那瘋子說得不錯,現在的男女關系,對上眼,滾上床,或者非法同居,奉子成婚;或者好心分手,一拍兩散;或者撕破臉皮,相逢陌路,不外乎此。

女伴,女友,床伴,□……詞彙有點多,她向來害怕詞語辨析題。

彭盈瞥一眼角落的時間,暗暗做出一個決定。

“……出生,上學,工作,結婚,生孩子,老死——正常的一生不過就是這麽幾件事。

“省了上學那一步的是文盲,省了工作那一步的是米蟲,省了結婚那一步的,不是光棍就是剩女,輕剩女還是鬥戰剩佛,總歸是要被戳脊梁骨的——好男人在埋頭奮鬥的時候就被挑光啦,忙完‘大事’發現剩下來又不願将就的就乖乖被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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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雨突然發來這麽一條企鵝消息,彭盈一時不知該哭該笑,把好好一口咖啡嗆在喉嚨裏。

“你家捷克先生鬧別扭了?”洛雨在布魯塞爾做翻譯近四年,終于答應一個捷克籍譯員的求愛。鑒于捷克同志名字太複雜,彭盈稱之“捷克先生”。

“沒,只是突然感慨了。明明怎麽過都是過啊,世人就愛拿看異種的眼神看你。誰規定一定要結婚生孩子,我能掙錢能照顧自己,何必去讨那個麻煩!

“那厮學漢語都魔怔了,成天拿些低級問題來煩我,真是……上個月惜南師姐過來時,我央她講講Aron學漢語的事情,結果标榜胸懷寬廣的那厮居然為這跟我鬧了一個月了!你沒看錯,是一個月!我只是說了句Aron大哥比他聰明而已!”

“哦,原來鬧別扭的另有其人。”彭盈笑着點頭,恍然大悟。

許久,窗口猛地一個抖動,一個紅色加粗的字赫然出現:“滾!”

“我打算後天回去。”

彭盈把這句話打進去又删掉,再打進去,删掉,再打進去,終于摁了回車鍵。

洛雨那邊久久沒有回音。彭盈抱着杯子,靠進藤椅背裏,扭頭看落地窗外,夏日的暴雨砸在暴曬整天的路面上,濺起一層層煙霧。幾乎能聞到灰塵的氣味。

沒車的、沒搶到車的白領們紛紛擠在這家咖啡屋,安靜地看文件玩手機,或者與朋友互相抱怨幾句這不作美的天氣,好歹也等天黑回家了再下雨啊。

重新看向窗外。一對小情侶不顧形象地摟抱在一起。男孩子想把女孩子護在身後,女孩子仰起臉撅着嘴抗議,男孩子只好無奈地捏捏女朋友鼻頭作罷。

彭盈很想問一句,既然不走,為什麽不進來坐一會兒?這咖啡屋服務很好,不會逼着你們買一杯的。

然後想到,他們大概只是不喜歡躲着。

盯着他們看了許久,直到他們互相打氣,笑鬧着相攜奔進雨幕。

洛雨的回複已經來了幾分鐘了:“我也回去,忽然很想彭大哥。”

國際機場。

“女士們,先生們,歡迎乘坐莘城國際航空公司……”

郁南冠擡頭看一眼顯示屏,飛往西班牙的航班開始檢票。再看看手表,航班因暴雨延時近一個鐘頭。

今天剛出短差回來,只來得及給彭盈打電話,告訴她五點半去公司接她下班,然後手機就沒電了。

卻不想在大廳碰上詩情。獨自出國。

哦,不,應該是回國。早在八年前,他們離婚後,詩情就移民西班牙了。

行李箱很大,更襯得她身形纖瘦,形單影只。

“一個人?齊雅呢?”

