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植物園

但可能是害羞, 司子濯沒好意思直接說出這話。

“我想看一下,我在院子裏栽種的花。”他說。

“哦?”荼羅挑眉,慢悠悠道:“你好像很喜歡這個花。”

司子濯:“它是我親手種下的, 陪伴我一年多了, 對我來說有很深的意義。”

荼羅:“那你的狗呢?它陪伴你的時間更久吧。你不想看看它麽?”

“想啊。”司子濯說:“不過你剛才問的是我最先見到的東西嘛。我最想見到的應該就是外面院子的那株曼陀羅花,還有我姐姐的孩子。他叫可兒, 是個很可愛的小男孩。”

以及你。他在心中無聲地說道。

“原來是這樣。”荼羅若有所思, 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狹促的笑意, “不過,我還以為你會想見到我呢。”

“想!我也想的。”司子濯立刻道。

荼羅拖長了語調,“哦~原來我在你心裏還比不過一株花。”

它在扮演着一個正常吃醋的人類男友。

就連胥正豪聽到, 也不禁在心中暗感嘆曼陀羅花僞裝術的高明。

司子濯一時間有些無措。

“不是…”他抿了下唇, 認真地說:“你和那株花是不同的。你說我的男友,它是我飼養的植物。我不能說哪個對我而言更重要,但在我心目中,你們都是我視作家人的存在。”

胥正豪心說,這真是一個完美的答案。誰也不得罪。

當然此時的司子濯肯定還不知道自己精心飼養的植物和他的男友就是同一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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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 荼羅聞言也沒再說什麽。

它閑庭風雅地站在那裏, 整株花都散發着愉悅氣息。

胥正豪猜測它心中此刻可能在暗爽。

“你晚上留下來嘛?”司子濯再次挽留。

“不了。”荼羅說。

司子濯只好把它送到路口, 給它塞了一百塊錢:“那你打個車回去。路上小心, 到家了給我發消息。”

這次荼羅沒要他的錢。

“不用了。”它轉身, 朝他笑了笑說, “明天見。”

司子濯:“明天見。”

有這麽一刻,司子濯覺得明天見是他聽過最動聽的情話。

他站在原地, 直到腳步聲漸漸遠去, 才拄着拐杖轉身回到了花店。

當然, 他并不知道荼羅并沒有走遠。

等他離開後,它去附近火葬場兜了一圈,飽餐一頓後才慢悠悠地回到院子裏的本體,靜靜地徜徉着月光陪伴人類。

不知道是哪位作家說,一個人在幸福時是藏不住的。

司子濯現在就是這樣。

第二天,荼羅準時到花店門口,帶他去植物園約會。

司子濯手忙腳亂地準備了很多東西。驅蚊液、野餐墊、幾朵洋雛菊,一些他用飯盒打包切好的水果吃食……一共裝了兩大袋。

荼羅上前幫他拎東西。他只用牽着狗,回頭朝店裏兩名兼職生揮了揮手:“我先走了,晚點回來。你們中午要吃什麽自己點外賣,我給報銷。”

“好耶!”李虎高興道。

葉倩倩目送兩人離去,感慨:“司老板這是墜入愛河了吧。”

李虎有點迷惘,“等等,他們是一對?可是他們都是男的啊。”

“你是什麽上世紀封建老古板。”葉倩倩白了男友一眼,努嘴示意道:“你沒看見,司老板剛才和那個男生都十指相扣了嗎?”

另一邊,新來花店的職員正在處理新上訂單。

這位新員工是有從事花藝相關經驗的。甚至她從前就是在老家開花店的,但最後因經營不善倒閉,還倒欠了一屁股債務,這才只能出來打工。

看着預定訂單中南鑼市的大額喪葬花藝訂單,她不僅感嘆,這家年輕帥氣的老板果然有兩把刷子。

在那麽遠的鄉下,都能拉到生意。

植物園離一束集花店不遠。

荼羅計劃下午前回來。“這樣不會影響你工作吧?”它道。

“不會。”司子濯搖了搖頭,笑着說:“也算是你教會我的吧。其實生活中不僅有工作。”

荼羅:“我有教過你這個嗎?”

司子濯:“有的。”

荼羅:“是麽。”

它想不起來有這回事,但也沒過多在意這個問題,下了車先前往售票地點買票。

市植物園的票價很便宜,一個人只需要二十五元。

荼羅掏出五十塊遞給售票員。

售票員掃了眼旁邊牽着導盲犬,戴墨鏡的司子濯,道:“有殘疾證可以打折的。”

“不用了。”司子濯搶在荼羅之前付了錢,拿到票。

荼羅:“嗯?”

