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天高水長,兩不相幹。”寒酥毅然直視着封岌,一字一頓。

封岌咬牙盯着她的眼眸。他知道他現在應該放開她,讓她愛幹嘛幹嘛,從此再不管她的事情。

那些出于責任的庇護,若惹人嫌,他又是何必多管閑事擅自為之?他絕非閑人,重擔在肩殚精竭慮,還從未管過他人閑事。

可他還是不忍她飄零。封岌忍了又忍,才開口:“他已經死過兩個妻子了,你就非要跳火坑,是嫌自己命長嗎?”

“他的第一任妻子沖撞太子妃,所以他借着酒後殺了她。他的第二任妻子困于後宅争鬥謀害了他一個身懷六甲的小妾,所以他放任小妾下毒取她性命。”寒酥道,“我沒有威脅,也不會困于後宅的争寵。怎麽就活不下去了?我光明正大地嫁過去,風風光光做我的皇子妃,有名有份,您怎麽就料定我的日子不會好?”

封岌啞然了一息,再沉聲質問:“那你是覺得現在住在赫延王府就不好嗎?”

“不好。”寒酥直言。

哪裏好了?是每日見了您尴尬難堪是好?還是看着疼愛自己的姨母因她和繼女再生矛盾是好?

又或者擔驚受怕笙笙再一次被害是好?

前兩樁不需說,最後一件卻是不能說。她不能提笙笙的事情,免得封岌又要大張旗鼓地幫她調查。調查妹妹被害之事本就不是封岌之責,她不想再虧欠。

舅母邀她赴宴,她早已知曉程家要拿她的婚事做文章。可只要是為妻,能定下一門名正言順的婚事,本就是她所願,正如當初連沈約呈長什麽樣子也沒記住也可以答應那婚事。真情真愛之事缥缈高貴,不是她所能奢求,能夠體面出嫁已是最好的結果。

“請您放手。”寒酥聲音是冷的,“不要再多管閑事,不要再害我。”

這句不要再害我,足夠傷人心。

封岌被氣笑了。

“好。就如你的願。”他松開握着寒酥下巴的手,側轉過身去,不再看她。

寒酥轉身,用力拉開身後的房門,從溫暖如春的書房邁進寒風凜冽的冬日。

她大步往外走,堅定的步履走出決然的味道。

就這樣頭也不回地離開。

當她走出銜山閣,終是慢下了腳步。清明的眸中有淚光閃爍。已經忍了那麽久的淚,又何必再落。她閉一下眼睛,将欲落的淚忍回去。

她轉過身,回望銜山閣。

她怪封岌嗎?

當然是不怪的。她不是是非不分好賴不知之人。她當然清楚封岌對她的好。

可她不想再接受他的好,她不能讓自己陷入深淵。

他是那樣一個站在高處的自傲之人,唯有不知好歹地反駁與責備,唯有将話說得狠絕,才能真正斷得幹脆。

翠微卻哭了,她忍不住哽聲:“您這是何必……”

“翠微,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寒酥聲音輕輕的,“從前有一對青梅竹馬的有情人,因戰事分別,都以為對方死了。郎君于疆場搏命,九死一生落下一身病痛才取得戰功,後來娶妻生子,算得善終。女郎卻先是流落煙花之地,又輾轉被賣過幾次給不同男人當小妾。十幾年後兩人重逢,相擁灑淚。可郎君已娶妻,又是賢妻,賢妻知曉二人之事,主動提出将女郎納為良妾,甚至平妻亦可。所有人都以為這是最好的結果,可是女郎拒絕了,抱着她的琵琶重回勾欄。”

“她說,她可以千嬌百媚向所有男子獻好。她可以給任何一個男子當妾。唯獨他不行。”

翠微搖頭:“我不懂。”

寒酥慢慢垂眸,望着足邊半融的積雪,輕聲說:“我初聽這故事時,也是不懂的。”

現在卻懂了。

細小的碎雪飄落,出現在寒酥的視線裏,打斷了她不該有的悵然。她眉眼間重新挂上端莊得體的淺笑,不再駐足,繼續往前走。

她今日還要去吟藝樓。

先前約好的日子,不能失約。

答應了今日給沅娘送新詞,雖然她還未寫,可當日身處繁華的鸾闕園望着枝頭那一捧雪時,卻已經心中有了詞。

回到朝枝閣,寒酥研墨提筆,一氣呵成。然後帶着翠微離府,去吟藝樓。

沅娘早已等候多時,在一曲傷感琵琶曲盡時,等來了寒酥。

兩相福身見過,寒酥将新寫的詞交給她。沅娘雙手接過來,細細讀過,眉心慢攏。她擡眸望向寒酥,歡喜道:“我很喜歡,定譜出配得上的曲。”

寒酥彎唇:“沅娘自謙了。沒有人比您譜的曲更合适。”

