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黃昏時分, 夕陽自灰蒙蒙的窗外落入肖家別墅內,給這棟陰沉晦暗的荒屋染上了一層詭異的紅光。

在別墅的最深處,看似只是最平凡的家政間的位置, 如今地上卻擺放着造型古怪的紫銅火盆。符紙在盆內不斷燃燒, 發出了哔哔啵啵的聲音, 一點點吞噬符紙的火焰呈現詭異的青綠色,跟正常的火焰完全不一樣。

細長的火舌在火盆中不斷搖曳,宛若深水之下随波逐流的水草。

不過每當火苗即将越過銅盆邊緣, 就像是被無形的東西擋了回去一般, 只能沿着盆壁卷曲,輕顫, 然後吞噬更多的符紙。

守在銅盆旁邊的男人們神色凝重,每個人都如臨大敵一般專注地凝視着盆中火焰。一旦符紙漸少而青火漸旺, 他們便會将一疊又一疊, 捆得如同青磚一般的符紙盡數填入盆中。

房間裏明明沒有風, 可所有人都可以感覺到, 有過若有似無的氣流一直萦繞在他們周圍, 帶來了刻骨的寒意。

徐老師背對着衆人, 站在了方乾安和李秀曾經覺得奇怪的那扇上了鎖的儲物間門前。

雙目緊閉,雙手合十,嘴裏一直在輕聲念叨着低沉含糊的經文。

“沙沙——”

“沙沙沙——”

可随着徐老師的誦經, 已經十多年未曾有人打開過的儲物室裏, 卻傳來無比清晰而急躁的抓撓聲。

隐隐約約的,似乎還可以聽到某種類似于哀嚎的嗚咽之聲。

銅盆之內倏然火焰大盛, 正兒八經用朱砂繪制的符紙宛若不要錢一般瘋狂地填進去, 進了銅盆卻像是雪遇到了火, 瞬間就化作了無數雪白的紙灰。

看到眼前的景象, 房內所有人額頭上都涔出了黃豆大的汗滴。

就這樣僵持了差不多十多秒鐘,盆中火苗才漸漸褪去異像。

“咔嗒。”

門上老舊沉重的鐵鎖忽然因為門扉的晃動發出了一聲脆響。

緊接着,整個房間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抓撓聲消失了。

陰風也停止了。

一直到此刻,徐老師才猛地抽了一口氣,停下了誦經。整個人搖搖欲墜的,踉跄着從那扇門前退了下來。

“好了,沒事了。”

他捂着胸口沖着其他人說道。

若是李秀在這裏,看到現在的徐老師一定會大吃一驚。就在幾個小時之前還是溫文爾雅,和藹可親的男人,如今看上去卻像是失血過多一般,變得無比憔悴,臉色一片灰白。

徒弟們一躍而起,急急忙忙沖上前去,扶住了搖搖欲墜的徐老師。

“老師!”

“徐師,已經可以了嗎?”

“您沒事吧……”

……

徐老師擡起手,虛弱地示意徒弟們安靜下來。

他靠着牆,停了好一會兒瞅着才漸漸恢複過來,開口時聲音卻一如既往的平淡溫和:“無事,已經處理好了。”

“啓明中學這幫豬腦殼,之前都沒事的,結果也不管好學生,搞成現在這個樣子,死了人不說還累得徐師您這般耗損修行——”

有人看着徐老師此刻慘淡模樣,不由氣惱地咒罵出聲。

“都說了沒事。而且這次的事故也不能全怪學校的人。”徐老師無奈嘆道,一口氣沒喘上來,他停了片刻才補充道,“肖家從清末起就開始養祂,百來年裏光自己家親生孩子的命都有多少條……兇成這樣的邪祟,哪裏可能說一個封印一直不松脫長保平安的呢?”