“她趕拍廣告。”她筆直地站在他面前,并不直言她的請求,他卻懂得。

齊雅拍的是曉陽服裝的秋裝廣告,彭盈作為分管營運中心的副總,這種事自然很清楚。

郁南冠知道留下來意味着什麽,可還是鬼使神差地答應了。

他們三個人的關系,說起來其實很清楚。

他和詩情離婚已經八年了,現在在認真交往的人是彭盈。

但是,這幾個月,實在過得混亂,以至于他不少時候都選擇出個差,也不知是要躲開什麽。

而今,詩情大概是終于想清楚了,要回去自己的地方。而他,也想做個了斷,盡管這了斷并沒有存在的必要。

現在,距離和彭盈約定的時間,已經快過去一個小時。去小店買水的時候,看到公用電話,本想打給她,買完水又放棄了。

他忽然很想知道,彭盈願意在無音信的情況下等他多久。

看看枕着他肩膀小憩的詩情,郁南冠悠悠地出了口長氣。她的長發松松地挽起來,鬓邊額前柔柔地垂着細細絨絨的鬈發,小巧的瓜子臉在棕色卷發的圍繞下,白皙得有些脆弱。柳眉輕皺,手指揪住他襯衣下擺,睡夢明顯不安穩。

依然是八年前那張令他瘋狂的面容,不見年華增減的痕跡,西班牙的風情也并沒褫奪她獨有的那份細膩,可是,他确實已沒了當年的情不自禁。

再狂熱的迷戀和愛戀,最終也不過是在時間的流裏風化。

“詩情,醒醒,檢票了。”郁南冠見她沒有醒的跡象,只好開口叫她。

一連喊了三聲詩情才緩緩睜眼,看清他的一刻,她明顯放松了些,可馬上又恢複之前的黯然。

郁南冠站起身,替她拉皮箱,往檢票口去。走出兩步被她抓住手腕兒,扭頭對上她神情複雜的臉。

她的目光焦急地逡巡在他臉上,試圖尋找些什麽,最後徒勞相詢:“南冠,你真的……不留我?”

郁南冠怔了一怔,鄭重地說:“詩情,我們之間,早已經不能這樣說話了,你是清楚的。”

詩情挫敗地垂下手,似是自嘲:“我以為,你肯陪我,定然是還有留戀的。”

“我們十五歲相識,到如今,已經是十七年的緣分,比自己生命的一半還長。三十二年裏,新朋舊友來來去去,還能相聚的,一只手都能數過來。便是沖着這份情義,我也不可能不送你一程。”郁南冠耐心地解釋着自己的想法,話鋒一轉,“詩情,阿非今早還跟我打電話,說想媽媽,你舍得嗎?”

“是不是……”詩情猛然擡頭,眼裏有些不合時宜的希冀。

郁南冠嘆息着,閉了閉眼,道:“你很聰明,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說着,他看看時間,拉過詩情的手,将行李箱拉杆放到她手裏,盯着她眼睛道:“詩情,你常年世界各地飛,這些事情,想必能處理得很好。沐先生很愛你,你若肯低個頭,阿非就能有一個完整的家。祝你幸福。”

走出幾步,聽得她顫抖的聲音:“南冠。”

遲疑,但終不忍拂她意,便在回身那一刻,眼前人影一晃,她已撲進他懷裏,大力擁住他。

郁南冠愣住,就是自己的優柔寡斷,造成了今天的局面麽?

胸口漸漸有些濕意,郁南冠收回心思,抱了抱她,說:“詩情,你如果有事,我自然會全力以赴。但是,這出于朋友之義,你比我清楚。”

6點30分。

彭盈把第二杯咖啡的最後一口喝下去,跟洛雨說了再見,關電腦。

斜刺裏忽伸出只麥色的手,骨節分明,青筋隐現。

那手一把拿過電腦,擱進桌對面的電腦包裏,順便搶過她剛拿到手上的手袋。

她扭頭看過去,俞思成薄唇緊抿,專注地幫她善後,卻滿臉寫着“我很不爽”。

“今天不是去盛世山莊拍廣告?”彭盈習慣性地陪個笑,不理會他那表情。

“我提前結束了。”

“怎麽了?”

