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寒酥下意識地緊張回頭,望向門口的方向。生怕旁人知道封岌在她這裏。片刻後,她琢磨着應該沒有被人發現,這才松了口氣。

“太晚了便不回赫延王府了。”寒酥轉身,朝屏風下的橫桌走去,燃起一道火光劃亮了桌上的雲鶴對燈。

發白的光在漆黑的夜色裏突兀亮起,然後慢慢點亮整間屋子。她垂眸,視線落在燈火光亮之上,心下有一絲茫然。她不知道封岌什麽時候過來的,更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知道了她與五皇子的事情。

她怕他知曉。

她不想他牽扯進來。

“你可知道五皇子是什麽樣的人?”封岌沉聲問。

寒酥無聲嘆息。聽他這問話,知曉他必然已經聽到了程家今晚的吵鬧,從而什麽都知曉了。

她轉過身來,靠着身後的橫桌,望向封岌淺淺笑着。

“與将軍說好了嫁娶自由,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上次陰錯陽差差點與将軍之子議親,确實難堪。這次上天垂憐,倒是得了好姻緣。”她雲淡風輕地說,“能高嫁皇子,屬實是運氣好。”

“高嫁?”封岌盯着寒酥。

“對啊。”寒酥掖了掖鬓邊的碎發,淺笑嫣然。

封岌冷笑了一聲。什麽高嫁?他連站在她身邊都不配。他站起身,一步步朝寒酥走過去。高大的身影逐漸罩過來,完全籠罩了她,影子投落在屏風上。

寒酥不得不小退了半步,整個人抵在身後的橫桌。桌上的雲鶴對燈跟着輕晃了一下。他壓在屏風上的影子也跟着晃顫了一下。

封岌盯着寒酥的眼睛,壓着怒意:“寒酥,在你有選擇的時候。不要說賭氣話,也不要腦子發昏。”

選擇?她有選擇嗎?

根本沒有。

自從她随舅母踏進鸾闕園的那一刻,她就已經沒了回頭路。今日在鸾闕園,五皇子召見,雖然他突然有事要離開,兩個人沒說上兩句話。可是寒酥還是在短暫的相見時,在五皇子的身上看見了汪文康的影子。

她曾遭到十分惡毒的觊觎。彼時還能憑着一腔孤勇帶着妹妹千裏逃京尋姨母。再來一次,天地寬廣皇權至上,她已無處可逃。

寒酥望着逼視着她的封岌。心中酸苦。将軍是男子,不懂名聲與名分對一個女子有多重要。他以為的幫扶,于她而言卻未必是好事。

她望着封岌,語氣堅定一字一頓:“能高嫁皇子是天大的好事。請将軍不要壞我姻緣。”

無形的威壓潮浪般拍來。寒酥抵在橫桌上的手慢慢攥緊,她逼着自己不要目光躲閃,堅定地與封岌對視。

她切實感受着封岌的怒意與威壓,也感受着他如何将胸腔裏的怒火慢慢壓下去。

寒酥以為封岌會說些什麽,責備或不齒?可是他沒有,他壓過來的氣場盡數散去,最後看了寒酥一眼,轉身大步離去。

寒酥長長舒了口氣,她扶着橫桌支撐着搖搖欲墜的身體。

好半晌,她身上重新恢複了些力氣,才朝窗下的梳妝臺走去。向來挺直的脊背微彎,帶着幾分疲憊地坐下。她拉開抽屜,在裏面找到一條頭繩。這是她母親的舊物。

來京路上,除了妹妹什麽都丢了。如今拿一件母親舊物,了當慰藉。

門口有輕微腳步聲。

寒酥回望,問:“是翠微嗎?”

翠微從外面進來,眼睛紅紅的。寒酥從不和別人說自己的事情,可是翠微整日跟着她,大致能猜到一些。

翠微朝寒酥走過去,忍着哽咽:“娘子,翠微能為您做些什麽嗎?哪怕陪您說說話也好……”

寒酥笑笑,将手遞給翠微:“來得正好,幫我系上。”

“哦……”翠微愣了一下,才接過寒酥手裏的那根湖藍色的頭繩,幫着系在寒酥的手腕上。

寒酥有些唏噓,自己竟然要被翠微可憐。翠微不苦嗎?也苦的,自小為了口糧食被親生父母發賣。這是另一種寒酥沒有經歷的苦。

衆生皆苦,人活着就是一場歷練。

“你的名字是我起的,”寒酥柔聲道,“微小的一抹綠,也終會在春日生成葳蕤。”

寒酥擡手給翠微抹去眼角的淚,溫柔寬慰着:“別哭。日子都會好起來的。”

