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那天晚上李秀沒睡好。

一整個晚上都在做噩夢。

夢裏他好像又回到了黃昏時分的肖家別墅。

黏膩,扭曲的怪物圍繞着他,用變了形的觸肢死死糾纏着他,房間裏灰塵和黴菌共同發酵出來的陳腐腥味如同附骨之疽,讓李秀甚至快要無法呼吸。

【滋滋——】

是牆布剝落時發出來的聲音嗎?

不,不對……

【滋滋……滋……】

是某種體型巨大的東西在蠕動時,體表粘液與地表摩擦發出來的濡濕之聲。

李秀睜大了眼睛,看向了舊房間的窗戶。

夕陽西下,陽光是紅色的,将玻璃窗外不知名校工瘦高的影子拉得長長的。然後……那名校工就在李秀的眼前一點點變形,化作了某種扭曲而邪惡到不可描述的怪異之物。

它滑了進來,李秀看見微微張開了嘴,猩紅的嘴唇一直咧開劃到了耳下,露出了從小到大被精心呵護,因而格外雪白整齊的牙齒。

怪物被它吃掉了。

【滋……阿秀……】

依稀透着一絲熟悉的含糊嗓音貼在李秀的耳畔響起。

聲音機械古怪,是那種動物模仿人類語調發聲時特有的腔調。

【阿秀……我的阿秀啊……】

【哭得真好看。】

怪物的觸感冰涼,好像是淌滿了粘汁的皮革。

李秀動彈不得,他只覺得自己的身體正在被對方一點點絞緊,然後噩夢中的意識也漸漸模糊了起來。

最後印在腦海中的,是在被怪物徹底吞沒前瞥見的房間牆壁。

在現實中,牆布後面是密密麻麻重複粘貼的符紙,然而在這個夢境裏,李秀卻看到了無數只眼睛。

沒有眼白,只有純黑的瞳孔。

每一顆眼珠都靈活地轉動着,專注地凝視着李秀。

“唔,痛死了……”

第二天起床時,李秀依然會覺得自己的身上泛着噩夢中殘留下來的黏膩感。

他很快就找到了這種不快感的來源——昨天晚上流了太多冷汗,睡衣都被徹底浸濕了。

好在昨天晚上胡亂服用的那一把藥片起到了效果,醒來後李秀的低燒已經退了,那種令人連呼吸都不敢太用力的疼痛也淡去了很多。

就連嘴角和額角本以為會在一夜過後變得怵目驚心的青腫,這時候瞅着也不算太誇張。

李秀的身體比自己昨天預想的要好很多。

可是,一想到今天去學校又要面對方乾安那群人,泥漿一般渾濁而沉重的情感就從少年身體深處決堤一般彌漫開來。

明知道再不快點出門,就沒有辦法确保在那些人攔住自己之前提前進入教室,可身體卻不聽使喚地停在床上,保持着起床時的姿勢動彈不得。

直到卧室外傳來了細碎的動靜,那種仿佛發生在清醒時分的“鬼壓床”感才驟然散去。

李秀一驚,下意識覺得是外婆醒來了。

在李秀還小的時候,外婆總是會給他準備早飯。但這幾年随着老人家年紀漸長,精力不足,就很少再這麽早醒來了。偶爾有那麽幾次,李秀起來時看到外婆在廚房裏,多半也是老人忽然又開始犯糊塗,弄混了時間。

不想讓外婆注意到自己的異常。

李秀深呼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打起精神起了床,然後走出了房門。

“外婆,你別忙了,去睡——”

他低着頭,以免外婆看清楚自己臉上的異樣,正打算開口勸外婆回房間睡覺。

然而走到廚房門口,李秀卻愣住了。

老房子隔音不太好,李秀之前在房間裏聽得十分分明,廚房裏确實有動了碗筷的動靜。

然而現在,清晨的曦光落在廚房裏,冰冷空檔的廚房裏一片安靜。

“呼……呼……呼……”