彭盈随着他出了門,鑽進他的格子傘下,感覺到他提包的那手從她身後繞過,虛虛地攬在她腰上。

有幾分被保護的意味,但又沒切切實實感覺到他的溫度。

風雨還很大,吹刮過來,涼意森然,彭盈忍不住往他靠近些。

上了車,他神色已好了些,拿出幹毛巾扔在她身上,道:“不小心聽見齊雅打電話,說是你男人正在機場陪前妻等飛機,我覺得像你這麽腦子有病的女人,鐵定會等到他來,難免影響人家咖啡屋小姑娘下班約會。”

同事四年,俞思成對她的路線還是相當熟悉的。

彭盈被他戳穿,本來有點尴尬有點惱,聽他說完,卻抿嘴笑了:“那倒不至于,壞人姻緣遭雷劈。”

俞思成白她一眼,車子嗚嚕一聲射出去,脾氣壞得跟它的主人差不多。

車子出了中心商務區,俞思成還是一句話不說,彭盈只好又跟他解釋:“因為要給老客戶發些郵件才等了會兒,沒想過要等多久。”

俞思成扭頭看看她,悶悶地應她:“哦。”

彭盈住的小區靠近東南片高校區,人流車流一般,房子也一般,勝在治安好,還是升業務主管那時景老板帶着老公抱着孩子幫着她挑的。

車子她也是有的,前些天出了小車禍,送修了。

這事郁南冠知道,才會提出接她下班,只是沒想到半路會殺出個飛機晚點的前妻。

想到這裏,她對着窗玻璃裏那個眉目有些陌生了的女人笑了笑,不知是可憐她還是在向可憐的她打招呼。

“景老大這些天脾氣不大好。”

俞思成忽然開口,彭盈愣神了一會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避重就輕:“小囡囡生水痘,恰好又換季,公司事情也多,很正常。”

俞思成沒好氣地瞥她一眼,決定直接點:“你真要走了?”

那倆字生生刺激了彭盈的神經,她用力揉揉太陽穴,仰在椅背上,道:“工作都交接得七七八八了。”

俞思成再次不說話了。

所幸很快就到了住處。彭盈松了口氣,解安全帶的手卻被摁住。擡眼,俞思成另一只手上拿着個深藍色絲絨包裹着的盒子,擱她眼前,臉上仍是便秘的成分居多,眼裏卻期待和忐忑多些。

彭盈試着掙了掙他的手,沒掙開,笑道:“怎麽?離別禮物?舍不得彭姐?”

他臉色立馬變了數變,可比這天氣精彩多了。

“彭盈,想來想去,這是我現在唯一的優勢了。你不喜歡比自己小的男人,一棍子把我打死在地上,我接受。但是你很清楚,郁南冠不會舉着鑽戒跪在你面前,他所有的熱情在前妻身上都耗盡了。

“我不一樣,這二十六年,我只對你一個人認真過,你戴上這戒指,戴無名指我這輩子鞍前馬後不敢違逆你分毫;戴中指我也接受,努力朝着鞍前馬後的日子奮鬥。”

彭盈很是意外,幾近瞠目結舌地看着他。

只見他拇指指甲抵着盒子幾不可見的細縫一挑,切割精細的鑽石立即将車內不算明亮的光線反射得光華流轉,璨若星辰。

俞思成與她距離很近,只隔着一掌左右,她靠着椅背,進退維艱。他的眼神也漸趨清澈安定,仿佛她思考得越久他的把握就越大些。

最後,彭盈猛地将頭偏向窗的那一邊,艱難地措辭:“俞思成,我不恨嫁,更沒必要嫁人。”

“我知道。我只是向你奉上誠意,我希望你看清楚,我比郁南冠要誠心實意得多。”他絲毫不為所動,仍是半欺在她身上,不借機更近些,卻也不因為她的窘迫而退卻半分。

選擇--2

彭盈數了十多分鐘的睡前小星星才想起沒正經吃晚飯,于是從被窩裏爬起來,在冰箱裏翻到還能吃的魚頭和豆腐,頓時欣喜地撿到寶了似的進廚房搗鼓魚頭豆腐湯。

門鈴響的時候,湯剛起鍋,電飯煲也才跳了不到兩分鐘。手忙腳亂地跑到玄關,後知後覺地回頭看了眼客廳的挂鐘,10點27分。這時候會來的,只有一個人。

剛剛因為有食吃而雀躍的心情,登時有點複雜。

郁南冠還穿着正裝,頭發和衣服都帶着些濕氣,興許外面雨還沒停。他上下打量她一眼,眼裏多了些笑意:“今天這麽早就睡了。”

外貿大多還靠互聯網和電話,她處理的危機公關類事件多是網路上的,久而久之,對現實生活反倒不那麽得心應手。比如現在這情況,她就有點手足無措。

反倒是郁南冠,像是進了自己家門,熟練地換拖鞋,進洗手間洗手洗臉。等他整整齊齊出來了,見彭盈還站在玄關處,失笑:“怎麽傻了?”

