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問心

殷南梧手裏握着紙條,滿面笑容地從禪房裏走出來,舉手揚了揚,高聲說:“小離,晚思,是上上簽。”

我和小離一起站起來看向他。殷南梧很快發現了小離臉上的傷,急忙跑過來捧着他的臉仔細看。

小離順勢依偎在他的肩膀上,小聲說:“我在地上摔了一跤。”

“讓你好好待在這裏,你就是不聽!”殷南梧掏出手帕,輕輕擦拭他臉上的灰塵,有些心疼地吸氣:“都流血了,笨蛋。”

他安撫地拍拍小離的後背,看到手裏還握着紙條,于是笑着看向我:“晚思,快過來看我們抽的簽。”

我的目光一直盯着小離,平靜地說:“是什麽?”

“簽上說是否極泰來,意思是小離的病會好起來的。”殷南梧低頭看着小離,聲音快樂而溫和:“到時候你可不能像現在這樣黏着我喽,仔細讓別人笑話。”

我走過去,小離将臉埋在殷南梧的肩膀處,只露出一只眼睛,眼神幽黑明亮。我厭惡地瞪了他一眼,從殷南梧手裏搶過紙條,扯得粉碎,扔在地上,一言不發地離開。

我回去的時候,見兩個穿着盔甲的士兵站在門口,身體如标槍一般。苦兒手裏捧着半個西瓜,嘴裏咬着木勺,好奇地打量那兩個士兵,又淘氣地用手指叩擊盔甲。

那兩個士兵見到我,遠遠地下跪行禮,他們是陸敬初派過來的,這次他們沒有帶信封,而是捎來陸敬初的口信:“玩夠了就回來吧。”

我回複說:“明天就回去,讓他來接我。”

苦兒目送那兩個士兵騎馬離開,十分豔羨地說:“金戈鐵馬,快意恩仇。”他回過神來,舉着勺子說:“你吃西瓜嗎,廚房裏還有半個。”

“沒胃口。”我心情抑郁地說。

“那就留給小離好了。他也喜歡吃甜的。”苦兒漫不經心地說。

我停下腳步,轉身走進廚房:“我要吃,不給他。”

我捧着西瓜走進自己的房間,打開硯臺,翻出信紙,構思寫給殷昭的信。想了半天,始終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語氣。原來的計劃是先用武力壓制殷昭,然後讓他來求我。現在主動寫和談的信,總覺得低了一頭。

外面傳來苦兒的叽叽喳喳的聲音:“公子你回來啦。小離的臉怎麽了?”

殷南梧低聲詢問了一句什麽,苦兒回答:“他早就回來啦,在房間裏寫信呢。”

殷南梧倒是一個很好的談判人選。可惜他還帶着個拖油瓶。經過了廟裏的事情後,我現在只想快點離開這裏。我完全不明白殷南梧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和小離在一起十年的,這大概就是真愛的力量吧。

晚飯的時候,大家心情都不太好,于是待在自己的房間吃飯。我的房間裏堆滿了寫廢的信紙,無論如何,不和殷昭打一仗,總覺得咽不下這口氣。

沒想到這個時候殷南梧推門進來,我以為他是來興師問罪的,但是他的頭一句話卻是:“白天的事情,我替小離向你道歉。”

“他告訴你了?”我很驚訝。

“他這個人雖然心眼小,脾氣壞,不過不敢在我面前撒謊。”殷南梧坐在我旁邊,好言好語地說:“怪不得你發那麽大的脾氣,你受傷了沒有?”

我的胳膊被擦傷了點皮,不過犯不着在他面前矯情。我搖頭道:“我沒怎麽樣,但是你想想,如果我今天被他害死了,你打算用一句對不起來擺平。”

殷南梧臉色有些不好看:“我不是來聽你說教的。”

“你道歉的态度倒是很拽啊。”

殷南梧将臉轉向別處,我則摔摔打打地收拾桌子上的紙片和筆墨,一股腦扔進紙簍裏。

“你要是沒有什麽事情還是請回吧。”我倒了半杯茶,倚在桌邊下逐客令。

殷南梧深吸一口氣,瞄了一眼紙簍裏的廢紙,有些遲疑地說:“在給我父親寫信嗎?要不要我代勞。”

我下意識地要拒絕,又立刻意識到這封信由他寫是再合适不過了,就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聲,放下茶杯不說話。

殷南梧整理了書桌,鋪開信紙,輕聲說:“過來研磨。”又笑着補充了一句:“勞駕。”