外婆還在睡。

隔音不好的房間裏,老人呼哧呼哧的沉悶鼾聲,在這一刻變得清晰可聞。

李秀蹙起了眉頭,目光落在了廚房案板上。

在那裏擺放着一只空碗。

那是李秀怎麽都不可能認錯的碗。

只有“哥哥”,才會使用的碗。

李秀記得很清楚,昨天給哥哥“喂飯”後,他一如既往的把哥哥的碗洗幹淨又放置在了櫥櫃的深處。

外婆這幾年愈發忌諱哥哥的東西,自己家人吃飯用的普通飯碗跟哥哥的碗一直分得很開。

而現在,昨天他親手洗幹淨的碗,碗底卻殘留着一層幹涸的褐色污垢。

就跟當初鄰居大媽跟租客抱怨的一樣,李秀的外婆确實是個在自己家裏開堂口的“仙姑”。

關于鄰居大媽罵外婆是個騙子這一點,李秀也無從辯駁,畢竟他比其他人看得清楚,外婆在絕大多數時候确實就是在招搖撞騙。

但這麽多年來,外婆就是靠着裝神弄鬼弄來的微薄錢財,艱難地養活了李秀。

從小到大,李秀沒少見外婆在家裏搗鼓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也見識過許多外婆用來糊弄人的手段。

所以在這個早上,李秀在短暫的愣怔後并沒有想太多,直接給出了一個最合理的解釋。

他之前聽到的動靜大概是從隔壁傳來的,至于那只帶着污垢的空碗,應該就是外婆昨天夜裏又犯了糊塗,拿錯了哥哥的碗調配了什麽東西吧。

盡管脖子後面依然滲着揮之不去的寒意,可是李秀的本能還是讓他直接選擇了最合理,最正常的猜測來解釋早上的小插曲。

李秀抿緊了嘴唇,匆匆忙忙地重新洗幹淨了那只碗,再次放好,然後背着書包,離開了家門。

“喀——”

關上家門的那一瞬間,李秀在恍惚中,好像又在廚房裏聽到了某種古怪的,令人不太舒服的動靜。

他有想過開門檢查,結果看了一眼時間,心頭盤踞的那點不安瞬間被慌亂徹底替代。

他竟然快遲到了。

隔着薄薄的門扉,少年慌亂的腳步聲很快就消失了。

在這間陳舊破敗的老房子,只剩下老人的鼾聲。

匆匆忙忙去趕早自習的李秀自然也不會知道,在他離開後沒有多久,外婆緊閉的卧室門忽然在無人碰觸的情況下,嘎吱一聲自行敞開了一條縫。

漆黑一片的卧室裏,老人家原本有規律的鼾聲突兀地被某種仿佛是野獸般粗野的夢呓替代。

“米飯噴噴香,小寶寶,來吃飯,吃得飽,長得胖……”

“多吃飯……長高高……”

……

雖然完全不成調子,細聽下去,依舊可以聽出來,那是一首童謠。

“喀。”

無人的廚房桌上,一只幹幹淨淨的瓷碗發出了一聲脆響,傾倒在了桌面上。

啓明中學——

“喂,瘸子。”

一只手搭在了李秀的肩頭,差點把李秀拉了個趔趄。

李秀猛然收住腳步,氣喘籲籲地轉過頭,繃着臉看向身側的兩個男生。

哪怕已經有預料,真的因為出門太晚而恰巧被這樣的家夥堵在教學樓下,李秀還是一陣煩躁。

“稀奇啊,你今天不當縮頭烏龜了?”

一個轉身,來人擡腳,攔在李秀前面,擋住他去路。

那個男生比李秀高了一個頭,燙着一頭雜草似的宋城,說話時候嘴裏的煙臭,熏得李秀直皺眉頭。

李秀知道這家夥,算是王榮發的忠誠小弟,叫做宋城。

而在李秀身後,是宋城的另外一個“朋友”,這家夥就跟宋城一樣,算是那個小集團裏的底端,特征就是滿臉阿麻仔,李秀不知道他真名,只知道王榮發他們似乎都叫這家夥的外號,阿麻仔。

李秀一直垂着眼簾不去看他,怕把自己惡心到。

“喂,說話呢,昨天不是膽子還挺大嗎,方哥你都敢下口。”

“就是,昨天的賬我們還沒跟你算呢……”

……

印象中,這兩個人平日裏都沒有資格靠近方乾安。李秀都能猜得到,這兩家夥這麽精神百倍一大早就來堵自己,就是為了讨好方乾安。

李秀眯了眯眼睛。

在兩個不懷好意的家夥的圍堵中,李秀抽空瞥了一眼周圍。

壞消息是,這裏算是一個死角,很少會有學生經過,扯着嗓子喊的話也很難引起巡查老師的注意力。

而好消息是……

除了宋城和阿麻仔,沒有別人。

方乾安沒有來,王榮發也是。

這倒是讓李秀稍稍松了一口氣。

“看什麽看,小瘸子,又想着去找老師告狀?”