翌日一大早,程家大夫人早早過來尋寒酥。言語之間,她小心觑着寒酥的表情,生怕她反悔一樣。當品出寒酥心意已決毫無悔意,程家大夫人這才松了口氣。

然後便說到了替嫁的具體操作。

對方是皇子,新娘子随意替換可不是全憑程家說了算。

好在五皇子情況與其他幾位皇子不同。他上頭頂着個十分出色的一母同胞的太子兄長,又有皇後嫡母。可他偏偏十分沒出息,不學無術,也毫無争權的想法。太子寬容她,皇後氣憤之餘放任他。

他第一次娶親還是皇後親自挑選,等第二次娶妻時,皇後連管都懶得管,是他自己看上了人,直接登門要娶。

而這一回,他也是無意間遇見程靜荷覺得生得好看,便遞了意思,暫時并未有長輩參與,更未過議親章程。

程家大夫人瞧見寒酥便被她的容貌驚了一把。都知道五皇子愛美人,她找一個比程靜荷更出衆的人,五皇子說不定就願意了呢?

更何況曾經有過先例。

前年的事情了,那次五皇子看中了一個良家女要納為妾。那位小娘子有心上人抵死不願,五皇子勃然大怒時卻突然看中了那位小娘子的妹妹,就樂呵呵将妹妹帶回了王府。

寒酥身份雖然低了些,可從程家出門,身份也能擡一擡。再說了,五皇子那是個色字寫在腦門上的人,也并不在意娶妻娘子身份——他第二個妻子家裏只是平頭百姓,比寒酥身份還低。不管怎麽說,寒酥至少還是官宦之女。雖然寒正卿官職小了些。

程家大夫人的意思是,左右昨日在鸾闕園時,五皇子也見過了寒酥。今日再讓程元頌去一趟王府,試探着遞一遞意思。

寒酥點頭稱好,沒有異議。

程元頌幾次三番望向寒酥,目光粘稠苦惱。

寒酥有所覺,卻當無所知。

事情商定,程家大夫人笑盈盈地讓侍女将首飾盒拿給寒酥。

“為了過年新打了一批首飾。這幾件很适合小酥,可千萬不要跟我客氣。也算補上頭幾年過年的壓歲錢了。”

“多謝舅母。”寒酥道。

程家原本想着讓寒酥一直住在程家,直到将她送到五皇子那邊,這樣也能寬心。可是寒酥并不答應。她是不可能就這樣住在程家的,畢竟妹妹還在赫延王府。她也需要給疼愛她的姨母一個交代。

程家大夫人留了又留,見留不住,也不好過于強勢惹得寒酥再反悔,笑臉将人送到府門前,扶着寒酥上馬車。

回赫延王府的路上,寒酥讓馬車先去了別處。她坐在馬車上,将程家大夫人給她的那盒首飾遞給翠微——拿去賣了。

回到赫延王府,她将賣首飾的錢放進梳妝盒下面的小盒子裏。

——這些,都是給笙笙攢的治療眼睛的費用。

她不放心,讓兜蘭再去打聽打聽胡太醫可回京了。

“姐姐。”

寒酥訝然回眸,看見笙笙手扶着門框,站在門口。寒酥驚了,趕忙快步小跑着過去将笙笙抱起來。她心疼又責備:“腿上的傷還沒好,怎麽自己走路了?”

“想姐姐了。”寒笙将小臉蛋邁進姐姐的頸窩。

昨天晚上姐姐不在家,她不知道姐姐去了哪裏,一整晚都睡不着。她摸索着去拉姐姐的衣襟,用力地抱着姐姐。

寒酥回握着她的小手,聲音溫柔下來:“笙笙,姐姐一直都在笙笙身邊呢。”

寒笙抿抿唇,笑了。她偎在姐姐的懷裏,很快睡着了。

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睡前見不到姐姐,寒笙就不敢睡。

寒酥将妹妹抱到床上,給她蓋好被子。

孤女的可欺,她嘗過了。不想再讓妹妹嘗,幸好妹妹還有她這個長姐。

她所求不多,至少給妹妹一個名聲清白的長姐。

至于程家,她所求更不多,能給笙笙一點溫暖就好。至少讓笙笙像其他的小孩子一樣,在年節時也有外祖家可去拜賀。不至于除了她再無親戚。

接下來幾日,寒酥每日陪着笙笙,同時忐忑等着程家的消息。免生事端,她暫時不打算跟姨母說這件事。只等着程家那邊辦妥了,一切塵埃落定,再向姨母解釋。

就這樣忐忑等到第四日下午,程家終于來了人。

程家大夫人笑盈盈登門,将一支芙蓉簪交給寒酥。“元頌今日才得了機會過去探話,這是五皇子讓元頌贈給你的。”

芙蓉簪放在寒酥手中,沉甸甸的。

寒酥心裏沒有塵埃落定的釋然,只有一片空落落。

程家大夫人又道:“五皇子還邀你明日下午去清麗苑一起聽戲。”