随着徐老師的話音落下,在場之人頓時也都想起了肖家別墅裏的“東西”的來歷,臉上或多或少,都染上了難以褪去的陰霾。

這時候反倒是徐老師首先開口安撫道:“也不用太緊張,畢竟祂現在也只是徒有其形。這麽多年了,花了這麽多錢這麽多人力物力,不就是為了消解祂的兇性嘛。我們還是要相信政府,相信人民,在行動上要對祂嚴陣以待,在心态上要放松心情,冷靜對待……”

聽到徐老師這麽說完,幾個人也漸漸放松了下來。

不過,就在幾人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肖家鬼屋時,卻有人鬼使神差地開口提起了往事。

“……不過那肖家的人也是狠嘞,真的下得了手。好好的一個細伢子,還是自己的崽,養在身邊養了好幾年吧?就算是狗也養出感情來了,他們竟然真的忍心拿人去做活祭。”

旁人聽了,不由也嘆了一口氣。

“畢竟又不是屋裏人生的,外面小三帶過來的崽而已。”

“唉,也不曉得那個小三是圖什麽,肖家又不是什麽好人……”

……

“別說了。”

徐老師皺着眉頭,打斷了徒弟們的七嘴八舌。

站在肖家別墅的前庭花園,男人忽然若有所覺的轉過頭來,望向了別墅的二樓。

一陣風吹過,在破損的窗子前,女人那張浮腫灰白色的臉正抵在玻璃後面,直勾勾地望向樓下的衆人,渾濁的眼睛裏只有滿溢的痛苦和絕望。

而徐老師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便回頭朝着外界走去。

就像是當初的貴婦人可以心如止水地虐待丈夫帶回來的私生子,看似溫柔和藹的男人,也不同尋常的冷漠,回敬了鬼魂無聲的哀求。

……十多年了,她始終被困在這棟房子裏,一遍又一遍的,重複着自己死去的那一幕,從死亡,到最後腐爛的過程。

同一時刻,在城市另一端的城中村裏,李秀正皺着眉頭,努力想要弄懂外婆的嘟囔。

“外婆,你在說什麽?你搞錯了什麽?”

李秀小時候曾經聽外婆說過,她給床底下的“哥哥”取了名字。

“哥哥”要是還活着的話……

他應該就叫李钰。

不過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外婆就很少用這個名字稱呼“哥哥”了。

直到今天晚上,李秀才又一次從外婆口中聽到“小钰”這個稱呼。不同的是,年幼時,外婆會将李秀抱在懷裏,溫柔地同他念叨着“李钰”這個名字的來歷,可現在,外婆口中卻只有無盡的恐懼。

李秀看着面前明顯有些神志不清的外婆,臉上的表情漸漸凝重。

說實在的,如果不是發生了肖家鬼屋裏的事情,李秀恐怕早就把外婆此刻的絮叨當成了老人癡呆後的胡言亂語。

畢竟阿爾茲海默症有個重要的特征就是老人會産生各種被害妄想。可自從經歷了那麽多難以用科學解釋的事情後,李秀卻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絲恐慌。

“外婆,你好好跟我說,到底是什麽錯了?”

李秀壓下心底不安,柔聲細氣地哄着外婆。

外婆呆呆地而看着李秀,幹癟的嘴唇翕合了一下。

似乎是因為極度恐懼,她回答時聲音低到只有幾聲含糊的嘟哝。

李秀沒聽清,只得微微俯身先前,湊得更近了一些。

而就在這個時候,廚房裏忽然傳來了一聲清脆的響聲。

“砰——”

李秀一驚。

沖進廚房一看,饒是李秀也徹底呆在了原地。

廚房裏只能用災難來形容。

到處都散亂的鍋碗瓢盆,水龍頭開着,水浸滿了地面,新鮮的不新鮮的食物全部被人從冰箱裏拿了出來,鋪得到處都是。

每一樣食材上面都撒滿了米。

而最讓李秀感到心驚的是,之前一直被用來儲藏香灰的那口壇子,此時已經徹底碎裂了。

地上的污水将香灰徹底打濕,沖散,再也無從收集起來。

至于之前李秀聽見的那一聲脆響,來自于一只摔壞的碗。

是“哥哥”平時用來吃飯的那只碗。

也不知道外婆之前究竟把它放在什麽地方,總之現在,它已經摔得不能再碎。

李秀站在原地,深呼吸了十多下,才勉強冷靜下來。

“外婆,你之前是打算做什麽?廚房裏……好亂。”

外婆此時已經安靜了下來。

聽到李秀的問話,她呆滞地擡起頭來。

“李秀,你回來了啊?”

老人說道,眼睛裏一片混沌。

“今天放學怎麽這麽早啊?”頓了頓,她笑道,“在學校裏交到朋友了嗎?”

一滴口水在外婆開口說話時,順着嘴角流了下來。

而李秀僵硬地站在一片狼藉的廚房裏,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

李秀沒有再繼續追問外婆那些有的沒的。

深吸了一口氣,少年轉過身來開始熟練地收拾起了廚房。

等到将廚房裏的所有東西收拾幹淨,時間已經很晚了。幸好,浪費的東西不太多,唯一無法歸位的,只有之前被外婆珍重的裝香灰的小壇子,還有給哥哥送飯的那只碗……

等等,送飯?

