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不由人
殷南梧在我的房間寫信,外面不時傳來小離時高時低的哭泣。他雖然神情不變,然而從緊抿的嘴唇和緊蹙的眉頭可以看得出來,他心裏有些擔憂和煩躁。在信的末尾留下名字,他放下狼毫,一刻不停地走出去。我顧不得理他,将信紙收起來。然後自己打水洗臉,打算睡覺。那邊一直吵嚷不休,小離的哭泣和尖叫、苦兒的解勸和埋怨,殷南梧的寬慰和訓斥……
我從廚房的爐子上提起茶壺,倒進銅盆裏一些熱水,然後端着水盆走進自己的屋裏,忽然遠處傳來一聲驚叫,接着是東西被推倒的聲音,我聽得出來是苦兒的叫聲,于是放下水盆,好奇地打開窗戶朝外面看,頓時吓得魂飛魄散,只見苦兒滿臉鮮血,面孔猙獰地從小離的屋子裏跑出來。
“晚思少爺、快來、快來幫忙!”苦兒一疊聲地呼喊。
我不知道在那個房間裏發生了什麽事情,然而在戰場磨練久了,我訓練有素地穿上外衣,将佩刀挂在腰上,飛快地跑過去,将苦兒扶到院子裏的石凳上坐下。然後推開房門走進去。
裏面一片狼藉,鮮血淋淋。小離穿着白色的單衣,倒在殷南梧的懷裏,渾身發抖,手裏卻攥着一把剪刀,抵在殷南梧的喉間,兩人身上皆沾滿了斑斑點點的血,分不清是誰的。
殷南梧目不斜視地看着小離,單手懷抱住他,另一只手摸索着握住刀刃,溫柔而堅決地将剪刀從他手裏抽出來。
小離開始劇烈地掙紮,血淋淋的手掌拍打殷南梧的頭臉。
“按住他。”殷南梧說着,單手鎖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在衣服上随意擦拭了一下,白色的衣服上立刻留下濃重的血印。
我幫他将小離按倒在床上,我隐約感覺到小離的精神狀态不正常,所以不太敢靠近他。殷南梧合身壓在小離的身上,在他耳邊低聲安撫着:“別緊張,寶貝,我在這裏……”
小離的目光黝黑而空洞,像是不帶任何感情似的,良久,他擡手拍着殷南梧的後背,聲音沙啞地說:“我沒事。”
殷南梧這才放開他,殷南梧的臉上、手上、身上有許多劃傷,倒是小離和苦兒雖然滿身是血,其實并沒有傷到哪裏。
殷南梧和苦兒到別的房間裏清理傷口,讓我留在這裏照看小離,殷南梧臨離開時囑咐道:“別離他太近,把屋子裏的兵刃全都收起來。”
小離已經恢複到平時那副孱弱的病态模樣,他趴在枕頭上,用手玩弄着自己枯黃的頭發,眼角有點發紅,嘴唇倔強地嘟着。
我從院子裏找了一把掃帚,将地板上的瓷器碎片和花瓣清掃出去。然後在桌旁坐下,随手找了一本醫書,煞有介事地翻看,其實心裏砰砰亂跳,很擔心這個脾氣乖戾的少年會忽然撲過來。
“晚思哥哥,我口渴了。”
我詫異地看着他,對這個稱呼感覺很不适應。
“我想喝水。”小離面容平靜地看着我。
我急忙将醫書放下,手忙腳亂地倒茶,忽然想起這茶放了這麽久,大概涼了,于是端起茶壺想去廚房找些熱水。
“不礙事。”他看出了我的意圖,輕聲說:“我心裏煩躁得很,正想喝點涼茶。”
他從我手裏接過茶杯,一飲而盡,抱着棉被坐起來,将散亂的頭發掖在耳後,又說:“可不可以把梳妝臺上的鏡子拿過來。”他枯黃幹瘦的臉上浮現出一點歉意:“原不該勞駕陛下您,可是我身體弱得很,一步也走不得。”
我瞧他神情不太對勁,只怕拂了他意又惹他發狂,于是極快地将鏡子拿過來遞給他。他将鏡子倒扣在棉被上,用牙齒細細地咬了上下嘴唇,蒼白的嘴唇染上一層血色,将蓬亂的頭發挽成一束,然後才敢對着鏡子出神地觀看。
“我是殷府的包衣奴才,”他對着鏡子自說自話:“少年時生的伶俐可愛,我阿爸阿媽很疼愛我,他們說已經攢了足夠的錢要贖我出去,他們總勸我學點手藝,免得出了府在外面吃虧,我那時年幼,總喜歡跟着公子出去玩,直到後來真的吃了大虧。”他将鏡子放到一邊,臉色有些蒼白,出了一會兒神,用手指着地板說:“我那時最擅長跳格子,從這塊方磚跳到門口。”他轉過臉看我:“你會不會?”