說着吸吸鼻子,滿臉輕松惬意的笑:“很香,你做的晚飯還是宵夜?”

彭盈終于找回行動能力,回到廚房把飯菜擺好。看樣子他也沒吃晚飯,很不客氣地坐下來就吃。飯只有彭盈一個人的量,被他搶去了碗,倒也沒惱,就着魚湯又開了火。

郁南冠終于反應過來:“我是不是吃了你的飯?”

“沒事,”彭盈把面條小把小把下進鍋裏,“湯很多,下點面就好。”

“那可多謝了,國際航空的飛機餐越來越不行,吃兩口胃就開始造反。”

“也沒辦法,誰叫CPI那麽兇猛。”

彭盈沒有回頭,聽到他悶沉沉的笑聲。當然,誰也不會傻到去主動提起四點半下飛機後到十點半這六個小時裏他的時間都去哪兒了。

雖說是雨天,畢竟在盛夏,一碗熱面下肚,彭盈出了身薄汗。那廂,郁南冠飯吃得差不多了,挑了魚頭慢條斯理地解剖,動作斯文,表情鄭重,倒有幾分欣賞藝術品的感覺。

見她吃好了,郁南冠三兩下解決掉最後幾口湯,挽起袖子開始善後。彭盈站在一旁看他洗碗,發覺他似乎做什麽事情動作都很優雅,工作的時候是,看書的時候是,彈琴的時候是,踢球的時候是,做飯的時候是,連洗碗都令她自慚形穢。最後,她洗洗手,對忙得不亦樂乎的郁南冠說:“我在客廳等你,有點事情。”

郁南冠身形頓了頓,道:“好,很快。”

“不急,我理理思路。”

“看來很重要。”郁南冠的聲音裏有些無奈的笑意。

彭盈愣了愣,不置可否:“唔,也許吧,也不算什麽。”

才吃了飯,血液都流到胃裏去了,腦子不靈光,彭盈打着哈欠往客廳去時,這樣為自己那亂糟糟的思維辯護。

彭盈的公寓臨着莘江。莘江江面寬闊,又東流大海,南北溝通運河,西去兩千公裏可行巨輪,歷來是航運要道。江堤高速與江水并行,獨獨明亮的兩排路燈把這親密的戀人區分出個你我來。小區與高速和大江隔着寬闊的綠化帶,綠化帶除了四季常青的樹木和草地,還有居民休閑區。

隔着厚重的雨幕看出去,這城市原本最富于生活氣息的地帶竟也是陰沉沉的一派光景。

嘆息着,身後驀地有溫熱的男性氣息包圍過來,她來不及抗議,已被郁南冠掌控住腰腹。他雙手不安分地從睡衣下擺探進去,一寸寸地挑撥、安撫、點火;灼熱的唇舌也不甘落後,仿佛很耐心地親吻着她耳後的皮膚。

彭盈恢複言語能力時,他一只手已覆在胸前,另一只摸索着,不緊不慢地靠近Bra暗扣的藏身處。

慌亂地抓住他手腕,氣息紊亂,聲音不穩:“郁南冠,我有事要說。”

他只頓了一下,便繼續給自己尋找睡前甜點了:“嗯,你說,我聽着的。”

彭盈惱了,猛然發力将自己解脫出來,撐着牆角的儲物櫃才穩住身形。

郁南冠驚詫了一下下,然後風度自如地收回頗有些尴尬的雙手,笑了:“怎麽了?”

連求歡被拒這種事都不能影響他的優雅,彭盈在心裏鄙視了一下自己走神的嗜好,然後揉揉額頭,發覺剛剛整理好的思路又混亂了,只好開門見山:“是這樣的,我要結婚了。”

一時間室內只剩下彼此的呼吸聲,郁南冠許久沒有回應,她只得擡頭去看他,卻見他的神情極端古怪。

最終他還是笑出來:“你這是變相地向我求婚嗎?”