李秀站在廚房裏,忽然間察覺到了之前一直萦繞在心頭的那點不對勁究竟從何而來。

外婆今天……并沒有催他給哥哥送飯。

李秀在原地站定了片刻,他感覺自己的喉嚨幹幹的,胃也有些抽緊的感覺。

他感到了一種古怪的不安。

李秀站在廚房門口,看向了客廳。

經歷了下午那莫名其妙的恐慌後,外婆就像是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失态,這時候已經攏着袖子,自顧自地坐在沙發上專心致志地看起了電視。

“……”

李秀看着外婆平靜的側臉,良久才徐徐從胸臆中吐出一口氣。

他并沒有多說什麽,只是轉身回到廚房,從米桶裏盛了米,放在了另外一只普通的瓷碗之中。

已經沒有香灰可以用了,所以這次李秀也沒有顧得上給生米拌香灰。

就希望哥哥不要介意這一點吧?李秀對自己說。

當然,前提是,“哥哥”真的存在的話。

把碗照常擱在床底下之後,李秀疲倦地在滿是灰塵的破敗房間裏坐了好一會兒。

他又一次想起了下午徐老師跟自己說的那些話,然而此時的心情卻變得十分微妙。

“如果外婆真的變成老年癡呆了,估計只能送養老院吧?”

不自覺中,李秀已經看着房間裏那些雜物落在地上參差不齊的陰影,自言自語地說道。

“外婆的其他親戚看上去都不太靠譜的樣子,她的養老只能靠我。如果沒有大學學歷,我這樣的身體根本不可能負擔她接下來的生活……”

“可是如果上了大學,我就沒有辦法照顧她了。讓外婆這樣一個人留在家裏,太危險了。”

“不過,也不知道送養老院到底要多少錢……我覺得我應該沒有那麽多錢……”

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李秀的聲音也漸漸低了下去。

仿佛就連他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刻自己的可笑與軟弱。

“而且,外婆很快就會忘記我吧?”

無人的安靜房間裏,瘦小的少年屈起膝蓋,将臉埋進了臂彎之中。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帶着一絲隐約哽咽的低語落下。

房間裏依然悄然無聲。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是李秀發現自己确實一直在仔細聆聽着床底下的動靜。

他等了很久,奈何今天晚上似乎就連老鼠也不願與光顧這間破破爛爛的房間。

這種寂靜,讓李秀忽然間回過了神來。

他對自己那一瞬間的想法感到了啞然。

……到底還是被鬼屋裏的事情動搖了唯物主義世界觀。

李秀嘆着氣,苦笑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就像是徐老師說的,他現在唯一需要做的,也唯一可以做的,只有學習。

李秀咬牙切齒地對自己說道。

然後,一口氣把這幾天因為心神不寧而拉下的功課全部補了一遍。

等李秀從快樂的學習中清醒過來,才發現時間不知不覺已到了淩晨。

李秀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

就在他準備睡覺時候,他的手機卻在這個時間點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來電顯示是方乾安。

李秀盯着屏幕上的名字,愣了幾秒鐘後,才按下了接通鍵。

“方乾安?”

“你在幹嗎?”

少年眯了眯眼,因為方乾安毫無營養地詢問而語氣淡漠。

“我在睡覺。”

李秀實在沒有心情應付方乾安,敷衍地回應道。

結果方乾安的回應卻完全出乎了李秀的意料:“你家窗子不是還亮着燈嗎?你就睡覺了?”

聽到這句話,李秀瞬間清醒。

他一躍而起,沖回自己房間前,一把掀開窗簾,隔着窗子往下望去。

借着窗口臺燈洩出的一點微弱光線,李秀一低頭就看到了站在自家樓下的高大男生。

注意到了李秀的探身而出,他舉着手機,笑嘻嘻地擡頭沖着李秀的方向擺了擺手。

“嗨,這麽晚了還不睡?”

乍一看,方乾安現在的樣子還有點痞帥痞帥的。

當然,前提是,忽略掉昔日校霸此刻滿頭滿臉的新鮮血跡,以及臉上那層層疊疊,慘不忍睹的淤青。

作者有話要說:

小方:嗨,這麽晚了還不睡?不然我們來做點有意思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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