宋城注意到了李秀的小動作,冷笑了一聲,嘲笑道。

李秀一聲不吭。

少年面無表情的臉落在宋城眼裏,讓人愈發煩躁。

他最讨厭的,就是李秀這種好像什麽都不放在眼裏的鬼樣子。

不過是一個跛子,有什麽好清高的。

“喂,跟你說話呢。”

宋城往前走了一步。

然後就看到李秀擡眼,目光越過他,眼神微微一亮。

“陳老師——”

李秀喊道。

聽到李秀喊老師,宋城下意識地一僵,結果下一秒他腹部一陣劇痛,是李秀鉚足了勁狠狠給了他一胳膊肘。客要不怎麽說這瘸子陰險呢,知道自己力氣不夠,用的甚至都不是拳頭而是肘上的力道。

然後,趁着宋城吃痛彎腰時,李秀直接掄起幾十斤的書包就往阿麻仔頭上砸,眼看着阿麻仔也被砸得懵逼,他拖着腿就開始跑。

“艹你媽你這是真的想死——”

阿麻仔捂着鼻子,一把抹去鼻孔裏湧出的熱流,氣急敗壞尖叫一聲,擡手就去拽李秀。

李秀背後一緊,他感覺到自己書包被抓住了。

再然後,随着書包帶的一松,有東西似乎被甩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

他聽到了兩聲慘叫。

李秀用眼角餘光瞥了一眼,看到的是阿麻仔和宋城受驚似地拍打着自己的胳膊,在原地跳腳。

這是什麽……等等……

李秀很快就反應過來,方才甩出去的,好像是昨天被自己放在書包裏打算今天在學校丢掉的那包米。

天知道阿麻仔和宋城把米看成了什麽,但很顯然,他們都被吓了一跳。

有必要叫那麽慘嗎?

這個念頭在李秀心底稍縱即逝。

他甚至沒有回頭多看一眼,借着那兩個家夥被吓的短暫間隙,李秀拼了命地往外跑去。

作為一個瘸子李秀跑得很慢,而且踉踉跄跄的。

幸好,鑽出死角後,他立刻就看到了早間巡查的年級主任。

……大概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宋城和阿麻仔縮在角落裏,最後也沒有追上來。

李秀順利在早自習開始前趕到了教室門口。

不巧的是,在進教室前,他被叫住了。

李秀一轉頭就看到了一張俊秀年輕的臉——從國外頂尖名校畢業,剛剛被校長花了大力氣好不容易才從知名貴族學校挖來的男人,如今正是李秀他們班的班主任。

跟其他老師比起來,他英俊得幾乎跟整個學校都有些格格不入。

不過在學生裏,長相帥氣,教學輕松,談吐幽默的老師卻相當受歡迎,甚至在網絡上,男人因為外貌的緣故也算得上是個網紅。

他從來不會像是其他老師那樣故作威嚴教訓人,可看到他時,李秀的動作卻不自覺繃緊了。

“歐陽老師,早上好。”

李秀細如蚊讷地快速打了個招呼,說完就打算轉身溜進教室。

可是歐陽老師的手掌卻直接按在了他的肩頭。

男人很是關切地看着李秀。

“我聽說最近學校裏有些同學跟你起了争執?”