我搖頭,自嘆不如:“我小時候每天讀書,我爹爹不許我玩這個。”
他仰靠在床頭,目光散亂,臉色潮紅,氣息有些亂,半晌自己嘟囔着:“公子說等我病好了,就帶我回家鄉看我爹媽,我知道他是騙我的。我爹媽早就死了。他們是奴才出身,被老爺趕出去後,連土地都沒有,怎麽養活自己呢?”
他将半張臉埋在枕頭裏,瘦弱的手抓着被角,手背上青筋突起,喉嚨裏發出低低的聲響,過了一會兒我才反應過來:他是哭了。
“我被老爺打得半死時,心裏恨透了他們父子。”他眼睛裏帶着一點熾熱的光:“我什麽也沒有做錯,公子帶我出去玩,給我買好吃的,那是他的事情,為什麽最後挨打的反而是我,卧床不起半生不死的反而是我?”
他激烈地喘息着,我從桌上拿起一張手帕遞給他。他哆嗦着擦掉臉上的淚水和鼻涕。我擡手摸了他的額頭,十分滾燙,急忙将他扶到床上,又從櫃子裏拿出棉被,蓋在他身上。
他很乖巧地縮在棉被裏,目光上下打量着我,然後試圖掙紮着坐起來,我想去推他,冷不丁被他抱住,感覺他的身體像小鳥一樣溫暖柔弱。
“我不是想把你推進井裏,也不是故意刺傷公子的。”他語氣虛弱地說:“只是有時控制不住自己。”他的腦袋搭在我肩膀上,一只手停留在我腰間。
我有些不自在地推開他,将他放在床上,又絞了濕毛巾搭在他額頭上,然後悄悄走出去。我到隔壁房間去看殷南梧,他腦袋上纏着紗布,苦兒正在他臉上塗藥水,青青紅紅的藥水将他的臉塗成了調色盤。兩人正談論着夏天的收成以及院子裏葡萄架秧的事情。
“去年釀的葡萄酒還藏在酒窖裏,等你成親之時,就搬出來招待客人如何。”殷南梧提議。
“好。”苦兒拍手說:“到時候你要來做證婚人哦。”
殷南梧點頭微笑,又招呼我坐下。大家自然又談到了小離。
“我看他這段時間懶懶的,像是有點厭世的跡象。”苦兒嘆氣道。
殷南梧沒說話,低頭想了一會兒才說:“我也不知該怎麽待他了。”他凄然一笑:“我恨不能将心都剖給他,他卻總是那個樣子,叫人捉摸不透。”他忽然想起了什麽,轉頭問我:“房裏的兵刃都收起來了嗎?”
“全都拿出去了。”我說道。
“那就好。”殷南梧放下心,又和苦兒談論別的事情。
我心裏總覺得不踏實,順手在腰間摸索了一下,原本挂着短刀的地方卻空空如也。
我猛然站起來,渾身都涼透了。心裏恍惚想起九重當初把這把刀交給我時說過的話:“見血封喉!”