司子濯解釋道:“你現在還沒工作,沒有收入。平常出去約會這些錢由我負擔就好。”

荼羅:“不用。”

司子濯卻還堅持着,“不行。我比你大這麽多歲,要出門還讓你請客,我實在過意不去。”

說話間,一人一花走到了一片開闊平坦的草地。

今天是周一,植物園沒什麽游客。四下只有他們,靜谧得只能聽見風聲和狗子粗喘的呼吸。

這無疑是一個很适合約會的地方。荼羅對此很滿意。

“就在這裏野餐吧?”它側頭問司子濯。

“好啊。”再三确認附近沒人後,他松開了向日葵的牽引繩,讓狗子自己活動一會。平時性格穩重可靠的導盲犬來到草坪,也不禁暴露小狗好動的天性,咬着尾巴在陽光下盡情奔跑起來。

“向日葵天天被關在院子裏,其實也很可憐。”他說。

荼羅點頭,“以後應該經常帶它來這種地方玩一玩。”

在一人一花的合力收拾下,野餐毯很快鋪好了。司子濯拿出食物,打開便當盒,問荼羅要不要吃,果然得到的是否定答案。

荼羅:“我不餓。”

“嘗一下嘛。”司子濯将一顆葡萄塞到它嘴裏。

它皺着眉咽了下去,見他又要投喂自己,忙道:“你給向日葵吃吧。”

司子濯:“狗不能吃葡萄。”

荼羅:“那你自己吃,多吃點。”

在衆多美味食物中,它只拿了瓶水。

春日暖陽正好。和煦不刺眼。

司子濯和荼羅躺在樹下曬着太陽。向日葵跑累了,也蜷縮在他們旁邊,舌頭卷着水盆裏的水赤赤地喝着。

司子濯撿起一朵掉落在草地上的花,輕輕嗅了嗅。

“這是什麽花?”他問荼羅。

荼羅頓了一下,說:“我不知道它的名字。紅色的,根部是綠白色,長得像一個喇叭。”

司子濯點頭,“那應該是牽牛花。”

荼羅挑眉,有幾分興味:“你都沒見到它的樣子,就知道它叫什麽名字?”

司子濯:“是的。絕大部分花,我都可以通過撫摸和外觀顏色形容來判斷它是哪一種學名。”

他說話時,是笑着的。

但奇怪的是,荼羅竟從這溫和單純的笑中品味出了幾分悲傷。

也許,人類也很想親眼看一看這世界吧。

它突然感覺花蕊,還是身體的某個內部部位,有些悸動。

邪惡利己的曼陀羅花,竟生平第一次有了想幫助人類的沖動。

它想撫平他眉宇間的褶皺,祛除他內心的傷痕。

司子濯問:“你怎麽會想來植物園?”

荼羅随口說:“感受大自然。”

司子濯:“我以為像你這個年紀,會更喜歡游戲和電動,或者出去跟朋友一起約會玩……”

荼羅看着他,說:“我現在就在跟你約會。”

這道視線有些燙人。司子濯似有所感,悄悄紅着耳根移開臉。

“其實,我也很喜歡植物園。但一直沒什麽機會來玩。”

荼羅:“嗯。你還有想去的地方嗎?下次我陪你去。”

司子濯想了想,說:“動物園?”

荼羅:“那我們下次就去動物園。”

時間不知不覺到了正午。

怕陽光太刺眼傷害到司子濯的眼睛,荼羅讓他坐到了大樹的陰影下。

司子濯摸了摸樹表面粗糙的紋理,“這棵樹肯定有很多年頭了。”

荼羅透過通靈感應了一下,說:“它今天四百五十歲了。”

“真的假的?”司子濯笑起來。眉眼彎彎,單純得就如同池塘中游動的小魚。

“你猜。”荼羅擡起手,摘掉他發間掉落的零碎樹葉。

司子濯枕在它腿邊,說:“你說你不會騙人,所以一定是真的。”

這棵樹今年多少歲,其實他們并不關心或在意。

荼羅看着兔子人類的側顏,心中很奇妙地産生了一種歲月安寧的感覺。

就好像,在下着狂風暴雨的漆黑深夜,天亮了,雨停了。它徜徉在初升的朝陽中,沐浴在日影微斜的彩虹。

司子濯支起身,忽然吻了它一下。

他吻得位置并不精準,偏離了大半。但莽撞的熱情足以彌補。

荼羅抱着他,回吻。

司子濯吻得更加用力了,也很虔誠,仿佛在将自己上祭一般。半晌,他們才氣喘籲籲地分開。

可仔細一聽,只有他一個人在喘氣。

好像無論吻太久,堅持多長時間,荼羅都永遠不會感到累一樣。

“他”就像是一臺永動的機器人。

也許司子濯早就意識到了荼羅的不同尋常。但他不願去深思。

他寧願就停留在現在。即便這是一場編制好的謊言,也如包裹在蜜糖中的砒霜,令他甘之如饴。

“周圍有人嗎?”司子濯問。

荼羅說:“沒有。”其實剛才有游客進來,不過被它設下的結界給屏蔽了。

司子濯紅着臉,小聲說:“這樣被人看到還怪不好意思的。”

