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程元頌望着庭院裏的一棵枯樹,想起很多小時候的事情。

姑姑不像別的出嫁女嫁了人便很少歸家,她不僅年節時回來,平日裏也經常帶着自己做的衣裳、糕點回來。

在他的印象裏,姑姑是個很溫柔的人。寒酥每每安靜站在姑姑身邊,淺淺對所有人笑。那時候他對美醜沒有那麽敏銳,只知道寒酥每次回來,都會惹很多人圍在她身邊。甚至他書院的同窗,也要趁機跑過來玩。

他那個時候不是很喜歡寒酥。

因為她總是得很多誇贊。她沒有去過書院讀書,可是讀書寫字好像每一項都比他厲害。

那時候兩家還算其樂融融,家裏人也會笑話他可不能被一個不上學的表妹比下去。

小小的嫉妒與不忿,會讓他偷偷欺負她,比如将她寫好的字滴上一滴墨,也比如抓一只蛐蛐丢進她的小香包,還會騙她爬到樹上,再留她自己在樹上想聽她求饒。

就是眼前這棵樹。

他想看她哭鼻子,可她逆着枝葉間斑駁的光影,對他做鬼臉。

程元頌驚了,原來長輩面前乖巧的表妹,私下裏也是會做鬼臉的。

後來,他發現她香噴噴的小香包裏總是放一塊小巧的小圓鏡,閑暇時,她會避開人對着小圓鏡理一理亂了的頭發。

那一天開始,他才懵懂地發現這個表妹生得這樣好看。那個時候大家也長大了些,他也不會再欺負她了。當然,用程靜荷的話說——“別一天天以為自己了不得,你倆誰吃虧得多還說不準哩”。

再後來兩家鬧掰。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誰稀罕你回來帶的那點破糕點?”祖父怒吼。

于是,總是帶甜甜點心回家的姑姑再也沒有回來。

他焦急躲在門後看着鬧起來的庭院,看着姑姑牽着表妹的手離去。姑姑沒有回頭,表妹也沒有回頭。

程寒兩家斷了走動,可是自小玩鬧長大的情誼卻會埋在心裏。

程家大夫人滿面春光地從外面回來,一邊走一邊提聲喚程靜荷。看見程元頌,她笑着說:“給你妹妹打了一套首飾,她一定喜歡。也算了卻了一樁心事,今晚吃炙全羊!”

程元頌道:“我剛剛聽說,五皇子前日和宋家娘子定親了。”

程家大夫人不在意地說:“管他呢?已經不關咱們家的事情了。”

程元頌再道:“可是他仍舊約了寒酥。”

程家大夫人愣了一下,再“哦”一聲,道:“你表妹又不能總賴在姨母家裏,畢竟她姨母也嫁作他人婦了,住久了是讓她姨母在夫家難做。她早點嫁人也好。做五皇子妃本來就勉強,其實是妻是妾也都無所謂,反正都是去皇子府邸過好日子。”

“母親,您身為女子竟會覺得妻妾無所謂?”程元頌皺眉望着自己的母親,就像看一個陌生人。

程家大夫人嘆了口氣,道:“能不能別管閑事?你應該替你妹妹高興,而不是管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妹!”

程元頌長長舒出一口氣:“我終于明白寒家為什麽要跟咱們家決裂。”

他說:“程家不配。”

封岌在母親身邊。

母子兩個于方桌對坐。晚膳很簡單,是老夫人親自熬的面糊糊。這東西,現在在赫延王府裏可吃不到了。

“還能吃得慣嗎?”老夫人慈愛望着封岌。她鬓絲禪榻的生活,因為兒子的歸來,終是有了變化,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多。

封岌捧起碗喝了一口,道:“和以前比,确實感覺差了些味道。”

老夫人含笑感慨:“吃慣了大魚大肉,再吃這東西,自然覺得差了些。其實東西比可當年好多了,幹淨了、也能放油了。當年日子困難填飽肚子都艱難,吃它自然覺得美味。”

老夫人捏着勺子攪動着面糊糊,突然就想起封旭。

封岌放下碗看向母親,就見母親紅了眼睛。他知道母親又想起父親了。

老夫人紅着眼睛擠出笑容來,道:“那個時候啊,就算只剩一口吃的,你父親也要給我。”

封岌點點頭:“記得。我和妹妹餓了先吃一口,都會被父親罵。東西都是得先給母親的。”

老夫人皺眉:“這話說的,你父親對你不好嗎?”