“怎麽了?”苦兒詫異地看着我。
“廚房裏還燒着熱水。”我含糊地說着,不讓他們看見我的臉色。我故作鎮定地走出房門,然後飛快地跑進小離的房間。
屋子裏燈光昏暗,我心裏還帶着一絲僥幸,膽戰心驚地走到床邊。小離側躺在床上,枯黃的頭發蓋住枯瘦的臉頰,雙目緊閉,神态很平靜。
我将手指按在他脖頸間,皮膚還帶着餘溫,然而已經沒有脈搏了。
我雙腿一軟,跪倒在地上,看到床前放着我的那把短刀,烏青色的刀刃閃着冷光,刀尖處帶着一丁點血跡。
是了,像他這樣瘦弱的人,是沒有力氣用短刀割斷自己的喉管或者插|進心髒。但是用這把毒匕首就不同了,只要稍微挑破一點皮,瞬間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我将短刀藏進自己的袖子裏,掙紮着從地上爬起來。然後腳步虛浮地走出去。
我從廚房裏端着一點熱水,隔着門對殷南梧和苦兒平靜地道了晚安,然後走回自己房裏,不小心絆倒門檻,一盆水登時潑了出來,我顧不得理會,将房門關緊,獨自躺在床上,睜着眼睛等待明天到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看到窗紙發白,十分耀眼,還以為是天亮了,但是聽到外面急促的腳步聲,才反應過了,定然是他們發現小離已經死了。
我聽見苦兒的低聲啜泣聲,來回搬運東西的聲音,以及附近的鄰居低聲商量着棺木及發喪的事宜,卻惟獨聽不見殷南梧的聲音。
第二日院子裏一片狼藉,現在是夏天,屍體不宜停留,院子裏擺放着棺木,四周散落着紙錢。苦兒忙前忙後地張羅,眼圈發紅,也不知道是累的還是哭的。
“小離去得很忽然。”苦兒指揮着那些人去擡棺木,低低地對我說:“不過他遲早有這麽一天,你看,我早就把棺木預備了。別人都看得出來他不是長命的人,就只有公子看不開。”
我想起了殷南梧,急忙去尋找他,院子裏亂糟糟的,我好不容易才在小離居住的卧室裏看到他。
殷南梧倒沒有很頹廢,他正專注地收拾爐子上的藥罐,将裏面的藥渣倒出去,清洗藥罐,然後擺放在原位,又将桌子上放的一包包草藥解開,将裏面的藥倒進紙簍裏。那些藥都是殷南梧親手給小離配的,現在是用不着了。
我說了幾句寬慰的話,他只顧忙着手裏的事情,并不擡頭看我。
“我今天就要回軍營裏,你自己保重。”我幹巴巴地說完。
殷南梧擡手拿櫃臺上的書,不小心碰到了藥罐,黑色的陶制瓦罐摔在地板上,“彭”地一聲碎成了幾塊。殷南梧緩緩地蹲下去揀碎片。
我忽然發覺他纖長蒼白的手指在不停地哆嗦,根本碰不到瓷片。我急忙蹲下來,扶着他的肩膀,他臉色發黃,宛如泥塑似的,毫無生氣。
“南梧哥哥。”我抓着他的肩膀晃了晃,心裏覺得很悲傷:“你別這樣了,人死不能複生。”
殷南梧點點頭,張了張嘴:“謝謝。”已經發不出聲音了。
“等你好點了,可不可以來我的軍營,你是個天才,不應當埋沒在鄉野裏。”我說完這番話,自然得不到他的回應。只好起身離開。
和苦兒道別後,我走出殷家,沿着鎮上的主街道走了幾十步,就見陸敬初一身黑色的戰甲,牽着兩匹馬靜候在路邊。他一向是很守時的。
“我看到好多人提着紙錢去殷家,殷南梧死了嗎?”陸敬初眼神中帶着期許,問道。
“不是。”我氣若游絲地回答。
陸敬初臉色露出失望的神情,轉而又高興起來:“我還擔心你在這裏玩的樂不思蜀了,快上馬,這幾天國內又發生了一件大事。”
陸敬初翻身上馬,将馬鞭扔給我。我拽着他的衣服,将袖子裏的短刀塞到他手裏,輕聲說:“送給你。”
陸敬初疑惑地抽出刀刃,瞳孔驀然緊縮,驚訝道:“好毒的兵器,哪來的?”
我翻身上馬,夾緊馬腹緩緩前行,并不說話。
“殷家到底誰死了?”
“還能有誰?”
陸敬初驚訝地看了我一眼,不再說話了,這樣沉默地走了幾個時辰,他終于遲疑而謹慎地問:“是不是你做的?”
“不是我!”我受了刺激似的,高聲喊:“不關我的事情。”
“好了,我知道了。”陸敬初掏掏耳朵,順手将那把短刀塞進馬靴裏,打馬前行。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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