彭盈張了張嘴,把想好的臺詞吞下去,臨時換成一聲冷笑:“我沒覺得我們到那一步了。”

“所以?”郁南冠雙手□褲袋,突然就變得悠悠閑閑了,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

彭盈自問這輩子拍馬都修煉不到他那個任爾東西南北風的境界,只好接着說下去:“我是說,我答應別人的求婚了。”

“哦?”郁南冠揚了揚眉,似乎這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原來游戲還可以這樣玩?可以……不經過一個男人的允許,向他的女朋友求婚,而且,他的女朋友還認真考慮了,然後接受了,在這個男人一無所知的情況下?”

果然是金牌咨詢,轉瞬間就抓到了問題的重點,或者說,與他有關的重點。

彭盈嗤笑:“郁先生,請不要把事情說得那麽嚴重,我以為我們的關系遠沒到那個程度。”

“這話你說了兩遍了,那你倒是說說看,我們的關系到哪一步了?”

彭盈拉不下臉說那種字眼,只冷笑不止:“我以為你比我更清楚。”

“別踢皮球,這沒意思。”他冷冷地說,黑眸暗沉沉的,也不知是情緒的原因還是燈光作祟。

彭盈撐住一口氣:“我認為我已經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得很清楚到位了。”

“彭盈,我們不是在玩心靈感應,你說我們是什麽關系,我們吃同桌,睡同床,你要嫁人了,新郎不是我,你真的覺得不需要跟我解釋一下?”

郁南冠的耐心在流失,煩躁地掏了衣袋掏褲袋,只掏出錢夾和手機,沉聲低咒了兩句。彭盈所見的郁南冠,從來都是從容不迫氣定神閑的,極少有這麽不鎮定的時候,忍不住出聲提醒道:“冰箱上有煙。”

話出口才發覺失語,果然,他看過來,眼裏難得的有些不屑:“你的公寓裏放着我的全套生活用品,你比我更清楚我的煙放在哪個角落,你倒是說說看,我們這是什麽關系?”

他面露厭色,語氣更是惡劣,簡直同質問無異,整個一副火冒三丈的樣子,真真罕見。

到底少一次結婚離婚的經驗,彭盈沉不住氣,只想快點結束這糾纏,撕下臉皮道:“不就是各取所需的□關系,friends with benefits,還需要我說得再清楚些?”

說完這話,她只覺腦子裏空了一塊,開始灌風,凍得她神經麻木大腦休眠。

郁南冠點煙的動作頓住,面色是她前所未見的冷凝,眼鋒淩厲,嘲諷鄙夷倏地劈頭蓋臉沖她嘶吼過去。

彭盈此刻便是手腳都有些麻木了,幹脆退後一步,靠在牆壁上,不甘示弱地與他對視。

他把未點的煙扔在地上,擡腳,落腳,用力,挪開時,地上已是一小堆碎屑。

他很快便安之若素波瀾不驚了:“怎麽,彭小姐,你的顧大哥終于決定抛妻棄子回報你十年苦候了?”

原來他并沒看上去的那般自若,彭盈為這個認知松了口氣,旋即又覺出自己的可笑之處。

“郁先生,這是我自己的事,無可奉告。”

·

晚飯吃得晚又急,加上一番争執,彭盈身體和腦袋都不舒服,索性不睡了,開了電腦敲敲打打,把明天跟景老板“談判”時可能遇上的“刁難”一一列出,再苦思冥想,把答案都做好。就怕出了意外,說不過景老板,最後走得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好聚好散,好聚好散,好聚倒是容易,讓一步忍一手也就過去了;好散卻極不易,一舉手一擡足都能留下遺憾,如她和郁南冠。

在曉陽外貿還只是個實習生的時候,洛雨就說彭盈所有的聰明勁兒全用在寫郵件做卡片上了,嘴巴上其實工夫很一般,只怕前途有限。當初洛雨是想刺激彭盈陪自己一道考研的,結果彭盈一直覺得這話損是損了點兒,卻是真理,絲毫沒往心裏去。

是以,每每要和客戶電話或者視頻聯系時,彭盈都會事先做一百二十分的工作,多數時候也能拿個八十分的成績。景老板能把五大洲四大洋的客戶搓圓捏扁,自然是boss中的boss,彭盈要和她散夥了,當然得慎之又慎,小心再小心。