“好。當然好。”封岌悵然點頭。

那是個鄉野粗人,一身蠻力,還帶着些吊兒郎當的懶散。卻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不管多少苦難必然扛在肩上,拼盡全力對妻兒好。

所謂養育,不僅有養還有育。撫養之餘,父親亦教會了封岌不少。

老夫人看着眼前的兒子,遲疑了一下,才開口:“嘉屹,這些年我從未催過你成家。你将家國大業放在肩上,母親支持。可是瞧着和你同歲的老三,他的閨女都十四了,總忍不住心疼你。別人敬你尊你,可母親心疼你十幾年疆場厮殺,多少次兇險與命懸一線。也不是想讓你破誓,只是希望你身邊也能有個暖心人。”

有些話不太能說出口,可是老夫人心裏明白兒子于大荊威望何等之盛。若他願意,有多少女人願意不計名分伴在他身邊。

“牽絆太多,非善事。”封岌語氣平平。

還是形單影只比較好,這樣戰場厮殺時就不會心有顧慮。有母親一個挂念已很沉重,不該再添牽絆。

封岌從母親身邊離去時,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長舟迎上去,低聲禀告:“今日汪、陳、趙又進宮面聖了。”

封岌突然一陣厭煩。

眼看着要過年,那些主和派越來越坐不住了。

封岌現在甚至懷疑,這次身邊人也勸他該回京修整是不是也有那群主和派的手腳。

正好經過的一株梅,突然斷了枝,積雪簌簌。

長舟愣了一下:“好端端的,怎麽突然斷了?”

封岌瞥過去,皺皺眉。

不知道是不是正在醞釀一場暴雪,這一晚十分壓悶。封岌睡不着,莫名心緒不寧。寒酥的身影時不時浮現在封岌眼前。

第二天一早,封岌推開窗戶朝外望去,醞釀了一夜的雪還是沒有降下來。天邊陰沉沉。

“去吟藝樓。”他吩咐。

時間還早,他到吟藝樓時,沅娘還沒起身。得了禀告,她趕忙穿衣梳洗,将人請進來。

她擡眸望過去打量,瞧出封岌眼底青色,了然将軍昨夜當是沒睡好。她倒一杯熱茶,柔聲:“将軍今日來得早。”

封岌在椅子裏坐下,問:“有新曲嗎?”

“有。”沅娘道,“昨兒個新得了一首詞,連夜譜了曲,只是還未斟酌修改,可能尚有不佳之處。冒失獻醜了。”

她去抱她的琵琶,坐在半開的支摘窗下,指劃琴弦,琵琶音起,凄清感慢慢在整間雅室溢散。

在琵琶聲中,封岌好像看見了那一日在鸾闕園時的寒酥——周圍珠圍翠繞,唯她清雅而立擡眸與枝頭雪互賞。

一曲終了,封岌仍舊不動不言。

沅娘卻略皺眉,覺得有個音似乎可以改得更好。她重新彈唱一回,又做了小修。

這第二遍聆聽,卻讓封岌聽出了別的意思。

她的詞不僅凄清孤傲,似乎還藏着一股決然。

封岌皺眉。

她要幹什麽?

晌午,封岌才離開吟藝樓。

雲帆和長舟跟在他身後,雲帆嘀咕:“這不是回府的路啊,将軍要去哪?”

長舟提點:“清麗苑。”

雲帆“咦”了一聲,問:“将軍什麽時候說的?”

長舟瞥他一眼,欲言又止。

——他是真傻。

清麗苑沿江。封岌在清麗苑的一間雅間裏,臨窗望江。唱曲從別的雅間傳進來,他這裏卻是一片安靜。

他的為人,即使是陌生人也不可能不管不顧。何況是寒酥。他不可能置她于不顧,多少還是對她有虧。

可他也确實不理解她的執拗,争執過後,他氣憤之餘也想看看她還要倔到什麽時候,難道真的要來赴約,然後去當五皇子三十餘個小妾中的一個?

後來隔壁慢慢熱鬧起來——那是五皇子定好的雅間,他已經到了。

此時,寒酥正在家中寫詞。

寫文作詞這種事,靈感總是突然而至的。

她傷口簡單止了血,并沒有再上藥。寫詞的專心致志,讓她連疼痛也暫時忽略了。

一首詞寫完,寒酥身心舒暢。她從思緒裏抽神,才聽見小聲的啜涕。她轉過頭,就看見翠微一張哭花了的臉。

“翠微?”

翠微發着呆,沒有聽見。

寒酥又喚了一聲,翠微才回過神,手忙腳亂地去抹臉上的眼淚——娘子都沒哭呢,她哭什麽。

寒酥對她笑笑:“想什麽呢?”

