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李秀愣了一下之後才意識到到底發生了什麽。
看着地上到處都是的米,他只覺得疲倦。
又來老鼠了。
他想。
這也不是李秀第一次在房間裏見到老鼠了——在城中村這種地方,天天往床底下擱一碗米,不招老鼠才來鬼了。
之前就有好幾次,李秀在給送飯時一低頭就能看到床下的暗影裏有東西一掠而過。最開始李秀還想要去打,嘗試了好幾次之後也放棄了。不把這房子裏的雜物收拾幹淨,莫說他李秀是個人,就算是只貓,恐怕也對老鼠有心無力。
說起來,就李秀家這個位置,這段時間才見着老鼠,都已經算是稀罕事了。城中村的衛生條件本來就差,而李秀和外婆住的這個區,偏巧還是城中村裏最髒亂差的位置。就連李秀這種鮮少與人交流的自閉少年,這些年也沒少聽鄰居大媽大爺抱怨家裏進老鼠進蟑螂的事。
不過,早些年鄰居家鬧鼠災鬧得一塌糊塗時,李秀家反而一直都很幹淨。
莫說老鼠了,夏日裏就連蚊蟲都沒有幾只。
現在想起來,反而是之前那種家裏蚊蟲不進的狀況才是不正常。
改天去買點老鼠藥吧。
迷迷瞪瞪中,李秀朦胧地察覺到了某些不太對勁,可他現在身體已經差到了極點,便是擠也擠不出什麽精力來思考那些有的沒的。
李秀出了房門,敷衍完外婆後,又偷偷拿了把掃把回了房間,清理完了一切,他蹑手蹑腳地走出房間。
把撮箕裏那些混着香灰的米用紅色的塑料袋裝好,李秀正準備把東西處理掉,蒼老沙啞的聲音突兀地在他身後響了起來。
“阿秀,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李秀手一抖,下意識地就把塑料袋藏進了自己手邊的書包裏。
在回頭時,他便對上了外婆滿是皺紋的臉。
人老了之後眼睛會變得渾濁,暗光中,外婆的眼睛顯得很空洞,像是兩顆磨花了的玻璃珠。
她站在那裏,不知道已經看了李秀多久。
李秀的指尖蜷縮了一下,拽緊了書包帶。
“外婆……”
正準備開口胡謅,外婆的聲音就變得高亢急促起來。
“你回來太晚了,他該餓了……送飯,阿秀,你要快點去給你哥哥送飯。”
李秀的聲音一下子卡在了喉嚨裏。
“嗯,你別急,我已經給哥哥送過飯了。”
短暫的停頓後,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故作平靜地說道。
外婆聽到李秀的回答,眼底閃過一絲茫然,過了好一會兒,老人才像是明白了這句話,顫顫巍巍擠出了一個笑容。
“那就好,那就好。你以後都要記得及時送飯。”
老人不斷地重複道,長長松了一口氣哦後,她肩背佝偻了下去,整個人驀地縮小了一圈,搖搖晃晃地離開了廚房。
李秀看着外婆的背影,嘴唇翕合了一下,沒再吭聲。
外婆的糊塗已經變得越來越嚴重了。
這也是李秀為什麽要把打翻的大米藏起來的緣故。
按照從小到大的規矩,每天晚上李秀會老老實實給哥哥送一次飯,第二天上學前,再從床底下把碗取回來。
哥哥“吃”剩下的生米用紅布袋收好後,再定期帶到公園裏撒給魚吃。當然,用外婆的話說,其實是連着紅袋子把生米一起燒成灰是最好的。
“那樣不容易招不幹淨的東西。”
李秀記得外婆曾經這樣自言自語過。
可是燒了幾次後,鄰居大媽嫌燒東西有煙又晦氣,為了避免再招惹來麻煩,後來李秀都是用折中的方法,直接丢給公園裏的錦鯉吃了事。
第一次老鼠打翻米時,李秀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那些大米。
他也沒有想太多,直接同外婆說了,問該怎麽辦。就這麽一個簡單的問話,外婆聽到後,卻變得非常奇怪。
只不過是被老鼠踢翻了米,老人卻像是發了狂一般大哭大鬧了好久,說的話也各種前言不搭後語,說什麽是她對不起李秀,是她起了貪心抱養了惡鬼回家,如今要把李秀害死了……
當時老人的亢奮簡直沒把李秀吓呆。
他根本沒有來及問清楚外婆為什麽要這麽害怕,老人就直接昏睡過去,等她再醒來時,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之前的癫狂。
“送飯,阿秀啊,你千萬別忘記給你哥哥送飯。”
她只是會不停地,不停地提醒李秀。
“你千萬不能餓着你哥啊。”
……
出于某種直覺,李秀并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而且從那天之後,李秀就再也不敢讓外婆知道,放在床底下的,屬于哥哥的那份“飯”,偶爾也會被老鼠打翻的事情了。
他覺得外婆很有可能,已經有阿茲海默症了。
李秀每次想到這件事,身體裏就像是壓了一塊石頭般,快要喘不過氣來。