一如既往,年輕老師十分體貼地顧及了青春期學生脆弱敏感的自尊心,就連聽到的霸淩傳聞在他嘴裏也變得不那麽刺耳。

“……沒有。”

李秀避開了歐陽的目光,低低說道。

他的抗拒讓男人臉上閃過一絲無奈。

“嗯,那就好,你要是學習上或者生活上遇到了問題,都可以來找我。”

“嗯,謝謝老師。”李秀飛快地說道,“我很好。”

然後他抓緊了書包帶,不着痕跡地甩開了男人的手掌,低着頭快速走進了教室。

身體上的殘疾讓他自小就對他人的目光十分敏感,因此他可以很清楚地感覺到在他轉身後,歐陽老師的目光依然凝在他身上,很久,很久。

就像是一名正在關心學生的好老師。

“你怎麽了?”

在座位坐下時,隔壁女同學一眼瞥見了李秀已經被拉開的書包,然後,她又看到了李秀臉上的傷。

女生皺着眉頭,問了一句。

“該不是那群傻逼又去找你了吧?”

感受到了女生的關心,李秀指尖微微用力了一下,但他還是搖了搖頭。

“沒。”

話音落下,背後聽到他們對話的幾個男生忽然笑了一聲。

……王榮發幾個人對李秀的校園霸淩幾乎是公開的秘密。李秀如今的回答,在他們聽來完全就是可笑的逞強。

李秀還沒有來得及說什麽,同桌女生的臉色已經變得難看起來。

“李秀,要不去找老師吧,我能幫你作證——”

李秀嘩啦一下打開了書包,之前包好的米袋已經松散開來,混雜着香灰的大米在書包裏灑得到處都是。

他垂着眼眸收攏好大米,将袋子重新系好,拿出了作業。

“要不要抄?”

他問道。

“啊啊啊啊要要要,李秀你就是我的神,我永遠的神,你怎麽知道我沒做——”

女生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後來也沒在問起李秀被欺負的事情。

對于一個頭上塑料發卡都是李秀幾個月生活費的女生來說,發生在李秀身上的那些事情,确實有些太過于遙遠。

李秀無聲無息地松了一口氣。

宋城和“阿麻仔”的座位一直到早自習結束後也沒有人。

李秀也沒有在意。

方乾安也好,王榮發也罷,圍繞在他們身邊的那個小團體的人,大體上都差不多。

要不就是家裏有錢,高考怎麽樣都無所謂反正之後是要出國,要麽就是家裏已經徹底爛掉了完全不打算管。至于啓明的老師,現在也早就對這幾個人放任自流。

他們逃課才是常事,不逃課才稀奇。

不管怎麽說,班上少了幾個對自己充滿惡意的人,李秀心情還是放松了一些。

到了學校,藥的作用消退了一些,上完第二節 課,李秀就意識到自己又開始了低燒,身體這麽不舒服的情況下,他實在不想再把精力放在這種無聊的家夥身上。

他跟那些人不一樣。

他無父無母,也沒有錢。

需要比普通人更加努力,才能勉強維持住如今脆弱的生活。

低燒帶來的debuff比李秀想的強烈。

課間李秀本來還想做半張卷子,卻在不小心中睡了過去。

還是噩夢。

夢中他夢到了宋城和“阿麻仔”,還是站在樓梯間角落的陰影中,高大的男生們口中嗬嗬作響,像是在尖叫,又像是在哭泣,然而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嘴,最終發出來的只有含糊不清的嗚咽。

似乎是察覺到了李秀的存在,兩個人忽然緩緩轉過了臉。

【嗚嗚……】

男生的臉腫脹而扭曲,他們确實是在大哭。

然而,從眼角不斷滲出的卻不是眼淚,而是在粘稠血液包裹中,不斷蠕動的,簌簌掉落的細小蛆蟲。

一團又一團小小的鼓包在男生的皮膚下起起伏伏。

他們張開了嘴。

更多的蛆蟲就那樣噴了出來。

李秀猛地向後退去,下一秒他就撞進了一個冰冷的懷抱。

那是一個比他高大許多的人。

對方的身體很冷,冷得李秀不住發顫。

來人冰冷的雙手輕柔地搭在了李秀的肩頭。

【滋滋……阿……阿秀……】

說不出那是一種什麽聲音。

低沉,陰郁,邪惡。

卻又透着一股數不清道不明的熟悉。

李秀整個人徹底僵住,巨大的恐懼瞬間淹沒了他。

【……真可憐……被欺負得好可憐啊,阿秀。】

【我的阿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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