寒酥皺眉,心中略有抵觸。可轉念一想,婚事都要成了,實在不該拒絕。

“我得走了,還沒回家告訴靜荷呢。”程家大夫人是在外面見了程元頌得到這好消息,正急着回家告訴程靜荷,也不久待,急匆匆地告辭。畢竟女兒這段日子心裏苦呢。

寒酥仍舊一個人坐在窗下,手裏握着這支芙蓉簪。

她勸慰着自己,嫁給誰都一樣。她已經開始籌謀嫁過去之後該如何自保。她不求什麽夫妻恩愛,只求一個平安。

夕陽跌到群山之後時,翠微飛快跑着穿過庭院,驚起枝頭的麻雀。她臉色焦灼,連門也沒敲,直接跑進寒酥的房裏。

“什麽事情急成這樣?”寒酥從思緒裏抽離,擡眸望向她。

翠微大口喘着氣,說話也結結巴巴:“五皇子要和宋家娘子定親了!”

寒酥緩了一下,才慢吞吞地問:“什麽意思?”

翠微又重重喘了口氣,說:“去給娘子送抄書的時候聽說的。前天!赫延王做的媒!”

寒酥懵了一下,敏銳地覺察到了時間點。

“你是說,前天?”她顫聲問,心中生出恐懼。

翠微使勁兒點頭:“在宮裏!赫延王做媒,五皇子也很高興地答應了!我還親眼看見了五皇子去宋家!”

寒酥愣愣的。

五皇子前天就答應了和宋家娘子的親事。而他今日将這支芙蓉簪送給她,邀她明日去清麗苑?

這代表什麽?

纖指微顫,險些握不住這支芙蓉簪。

寒酥臉色一下子慘白下去,毫無血色。

她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鸾闕園時,五皇子望過來的目光再次浮現在寒酥眼前。那種觊觎,寒酥太過熟悉。

程家人心思多,身為皇子又怎麽會輕易被擺弄?

不替嫁,五皇子就會放過她嗎?

她擔心不會。

而此時手中這支芙蓉簪,更是證實了她最壞的猜測。

名正言順嫁過去,總好比被他強納為妾。這已經寒酥給自己找到的最好的路。

寒酥去銜山閣時,遲鈍如雲帆也覺察出她臉色很差。

書房裏,封岌正在寫一封書信。

“您為什麽要多管閑事?”寒酥一開口就是質問。

封岌擡眼望向她。

寒酥如将要溺水之人,可她不是來求救的。

“已經求過将軍不要壞我姻緣,您為何要如此?”她向來不會對封岌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可見是惱得很了。

“您就不願意放過我嗎?”

“你若是尋得好姻緣,我自不會阻攔。可沈約呈是什麽人?五皇子又是什麽東西?”封岌撂了筆,筆端墨漬弄髒了信箋。

怒如稠墨,藏在暗處。

“曾有可能明媒正娶我的人!”寒酥紅着眼睛,“您以為您在做善事,您以為五皇子不堪!可于我而言,他卻是我能名正言順出嫁的難得機會!您攪了這場替嫁,讓我不能光明正大地嫁人。然後呢?然後時刻心驚膽戰等着被擄去當妾!”

……還是,還是繼續暗地裏與您不清不楚?

封岌目光沉沉地盯着她,聲音也發沉:“我能阻了這婚事,也能阻他納你欺你。”

“然後呢?”寒酥反問,“您還會在京中待多久?您走了之後呢?您事了拂身去,管不得我這樣的小人物日後死活!”

她差一點點就要抓住浮木,哪怕離岸還很遙遠,可畢竟是眼下最好的喘息之木。但是封岌出現,将她的浮木一腳踢開,居高臨下告訴她那塊浮木不可依。

“寒酥。”封岌的聲音越來越冷,“在你眼裏,嫁給那樣一個東西竟是好出路?你的骨氣呢?你在認命嗎?”

他起身,一步步朝寒酥逼近。

寒酥憑着一腔氣惱而來,而當封岌真的朝她一步步逼來,那種渾然天成的威壓感,終是迫得她不得不後退,直到整個後脊緊貼着房門。

冬日的寒風在門外呼嘯,打在房門上。房門不能阻,寒氣肆意吹打着她的脊梁。

“說話!”封岌擡手,手掌壓在她耳側的門上,沉聲逼問。

“寧為惡□□,不為……”寒酥望着封岌的眼睛,後半句話終是吐不出。

她将臉偏到一旁,不再去看封岌。心中的酸楚肆意生長,被她壓了又壓。

封岌握住寒酥的下巴,迫使她将臉轉過來,與他對視。

許多不可言說的情愫在寒酥心中百轉千回,生長、澆滅,又頑強破土。痛也好,思也罷,全部被她壓下去。

她狠了狠心腸,直視封岌眼睛,絕情道:“将軍曾說有愧于我。這話寒酥雖不認同,可若将軍當真這樣想。寒酥唯願您再不摻和我的事情。從此天高水長,兩不相幹。”

“你再說一遍。”封岌咬牙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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