其實他也沒少在街坊鄰居那裏,聽到關于外婆和他的議論。在外人看來,外婆對阿秀其實并不怎麽樣。
外婆之所以收養李秀,純粹就是因為外婆自己的親生女兒跟她斷絕了關系。
為了有人給自己養老送終,外婆才收養了瘸子李秀。
她的脾氣不太好,也很少看顧李秀。
可是……
就算是嚴厲又冷漠的外婆,那也是李秀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李秀也不知道,等到有一天,外婆因為阿茲海默症,徹底忘記他時,他該怎麽辦。
到了晚上,李秀的低燒變得嚴重起來。
頭很痛。眼前也一陣一陣發黑。
李秀意識到自己身體情況有點不妙,連忙從抽屜裏抓了一點藥片囫囵吞進了喉嚨。回床上又躺了一會兒後,李秀身上出了許多冷汗,就連睡衣就浸透了。
刺骨的寒意從骨髓中不斷往外蔓延,皮肉上的腫脹又像是烙鐵一般不斷散發高溫。李秀在床上輾轉反側,只覺得被子裏又冷又潮,一旦意識模糊,被子深處便會騰起一股陳腐的,混合着灰塵和鐵鏽味的臭氣,絲絲縷縷地攀爬出來,纏在李秀的身上。
……那是肖家別墅的舊房間裏特有的氣味。
李秀難受得根本沒法好好睡着。
到了最後,李秀實在是忍無可忍,哪怕難受得快暈過去了,還是咬着牙,進了浴室打算洗一個澡。
浴室也跟這間房子裏的其他地方一樣,狹窄,陰暗,潮濕。
“咔”。
打開開關,一盞昏黃的小燈亮起,逐漸染黃了浴室裏騰起的濕潤水汽。
李秀的呼吸沉重,他渾身無力,身體完全靠抵在牆上才能勉強站直。熱水已經開到最大,水溫也被調到了最高,熱氣氤氲的浴室中,他卻始終覺得冷。
尤其是被他來回沖洗了好多次的那條右腿,哪怕用香皂來來回回洗了好久,李秀卻依然覺得,那上面好像還附着下午那群男生在亢奮中抹在他小腿與膝蓋上的黏膩薄汗。
“嘔……”
浴室裏回響起少年壓抑的幹嘔聲。
過了好久,李秀才關了水。
他垂着頭,在蓮蓬頭下站了好久。
視野裏依然是自己那雙令人作嘔的,畸形的腿。
軟弱無力到連踢人都沒有力氣。
無法跑跳。
這是一條廢物的腿。
“滴答……”
水蒸氣凝聚在天花板上,然後又掉落了下來。
微涼的水珠沿着李秀的瘦骨嶙峋的背脊緩緩向下。
李秀忽然打了一個冷戰。
方才……簡直就像是有冰冷的指尖滑過他的皮膚。
李秀轉頭看了一眼身後早已遍布裂紋的瓷磚牆面,發黃的瓷磚上倒映着他的影子。
說不出緣由,他有些心慌意亂。
還是因為低燒,熱水一關,刺入骨髓的冷意再次席卷而來。
李秀的身體戰栗不停,他潦草地用幹毛巾擦拭起了身體。他的視線不經意掠過了浴室的鏡子,與此同時,隔着毛巾,他只覺得自己好像擦到了什麽東西。
他仿佛……摸到了一雙手。
李秀的瞳孔驟然緊縮。
他一眼就看到,在自己背後,正站在一個細長高挑的影子。
而那道影子的雙臂,正按在他的肩頭。
他自己的手,剛好覆在影子的手上。
“嘶——”
李秀一甩毛巾,踉跄着後退。
砰的一下,他重重撞在了牆上。下午被毆打過的地方爆發出一陣巨疼,李秀差點背過氣去。
心跳得快要從胸口蹦出來。
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李秀才抱着毛巾,擡眼看了看周圍。
當然,李秀什麽都沒有看到,眼前的一切都是他已經看了無數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老舊浴室。
定了定神,李秀白着臉,胡亂擦掉了鏡子上的霧氣,這才發現自己剛才竟然把老舊瓷磚上因為水漬而造成的斑紋,看成了人影。
至于剛才他隔着毛巾摸到的東西,咳,是他自己。
被揍的地方泛着可怖的烏青,皮膚已經徹底麻木,摸上去簡直就像是另外一個人的皮膚似的。
李秀努力地思考着,低燒讓他的思維有些混沌,不過這不妨礙他做出判斷。
“真是的。”
恍惚中,李秀為這個小小的烏龍感到了一絲羞恥。
可必須要承認的是,就在剛才那一瞬間,他确實感到了一種難以啓齒的毛骨悚然。
一定是因為發燒的緣故。
少年努力地安撫着自己,明明已經回過神,可李秀的心髒卻還是不聽話地狂跳。
他越來越暈了。
沒有多想,李秀匆匆忙忙地穿好了衣服,然後離開了浴室。他知道自己應該盡快休息了,不然的話,明天在學校裏,他就更加沒有精力去應對那明晃晃的校園霸淩。
也正是這種心慌意亂,讓李秀完全沒有注意到,在他離開浴室之後,原本關好的浴室門再次緩緩敞開,露出了一道縫。
在門扉的上方,門縫中有東西閃爍了一下。
……就像是一雙眼睛,正隔着門縫,深深地看着李秀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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