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無望

他從池子裏出來,從地上撿起衣服穿上,坐在池邊的椅子上,說:“我來找你借糧食,也不是白借的。我手裏有一樣寶貝,你大概很有興趣。”

“我沒有興趣。”我直截了當地說。

“我說的是司徒逆,你對他也沒有興趣嗎?”九重笑,見我沒有說話,他繼續說:“南宮子辛倒臺之後,司徒逆失去了支援,很快也撐不下去了。我就趁機将他捉了回來。他現在過得很不如意哦。”

我沒有說話,從池子裏出來,穿上衣服。九重伸手在我腰上的香囊摸了一下:“這東西做工真粗糙,裏面裝的是什麽?”

我低頭看了一眼,回答:“這是……我一個朋友的屍骸。”

九重立刻松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幾下,鄙夷道:“你把這個東西帶在身上,不覺得晦氣?”

“他死的時候,只留下了這個,當時我覺得他的死是因為我,因為我不夠強大,不能及時地把他救出來。”我把香袋解下來放在手上,看了一會兒說:“我那時拼着一口氣率兵打入都城,也多半是因為他。”

我走到旁邊的火爐旁邊,揭開銅蓋,把香袋丢進去,布料與頭發燃燒過後的刺鼻味道迅速蔓延開來。

九重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會兒,伸手在鼻前扇了幾下,繼續說:“司徒逆的事情,到底怎樣?”

“他當初把你賣給南宮,得了多少好處?”

“十萬石糧食。”

“他現在也值這個數目。”

九重直起腰板,态度很堅決:“不行,我還需要草料和棉布。等災情過去了,我會雙倍返還你的。”

我斜斜地靠在桌子邊,目光散漫地望着前方,有些心不在焉。

外面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殷南梧閃身進來,衣服上和刀上沾滿了血跡。九重愣了一刻,發瘋似的沖出去。被殷南梧一把揪住,狠狠壓在地上。

“別傷他!”我高聲喊道:“別傷他,南梧。”

殷南梧扔掉手裏的刀,用手肘抵在九重的胸口。九重衣服散亂,手腳掙紮了幾下,目光一直死死地盯着外面,然後一群滿身血污的俘虜被押過來。九重收回了目光,轉而看向我,眼神裏滿是仇恨和震驚。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賤人。”他輕聲而緩慢地說,他咬緊牙齒,半晌冷笑着說:“怎麽你不打算殺我嗎?”

“我沒打算殺你。”

“哈哈哈哈。”九重狂笑:“你不殺我,那我遲早要殺了你的,還有司徒逆,你這輩子也別想見着他了。”

九重和那些俘虜被帶下午關押起來。我立刻下令士兵到山下各處搜尋。九重既然以司徒逆為籌碼,這次談判必然會帶他來。

當天夜裏,幾千名士兵手執火把,以搜查亂黨為由,對山下方圓幾百裏的土地進行了地毯式的搜索。從夜裏到天明,一刻都沒有停歇。殷南梧已經有些困了,只是一直在強打精神陪我。天亮的時候,他從侍從手裏接過一張熱毛巾,擦了擦我的臉,勸我先去休息。就在這時有士兵回報,在某家農戶的地窖裏發現可疑的人。

我迫不及待地帶人趕過去。那口地窖四周把守着層層重兵,那家老實巴交的農戶正怯怯地透過窗口朝外面看。

兩個士兵正用繩索将地窖下面的人撈出來,繩索一點點向外面抽,在地上盤成了一團,然後從裏面浮出一團灰白色的頭發。

那人十分肮髒瘦弱,像是一團随意丢棄的破布,蹲在竹籃裏,腦袋深深地埋在雙膝之間。竹籃在地上放定,士兵去推搡拉扯他,我喝止了他們,令他們全都退下去。

很快院子裏就剩下我和他。我把他領到柴房裏,那裏已經準備好了熱氣騰騰的洗澡水。他關上柴門,一件一件脫掉自己破布似的衣服,疊放在浴桶旁邊,然後從容不迫地邁步跨進浴桶裏,在霧氣缭繞中輕輕梳理自己的頭發。