“您才是自謙。”沅娘溫柔笑着,“現在好些人跟我打聽寫詞之人,将來您一字千金時,沅娘恐怕就沒那個幸運做第一所見之人。”

寒酥眉眼間的笑意也溫柔:“您是第一個欣賞我寫的詞,承您吉言,若當真有那麽一日,我也仍給您寫詞。”

相視一笑,兩個人又對詞曲談論了一會兒。

“若有人邀您寫詞,我幫您接着。”沅娘知道寒酥恐怕不方便出入,她能做個中間人也是好的。

“那就多謝了,酬勞必不可少。”寒酥道謝。

寒酥離去前,沅娘遲疑了一會兒,才道:“寒娘子應該開心些。”

寒酥望過來,沅娘淺淺一笑:“沅娘等着您下次送來的詞是歡愉熱烈的篇章。”

寒酥微怔,繼而慢慢颔首。

回去的路上,寒酥聽見熟悉的聲音喚她。她回頭,望向身側的馬車。

程靜荷坐在馬車裏,掀開垂簾,皺眉望着她。

“表姐。”寒酥淺淺一笑。

程靜荷有些艱難地扯出一絲笑來,道:“我要去三生寺祈福,表妹要一起嗎?”

寒酥遲疑了一下,覺得程靜荷有話跟她說,颔首登車。

馬車重新出發,往三生寺去。

程靜荷的眼淚掉下來,顫聲:“姐姐對不住你。”

寒酥輕嘆。

她已經不可能光明正大嫁給五皇子了,再辯這些也無用。她不想多說,轉移了話題:“表姐去給誰祈福?”

程靜荷一直将秘密保守得很好,可是這一刻,她卻突然想對寒酥傾訴。

“一個書生。”她說。

寒酥望着消瘦的程靜荷心中了然她為何這般誓死不嫁。她問:“舅舅和舅母知道嗎?”

程靜荷搖頭:“沒有人知道。我不能說,說了就是害他。”

她又扯出一絲笑:“我要等他,等他高中。”

寒酥心裏生出一絲羨慕,羨慕程靜荷還能有所期待。她垂眸輕聲:“會的。”

今日已是臘月二十六,歲聿雲暮之時,街市上的人也多了起來。三生寺也多了許多年輕人,捧着綢石許願。

“來。”程靜荷将手中綁着紅綢的許願石塞給寒酥,然後拉着她擠過人群,到了高大的枝杈盤橫的古樹之下。

程靜荷雙手交握捧着綢石,誠心許願。

一願檀郎不負青燈,高中登枝。

二願家人平安喜樂。

程靜荷遲疑了一下,偏過臉來望向身側的寒酥。

三願表妹也能覓得良人,白首同歸。

寒酥看着程靜荷将綢石放進繞樹而圍的池中,她收回視線望一眼手中的綢石,然後擡頭仰望參天古樹,雙手交握亦誠心許願。

一願妹妹早日痊愈一生順遂無憂。

二願姨母家和長壽。

三願……

寒酥眼睫孱顫,握着綢石的纖指漸漸攏緊,藏起心頭的一抹不能宣之于口的潮。

三願他達成夙願功成名就,葳蕤繁祉延彼遐齡。

翠微猶豫了一下,也去供桌上取了一枚綢石,學着寒酥的樣子,對着古樹祈福。

一願娘子好好的。

二願娘子好好的。

三願還是娘子要好好的……

寒酥睜開眼睛,望着靜默的古樹,将綢石送進堆滿一個個願望的石池。

尚未直起身,寒酥聽見了一道令她僵住的聲音。

“寒家娘子,許久不見。”

寒酥愣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直起身,有些不敢置信地回頭望去。

汪文康撚着食指上的扳指,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在他身邊還立着幾位年輕郎君,衣着打扮皆貴氣。

一種無孔不入的寒意突然逼近,寒酥噤聲。耳畔的熱鬧似乎也在一瞬間消了聲。

他怎麽會出現在京城?寒酥整個人都懵了。

汪文康笑笑,用老熟人的口吻:“今日還有事,改日登門拜會。”

他頗有深意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寒酥,轉身和同行人離去。

寒酥僵在那裏,緊緊抿着唇。

“表妹認識汪大人?”程靜荷問。

寒酥壓下心驚,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問:“表姐也認識他?”

“不算認識。只是知道。”程靜荷道,“他妹妹如今是皇貴妃,風頭正盛,連皇後都要讓幾分。家裏也跟着高遷到了皇城,真是風光無限……”

寒酥十分緩慢地舒出一口氣,胸口還是壓得慌,又不得不再吐出一口氣慢慢緩解。

回到赫延王府之後,她連身上的鬥篷還沒來得及脫,三夫人派了人請她過去。

“這兩天有些着涼,沒顧得上你。你還沒告訴我上次去程家如何了?”三夫人臉色蒼白輕咳兩聲,“程家女兒不多,應當是有給你做媒的打算。說了是哪家沒有?也不能全答應,還是要多觀摩觀摩。”

三夫人問了話,發現寒酥沒有反應。她細瞧寒酥,見寒酥正望着她走神。

“酥酥?”