“放心,沒人。”荼羅撫了撫他的發頂。

一旁的拉布拉多犬打了個哈欠。

對主人和劇毒曼陀羅花的親密舉動,它已經見怪不怪了。

司子濯:“那,有鬼嗎?”

荼羅看了眼,說:“你現在正後方就有一只。”

“什麽?!”司子濯吓得立刻躲進它懷裏。

直聽到它胸腔間共振的笑鳴,他才意識到,對方大概在騙自己。

“你怎麽騙人啊?我就說,我怎麽沒聽到聲音。”

荼羅勾了勾他的鼻子,“我沒騙你,那裏真的有鬼。”

剛被吓了一跳,司子濯現在膽子也大了不少。“那你說說,那是一只什麽鬼?”他問。

荼羅:“女鬼,沒有舌頭。”

“哦,那難怪她不能說話。”司子濯呆呆的。

荼羅:“你想看看麽?”

“才不要!肯定很吓人的。”司子濯縮了下肩膀。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總感覺身後陰風陣陣的。

他不得不像倉鼠一樣挪移靠近,貼着它。很莫名的,幾秒種後,氣氛開始變得暧昧。它的懷抱,溫熱,硬朗,令他心跳加速,有些心猿意馬。

就像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奏。潮水湧入,昏昏欲睡的大海,海平面廣闊無垠。他被困在沙灘上,然後被一道閃電擊中,心髒瞬間停止跳動。

“那你也不想看我,看你院子裏的那株花了?”

“想……”他喃喃。

荼羅閃爍着紫電的漂亮黑眸勾着他,靠近他,在他耳旁輕輕吹了口氣:仿佛這世間至高明又大膽的勾引。它又低又啞地命令道:“吻我。”

像是被某種劇毒物質奪去了自主思維。他靠近,當着那女鬼的面就這樣吻了它。

仿佛有某種看不見的磁場透過這個淺淡的吻,鑽入了他的大腦。

曼陀羅馥郁的花香攜帶強烈致幻性,在這一瞬間令他仿佛置身南洋淋着鹹濕細雨的海島。

在這間植物園,這片柔軟的草坪上,這一棵有四百五十歲的大樹下,司子濯又一次被它誘惑。那種思想、圖像的視覺颠覆,在他的皮表肉下盡情游走。他的雙眼刺痛,又癢又麻。思緒飄零、混亂,随後徹底停擺。沒人知道他正經歷着怎樣的震撼與動魄。

“你會不會離開我?”荼羅問。

司子濯恍惚地說:“怎麽可能。除非有一天,你先不要我了。”

荼羅緊緊盯着他,像危險的野獸,試圖掌控:“我可以給你眼睛,但你不可以抛棄我。永遠不可以。”

司子濯:“唔……”他迷茫着,遲鈍的,已經無法正常思考了。

荼羅冷冰冰道:“如果你有一天要抛棄我,我就把你的眼睛收走。”

“他”在說什麽?

什麽眼睛……“他”難道能給他一雙眼睛?

不可能。司子濯心知自己的盲病,是連目前全球最高明的眼球醫生都無法醫治的。要不然,司小夏早就帶他去看病手術了。

可下一刻,司子濯感到自己的眼球被什麽東西吸走了,接着又有一個新的事物填放進了他的眼眶中。暖盈盈的,很溫熱。

他眼皮翕動,長而濃黑的眼睫毛像蝴蝶扇動翅膀。

好奇怪的感覺……

“現在,你可以睜開了。”荼羅說。

本來想等他徹底依賴離不開自己後再讓他看見的。

但惡劣曼陀羅最終還是心軟了。

多麽不可思議。一株冰冷冷的植物花居然也會心軟。

荼羅以前也不相信。直到它看見兔子人類的眼淚。才發現自己也有軟肋。

司子濯遲疑着睜開眼。好白,空茫茫的……未知的刺痛襲來。

視線就像相機,在模糊地對焦,逐漸清晰起來。然後他眼前倒映出一張男人年輕的臉。

太久沒看過除黑暗以外的顏色了。

過了好一會,他回過神來,才驚醒自己居然看見了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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