我站在他背後,見他背上布滿新舊傷痕,肌肉深深陷進骨頭裏。

“怎麽混成這樣了?”我彎下腰輕聲問。

司徒逆低頭想了一會兒,輕聲說:“運氣不好吧。”

“然後你寧願落在九重的手裏,也不願意找我嗎?”我生氣地說。

司徒逆眉頭蹙起,半晌才說:“我的确不願意見到你。”他把臉埋在水裏,過了一會兒才濕淋淋地擡起來。

我在他後背上狠狠地拍了一下,然後用一只胳膊勒住他的脖子:“咱們兩個什麽關系?你這笨蛋。”透過浴桶裏的水,他赤】裸的身體完全暴露出來。我不自在地轉開目光,松開了他。繼續問:“你在九重那裏有沒有受什麽苦頭?”

我早就察覺到九重骨子裏有變态的苗頭,他既然恨透了司徒逆,就不會只是讓他受一些皮肉苦這麽簡答。

司徒逆目光呆呆的,沒有說話。我重新問了一遍,他才回過神來,沒有回答這個,而是說:“我的妻子已經在宮變中被殺了,我的孩子還在亂冢國。要是你還顧念你我之間的情意,我求你給他找一戶好人家撫養。”

“你快死了嗎?”我忽然開口問。

“嗯?”他疑惑地看着我:“沒有,但是你肯定不會輕易放了我的。"

我低頭笑了一下:“要是你肯好好哄我高興,我可能會饒你的狗命,不然,我就把你閹了做太監,在王宮裏洗衣服刷馬桶。”

我只是在說玩笑,但是司徒逆的臉一瞬間變得慘白。我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低頭看向他泡在水中的身體,瘦削的雙腿之間,性】器疲軟地垂下來,我伸手去抓,被司徒逆敏銳地抓住手腕,然後狠狠地甩開。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臉色一陣通紅一陣慘白,聲音低沉地說:“你猜對了,他曾經把我泡在藥水裏做試驗,我……我已經是廢人了。”

“沒……沒關系。”我下意識地開口說,然後期期艾艾地說:“以後,以後你和我在一起。”

房間裏靜默了一會兒,被一陣敲門聲驚醒,殷南梧手裏托着衣服,倚在門口,帶笑不笑地說:“我來送衣服喽。”他走過來把衣服放在旁邊的矮凳上,笑道:“在說什麽,眼圈都紅了?”

我避開他伸過來的手,殷南梧并不在意,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一言不發地出去。

之後司徒逆就一直低着頭不說話,任憑我怎麽去逗他,他都顯出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他走出浴桶,背對着我擦幹身體,穿上衣服。

“我們下午就回去,你願意和我走嗎?”我問。

他沒有說話,我連着問了幾遍,他才如夢初醒似的“啊”了一聲,然後點頭:“可以。”

“你願意坐轎還是騎馬?”

“騎馬吧。”

“你身體這麽差,可以騎嗎?”

“那就坐轎吧。”

他的回答輕飄飄的,使我有些不高興,我湊到他面前,看到他低垂着頭系扣子,他的嘴唇緊緊抿着,眼神黯淡無光。

“你不用這樣啦,以後我們……”

“以後嗎?”他忽然擡頭看我,眼神銳利而明亮,他笑了一下:“誰的以後?”他看了一眼門外,說:“你出去吧。”

我想多陪陪他,但是看到他鼻尖有些發紅,他大概是不願意讓別人看見他脆弱的樣子。我只好站起來走出去。

外面停了很長的一排人馬車輛,被附近借調的士兵簇擁着保護起來。其中最華麗的馬車用香樟木和絲綢雕飾,自然是我和殷南梧的,後面緊跟着的一輛馬車同樣很華麗,不過轎門被木栅封死,這是一輛囚車,九重委頓在裏面,目光漫不經心地掃向這裏。看到我,他又淡漠地将目光轉移向別處。

後面站着幾百名全副武裝的侍衛,中間還夾雜着幾十個俘虜,他們個個身穿短褂短褲,披頭散發,滿身傷痕,然而身體格外健壯,絲毫不見怯懦,反而有一種視死如歸的氣勢。這些都是九重的死士。

我走過去,問負責押運的人:“這些人為什麽不就地處理掉?”