寒酥回過神來,唇角輕彎:“姨母。”

“想什麽呢?”三夫人問。

寒酥遲疑了一下,眉眼間竟難得浮現幾分不好意思地說:“剛剛瞧着姨母側臉,和母親有幾分相似。”

三夫人微怔,心下一酸。

——這是想她自己娘了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将照顧幼妹的責任搭在肩上,她似乎永遠端莊穩重。可是三夫人看在眼裏,卻只覺得她才十七,也是個孩子。

“酥酥,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三夫人問。

寒酥微笑着搖頭:“我一切都好,姨母不必挂心。倒是姨母要保重身體,家事雖繁冗也不該累及身體。”

三夫人仔細打量着寒酥的表情,好半晌才慢慢點頭,呢喃般:“有事一定要和我說……”

寒酥垂眸,眉眼溫順。

寒酥回到朝枝閣,先是教妹妹學了一首詩。

“姐姐?”寒笙偏過臉來,虛無的目光落在姐姐的方向。

“嗯?怎麽了?”寒酥摸摸妹妹的小臉蛋。

寒笙眨眨眼,擺出一張燦笑的乖模樣。她說:“今日傷口已經不疼了。”

“好。”寒酥點頭,“不疼了是好事。笙笙的傷口很快就會徹底痊愈,一點都不疼了。”

寒笙突然轉過身來,去抱姐姐。

“怎麽了,笙笙?”寒酥覺得妹妹情緒不太對勁。

寒笙在姐姐懷裏搖頭。她什麽也說不出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确切地說她不知道姐姐怎麽了。

她什麽都看不見,但是她能感覺到姐姐很難過。

“姐姐是不是累了?今晚要早點休息哦。”她乖乖地說。

“好。”寒酥柔聲答應,“笙笙今日也不學了,也早點休息。”

“那姐姐今天晚上可以陪笙笙一起睡嗎?”寒笙問。

寒酥卻搖頭:“姐姐今晚有事,明日再陪笙笙。”

寒笙心中略失落,又很快擺出一張笑臉,乖乖地說好。

寒酥送妹妹回房,看着妹妹睡下,然後她去梳洗換上雪色的中衣,又打算将昨日沒有抄完的書抄完。

她的視線落在梳妝臺上的那支芙蓉簪,心境已經平和許多。

翠微端着水果進來,瞧見寒酥望着那支芙蓉簪走神,不由問:“娘子,那明日還去赴五皇子的約嗎……”

寒酥點頭。

去,她當然得去。

這不是赴約,這是皇子之命。

她也很清楚五皇子的意思,明日去了,她距離踏進五皇子府中為妾的期限也不遠了。

翠微欲言又止,默默拿起一顆蘋果,給寒酥削皮。

寒酥的視線落過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翠微削皮的手好一會兒,說:“放那兒,你下去歇着吧。”

翠微點頭,将削了一半的蘋果放下。輕手輕腳地退出去。往日裏寒酥抄書時,她都很少陪伴其側,以免打擾。

寒酥放下筆,走到梳妝臺前坐下。

屋內燈光暖紅,映出銅鏡中她靜好的面容。她擡手,指背輕輕撫過自己的臉頰,安靜地審視着鏡中的自己。

這世間或許真的有美而不自知之人,可寒酥不是。她一直知道自己的容貌生得極好。

姑娘家總是愛美的,她以前也很喜歡自己的容顏。可是若孤身無可依者,美貌就成了一種災難。

她再望一眼桌上的芙蓉簪,芙蓉嬌美,寒酥卻覺得綻放的芙蓉好似毒蛇吐信,對她伺機而動。

寒酥收回目光,起身朝着圓桌走去,拿起木杯,将飲水倒在翠微剛剛削皮的小刀之上。寂靜的夜裏,水流聲也刺耳。

然後她又拿了一方幹淨的巾帕,仔細擦拭小刀上的水痕。

反反複複。

小刀上的水痕擦淨了。寒酥轉身回梳妝臺,銅鏡映出她單薄的身影,腰身盈盈不堪一握,涼風從窗口吹進來,吹着她的衣擺緊貼腰身,嬌柔脆弱之姿,仿佛随時都能被吹散而消。

寒酥動作緩慢卻沒有遲疑,纖纖指尖撥開燈蓋,将小刀置于燈火中反複烤着。

随着倒吸一口涼氣的嘶聲,小刀哐當一聲落了地。其上血跡斑斑,紅得妖冶刺目。

銅鏡映出寒酥蜷縮弓起的脊背。

她撐在桌面上的手顫了又顫,慢慢用力攥成拳。

她向來不懼以決然自毀的方式達成目的。

赴京路上闖進封岌的帳中也好,拒絕和沈約呈的婚事時當衆聲稱失身自毀清白也好。

又如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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