在“動之以情”的部分,彭盈意識到腦子裏存貨不大夠,于是翻箱倒櫃希望找出點能刺激她撫今追昔的物件來,不想翻到一疊信件。

絕大多數署名都是“司淩”,郁南冠的媽媽。自從稀裏糊塗被他帶回家過後,他媽媽幾乎每個月都會來一兩次信,催促她回去坐坐。郁南冠的父母都是西哲學界有名的學者,一手創立莘大的西哲系,便是德國的學生都有專門來莘大求學西哲的。這樣一對老夫妻,待她一個從不涉足哲學的人,卻是極好,噓寒問暖,和藹親近。說起來,倒似比她和郁南冠的關系還融洽些。思及同事們與極品公婆鬥法之慘烈,獨獨能從丈夫那裏得些安慰,她甚感人際關系之神奇。

還有一封是洛雨的,那女人動筆的時候多,卻極少寫信。這封是不得已——她總覺得網絡不安全,說不定就有誰在操縱着,窺探着,秘要事情從來不在網路和電話裏說,只寫信,甚至寫信都提心吊膽,彭盈沒少笑話洛雨這點迫害妄想症。年前從布魯塞爾寄來,細致講述與捷克先生醉酒XXOO後,被向來忠厚老實英武厚道的捷克先生巧施計謀徹底拿下的全過程,末了,無限滄桑地感慨道:

“這世界,不在乎你做什麽,在乎的是你跟着誰在做。

“小鳳仙若是跟了民工,那是掃黃對象;而她跟的是蔡锷,于是千古流芳;倘若她跟了孫中山,那該是國母了。

“同理,談個牽牽小手親親小嘴的戀愛,若是和十五歲的女孩,那就是兩小無猜青春無敵;若是和二十二歲的女生,那就是冷靜自持有責任心;而一旦對象換成二十八歲的女人,那就絕對是徹頭徹尾的生理心理雙重問題外加zhuangbility。

“老娘一顆自力更生吸收天地精華的大白菜,風風光光長到第二十八個年頭,竟被一頭外國豬拱了去,老娘想談個先害羞後牽手先親臉後親嘴先結婚後洞房的戀愛,那厮居然笑我想得美!走着瞧,老娘跟他只洞房不結婚了!”

彭盈收拾好信件,臺燈閃了兩閃,忽然滅了。緊接着,窗外一道刺眼的閃電炸開,瞬間又歸于黑暗。彭盈被這電光石火間的起落吓到,跌坐在椅子裏半天不敢動。待察覺腦子在緩慢運轉時,意識竟停留在她和郁南冠的關系真正開始的那一段。

洛雨說的沒錯,和一個二十八歲的女人談純情,是個男人都會被笑話。可是,暗戀一個人十年之後,突然跟另一個人出了海,她實在瞧不起自己。順帶的,從一開始她就沒看得起這場“豔遇”。

選擇--3

和景老板面談并不是那麽痛苦的事。

“這是我在公司八年的工作經驗和客戶資源,包括業務擴展,客戶開發和維護,網絡店面和實體店面布置,店長培訓,我經手的合作商資料,全數上繳。明天回煙州,已經開始籌備潘西的書店和花店,只要餓不死,不會去別的公司,更不會和你作對。”

彭盈把U盤放到景曉陽面前,誠懇地看着她的雙眼。

景曉陽面無表情地和她對視良久,小心地将那小小的物件收進抽屜,又從抽屜裏拿出一份薄薄的文件,放到彭盈面前:“這是給你的,如果這不夠在潘西的生活費了,主動回來幫我。”

7%的股權轉讓。以曉陽外貿的盈利能力,彭盈當然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景曉陽扯出個很難看的笑臉:“跟我去接蕭小寶放學,一起吃個晚飯,算是餞行,小囡囡身體不好,就……不見了吧。”

蕭小寶是彭盈和洛雨嫡系師姐林惜南的兒子,林惜南去紐約指導學生實習了,蕭小寶同學的老爹蕭文翰很不要皮地跟着老婆跑了,把上幼兒園小班的兒子扔給自顧不暇的景曉陽,也不怕幼小的兒子被虐待。

蕭小寶像媽媽,不只是眉眼,那小小的一團,幾乎是班上個子最小的,老師抱在懷裏把他弄出教室。一看到彭盈,小身子撅啊撅,肉呼呼圓滾滾的兩只小胳膊老遠就沖她張開來,笑得哈喇子從缺掉的牙縫裏流出來。