翠微悶聲:“想娘子昨天講的故事。”

寒酥也沒想到自己随口說的故事讓翠微琢磨了這麽久,她沉默了一息,才道:“這世間最平等的關系應當是愛人之間。”

她說:“若一尊一卑一貴一賤,不是說尊者低下頭顱說句不介意不嫌棄,卑者就會感動心動。”

寒酥望一眼桌上剛寫好的詞,起身拿了帷帽,道:“走吧,該去清麗苑了。”

自父親去後,寒酥第一次這樣輕松。

寒酥帶着翠微剛出赫延王府就看見了程元頌。他不知道在那裏等了多久,見寒酥出現,立刻迎上去。

“別去,我幫你去解釋。或者我陪你去。”程元頌開口,聲音微啞。

“不用了,我自己能解決。”寒酥溫聲道。

她怎麽解決?程元頌搖頭,他不相信。

寒酥無聲輕嘆,略遲疑,擡起手,纖指輕擡帷帽的輕紗,露出自己的臉。

程元頌腦袋裏轟的一聲炸開,他踉跄向後退,直接跌坐在地。愧疚浪潮般拍打而來,快将他淹沒,呼吸困難。

寒酥看了翠微一眼,讓翠微去扶程元頌。

“我、我……我對不起你……”程元頌動作僵硬地搖頭,淚水盈眶。

寒酥松了手,讓輕紗垂落,遮去她的臉。

她雲淡風輕地說:“表哥不必太自責,我如此也不全是因為五皇子之事。”

程元頌搖頭,他不相信這勸慰的話。淚水随着他搖頭的動作沉甸甸掉落。

寒酥垂眸,低聲:“父親剛去時,遇到過幾個不講理要強納我的人。”

對,是幾個,不止汪文康。

“家裏嬷嬷想了個法子,讓我和一個侍衛假裝成親。”寒酥舊事重提有一點難過,“然後那個侍衛被活活打死了。”

這世間路有千萬條,可她願意選的只有兩條。一是順利嫁人為正妻,二是立女戶。前者,她必須嫁一略有權勢之人,哪怕沒有真情哪怕非良人。後者,更是難于上青天。

如今這樣很好。

一勞永逸。她再也不用擔心別人的觊觎,也不需要再擔心嫁人之事,可以一生不嫁心無旁骛地寫她的詞了。

寒酥朝着程元頌福了福身別過,扶着翠微的手登上馬車,去往清麗苑。

當寒酥的馬車停在江邊時,封岌一眼從窗牖望見。他皺眉看着寒酥下了馬車,心裏頗悶。她居然真的來了?她不需要來,她只要躲起來,後果他自然能幫她料理。

氣悶之餘,封岌視線在寒酥的帷帽上多停留了一息。

——大荊女郎并不流行戴帷帽遮容。

封岌看着寒酥被五皇子的侍衛引路,一路領上清麗苑。

她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從他的房門經過,走進隔壁的雅間。

封岌握着茶盞的手微用力,瓷盞碎裂開。半刻鐘已是他的極限。他起身,踢開房門,大步往外走。

他剛邁出房門,迎面遇見從隔壁出來的寒酥。兩相撞了個正着,腳步同時硬生生停下。

寒酥平靜地福了福身,端莊喚一聲:“将軍。”

封岌皺眉盯着她。意外她這麽快從五皇子的雅間裏出來。

“這就走了?”他問。

“是。”寒酥隔着輕紗深望了他一眼,再默然收回視線,擡步繼續往前走。

寒酥突然被握住了手腕,封岌掌下用力,讓寒酥一陣箍疼。

遮臉的帷帽,哭腫眼睛的丫鬟,似乎已經告訴了封岌答案。

他握住寒酥的手腕用力一拉,将人拉進他的雅間。他力氣那樣大,以至于松手時,寒酥踉跄着朝一側跌去,身子伏在桌上,頭上的帷帽也跌了。

寒酥一驚,下意識想要去撿帷帽。

指尖将要碰到帷帽,她又收了手,毅然轉過臉,直視封岌,也讓他看清她的臉。

一條長長的血痕貫穿她的右臉,故意不去處理傷口,傷處腫起來,可怖凄然。

她望過來的眼眸澄亮堅定,寫着堅毅又執拗的千言萬語。

封岌震撼在那裏。

有那麽一瞬間,封岌好像看見了年少時的自己。

他如今顯赫,卻也曾一無所有多次拼盡全力置之死地而後生。

“以後不需要将軍費心了。”寒酥握着帷帽站起身,藏起眼裏的情愫,狠心從封岌身邊經過往外走。

封岌再次握住她的手腕,用力将人拉過來禁在懷中,将吻落了下去。

寒酥瞬間睜大眼睛,用力将他推開:“将軍知道在做什麽嗎?”

封岌用指腹抹去唇上的一點血。

他當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若旁的女郎是寒酥,許是溫順柔和依他戀他。封岌也不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對。

他習慣了被仰仗,整個大荊都仰仗他。

寒酥讓她心動與些微喜歡,可只如此,闖不進他固若金湯的冷硬心牆。

那些微好感終于橫沖直撞一頭撞在他心上,從此不再只是好感。

封岌逼近,捧起寒酥被毀的臉,鮮血沾染他溫暖寬厚的掌心。

他低頭,将重吻落下。

這世間的愛意,總有因而起。

窗牖外醞釀太久的暴雪,終于紛揚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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