那人跪下回禀道:“這是殷将軍的意思。”

殷南梧正在清點車輛,聽到這裏的談話就微微轉過身,點了點頭。

我打量了一下這群俘虜,他們倨傲的态度讓我覺得很不爽。

“我把你們放了,每人賞十斤黃金,封千戶侯,怎麽樣?”我問。

為首的一個滿臉刀疤的男人輕蔑地笑了一下,這笑容有些似曾相識。我一瞬間有些疑惑。

“素聞陳留王是一個兇殘狡詐毫無信義的小人,”他說:“您說的話,我們一個字都不願意相信。”

我暫時忽略了他言語上的沖撞,而是重新打量他:“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他立刻閉上嘴,冷漠地把臉轉向別處。臉上的刀疤使他顯得更加猙獰恐怖。我看了九重一眼,發現他正透過轎簾看向這裏,眼神中充滿了警惕。

我低頭想了一會兒,猛然醒悟,笑道:“沒想到亂冢國的王子竟然是個癡情的人,被人奪了王位,毀了容,還跟狗似的跟在他身後。”

“啪”地一聲,九重重重地拍了一下轎門,怒視着我。

“若你是普通的人,殺不殺你也無關緊要,但既然你是王室的人,我是留不得你了。”

“你敢!”九重咬牙道:“你敢動他一下,晚思,我們之間,就徹底完了。”

殷南梧牽馬走過來,用馬鞭捅了捅我的後背,說道:“可以走了。”他吩咐侍衛嚴加看管那些俘虜,然後攬着我的腰走向僻靜處,說道:“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你和他們開玩笑,他們會當真的。”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心想我沒有開玩笑。

“你……”殷南梧似乎讀懂了我的意思,一下子松開了我,皺眉道:“他們已經是俘虜,而且受了重傷,根本沒有殺死的必要。”

“但是,一路帶着他們,畢竟有風險,你沒見他們的身體個個跟蠻牛野狼似的?而且那個刀疤臉,是舊時亂冢國的王子,叫南宮子辛,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殷南梧一直靜靜地看着我,過了一會兒他說:“你說的那些危險,也許有,也許根本不存在,所以你要為了這些不确定的風險,去殺了那幾十個人嗎?”

我不愛聽他說教,因為他說的話一向很有道理,但是我有時候做決定,是不能遵循尋常道理的。殷南梧看我的表情,很識趣地收住了話頭,點頭道:“行,你愛怎樣就怎樣吧?”

說完轉身就走,我知道他說這些話都是為我好,他一直覺得我身上戾氣太重,會損陽壽。我忙去拉住他的衣服,放低了聲音說:“怎麽就生氣了?我沒說不聽你的。”

殷南梧轉身,目光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立刻揚起臉,抿着嘴角笑了一下。我知道這笑容還是很有些惑人的,果然他目光柔和了一些,重新拉起我的手,一起上了馬車。

馬車整頓停當,司徒逆卻遲遲沒有出來。殷南梧打算命人去叫他,我從馬車上跳下來,親自走進柴房,推開簡陋的木門時,不知為何心髒忽然砰砰跳得厲害。

房內彌漫着水汽和血腥味,地板上的血水漫過了我的鞋底。我向前走了幾步,雖然房內光線昏暗,但我卻極清晰地看到了司徒逆那張蒼白失血的臉,一瞬間褪去了滄桑與無奈,全然是少年時的意氣風發。在以後的歲月裏,每當思念司徒逆時,我都會憶起他死時的樣子,是那麽落魄又心酸,于是連帶他曾經的種種不好都原諒了。

作者有話要說: 新年快樂,明天最後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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