彭盈一路抱着小寶,走出大蘑菇教室,看到顧邯鄲小朋友獨自坐在秋千上啃指甲,身邊一個人也沒有,長長密密的睫毛垂下,遮住眼睛,一派明媚憂傷的蛋疼文青樣。景曉陽也看到了,把蕭小寶接過去抱着。

顧邯鄲聽到腳步聲,仰起頭,看見是彭盈,眨巴眨巴大眼睛,可憐兮兮地張嘴喊:“盈盈姑姑。”

彭盈蹲下去,沖他張開手臂。顧邯鄲小朋友跳下秋千,踢踢踏踏地走攏來,很乖地就給她抱了。

“今天是爸爸還是媽媽來接啊?怎麽老師沒陪着你?”

“姥姥生急病,媽媽回去照顧她。爸爸要晚上才回來。我不小心把羅松松推下秋千,老師送她去看醫生。”

顧邯鄲已經六歲,快上小學,說起話來也是有條有理的。說完後就拿一雙水汪汪的眸子看着彭盈。

“是不是挨訓了?”彭盈想到這小家夥看起來乖,其實脾氣大得很,指不定羅松松小朋友說了什麽話惹着他,不由失笑。

顧邯鄲悶悶地垂下頭:“老師說要告訴爸爸。”爸爸會揍我的,爸爸打人很疼的。

面子着想,後面兩句就沒說了。

彭盈想了想,溫言相詢:“邯鄲要不要跟盈盈姑姑去吃晚飯再等爸爸?”

說着又補充一句:“我會幫你跟爸爸求情,而且不損你面子。”

這是個大誘惑,顧邯鄲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彭盈找到顧梁翼的號碼,撥過去。

顧梁翼的聲音有點疲累,沙啞,但仍很令人安心:“盈盈。”

彭盈呼吸窒了一窒,說把邯鄲帶去吃晚飯了。

他遲疑了一下,語氣歡快地說:“真好,謝謝你,那就不用驚動老人家了。只是我現在剛上高速,□點才能回莘城,你方便嗎?”

“無妨,正好我明天要走了,跟你道個別也好。”

彭盈在莘城夠得上報一聲去留的人并不多,景曉陽,林惜南,顧梁翼,郁南冠而已。

飯桌上,彭盈幫顧邯鄲布菜,擡眼就看見蕭小寶委屈地瞪着自己。

“盈盈姨不喜歡我了。”

“誰跟你說的?”彭盈笑嘻嘻的,心情很好,“陽陽姨在幫你呢。”

“我要盈盈姨,”說着淚汪汪瞅了眼景曉陽,仍一臉委屈地看着她,“陽陽姨好兇。”

景曉陽被氣得摔了筷子,彭盈忍着笑,想給吓壞了的蕭小寶盛碗湯,顧邯鄲堅決地拽着她袖子,打死不割地。

·

大雨過後的莘城夏夜迷幻又沉靜,車河川流,江水濤濤,盡是風流。

顧邯鄲小朋友吃得太多,彭盈囑咐計程車在河堤上停下,兩人牽着手走回去。

“書包重不重?姑姑幫你背吧。”

顧邯鄲使勁兒搖頭,生怕她看不清:“爸爸說,男子漢大丈夫,身先士卒,保家衛國,怎能要女人背書包!”

說着撒了手,怪叫一聲,擺出沖鋒的姿勢,哧溜蹿了出去。跑到前面的路燈才停下,喘着氣沖她嘿嘿地笑。

彭盈忍俊不禁,加快腳步追上去,換個話題:“為什麽叫邯鄲呢?”

“爸爸有個戰友叫趙邯鄲,趙叔叔為了救爸爸被毒販子打死了。”顧邯鄲認真地望着她說。

彭盈知道那場戰役,中俄邊境的緝毒戰,細節無從得知,只知道最後顧梁翼那個分隊損傷過半。從那之後,她的信件石沉大海,他杳無音信,直到去年攜着妻子出現在公司的周年慶答謝宴上。

她常常會想,要是沒有那次戰役呢?

要是沒有那場戰役,他提幹或者退役,他衛國或者成家,生命的每一步都将深刻地烙印着“彭盈”二字;而她的歲月和路途,也将筆直地指向他所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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