我走到他身後,一手搭在椅背上,見他已經寫了開頭,他的字倒是端正渾厚、力透紙背,和他輕浮的人品很不相符。

“小離和我坦白了白天發生的事情之後,我心裏很後怕。”他寫着字,輕聲慢語地說:“如果你出事了,我會很難過的。”

雖然猜不透這句話裏有幾分真假,但畢竟我心裏略微舒坦了一些。我坐在椅子扶手上,看着他的字,不說話。

他寫了一半,忽然停下筆,将信紙扯下揉成一團扔掉。然後解釋說:“有幾個字力道不夠,重寫。”

我知道殷昭是一個嚴苛到變态的男人,殷南梧自小受他的教育,自然耳濡目染了一些習慣。

“寫得很漂亮啊。”我有些遺憾地說:“我一輩子也寫不出那麽端正好看的字體。”

“你不明白。”殷南梧笑了笑:“如果字跡不好,我爹根本不看內容,會把信紙撕得粉碎,然後把我叫過去大罵一頓.”

這種待遇當然只針對殷南梧。我笑着說:“相父雖然嚴厲,但是從來不罵我。”

“你是在跟我炫耀嗎?嗯?”殷南梧手執狼毫,轉過身朝我臉上描畫。我嬉笑着避開他,身體一歪,倒在他懷裏。

我倆大笑着從椅子裏站起來,殷南梧看了一眼落滿墨跡的信紙,只好郁悶地扔掉。

我倆正說笑着,忽然漆黑的院子裏響起凄厲的尖叫。

我被吓了一跳,凝神靜聽,有些害怕地說:“外面鬧鬼了?”

殷南梧神色微變,但是并不動,擡手用鎮紙壓住信紙,手腕用力,專注地寫字。

苦兒探頭探腦地出現在門口,沮喪地說:“公子,小離哭着要您過去呢。”

“他怎麽了。”殷南梧并不擡頭。

苦兒嘟嘴:“他喝湯的時候灑在衣服上了。”

“你去陪陪他,別讓他哭。我過一會兒就過去。”

苦兒哦了一聲,不太情願地轉身離開,然後又回頭,語氣撒嬌地說:“可是我不想陪他诶,你們在玩什麽這麽高興,我可以參加嗎?”

殷南梧神情不耐,“啧”了一聲,苦兒立刻一溜煙地跑走了。

我瞧他心情不好,雖然從來沒有見過他生氣,但是總覺得他發脾氣的樣子應該很可怕的,我打算悄悄出去躲一會兒。沒想到殷南梧有些不滿地看了我一眼:“坐。”用眼神示意椅子扶手。

我只好坐在他旁邊,一言不發地研磨。雖然不該置喙別人的私生活,但是我依然很疑惑,殷南梧跟小離到底是怎麽一種神奇的感情羁絆。

“你有什麽問題盡管問吧,別這麽打量我。”他一邊寫字,一邊說:“你我情同兄弟,不用忌諱太多。”

“哦。”關于他和小離那段超越世俗的、被封建家長拆散的悲傷而浪漫的愛情,已經是陳留國婦孺皆知了,這個沒有什麽可問的。

“你為什麽要去妓館嫖宿?”我問道。

“我為什麽不能去?”殷南梧失笑:“這算什麽問題。

“但是,”我舔舔嘴唇,認真地說:“你已經有愛人了,為什麽還要和別人做那種害羞的事情。”

殷南梧放下狼毫,神色複雜而詫異地看着我。

他開口說:“一般的富家公子,十三四歲時身邊就會有年長的侍女,教他做那種事情,”他好笑地說:“你不會不知道吧,那種事情,和愛沒有任何關系。”

我低下頭,嘟囔道:但是你已經有小離了,如果他知道了,難道不會很傷心嗎?”

殷南梧猶豫了一會兒,才輕聲說:“小離他身體不好,我……”他閉嘴不再說,繼續寫字,自語道:“小孩子家懂什麽。”

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只好轉換了話題:“小離的性子一向如此嗎?”

“不是,他少年時候很活潑可愛,受傷之後才變成這個樣子。”殷南梧臉上浮現出一點笑意:“也許等他身體好了,就能恢複到以前的樣子了。

我心中覺得好笑,殷南梧那樣聰明的男人,竟然也會說出這種傻話。一個人的性子既已成型,又怎能随意捏扁搓圓。我斟酌着語氣說:“南梧,你待小離那麽好,是出于愛情還是愧疚?那個占多一點呢?”

這個問題已經很冒犯他了,我以為他會大發雷霆。但是他只是停頓了一下,然後神色不變,專注地寫字,不再說話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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