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顧書迢知道,自己沒有臉面反駁哥哥的質問,他正要說什麽的時候,樓上突然傳來“咚”的一聲,是什麽東西倒地的聲音。

顧書遠和顧書迢皆是大震,他們兩個都以為家裏沒人,所以才敢不管不顧的,把什麽話都說出口。

兩個人慌忙往二樓跑上去。

“媽!”顧書遠喊了一聲,趕緊跑過去,只見顧母暈倒在了地上。

顧父也一手拄着拐杖,幾乎無法站穩。

顧父顫顫巍巍地擡起一只手,指着顧書迢罵道:“你滾!滾出我們顧家!我們顧家沒有你這樣沒皮沒臉的兒子!”

顧書迢跪在了地上,哭着喊了一聲“爸!”

原來今天是女兒出嫁回門的日子,顧母的病根本沒好,可是為着自己的女兒在回門這天,可以和天下所有出嫁的女兒一樣,有家可回,有父母可見,顧母強撐着病入膏肓的身體,如同回光返照般,一大早便與顧父回到了家。

不曾想,女兒還沒見到,先聽見了兩個兒子之間的龃龉。

顧家是書香門第,顧父、顧母一生光明磊落,顧母承受不了自己的兒子做出這樣的事來,當場又暈了過去。

顧書遙剛進家門,就看見母親倒地,父親也是被氣的不輕。

三姐弟趕緊将顧母送到了醫院。

急救室裏的燈亮了幾個小時,顧父就拄着拐杖,在門口站着等了幾個小時。病房上綠色、紅色的燈光,照在他蒼老的臉上,匆匆如流的歲月,過去的那麽快,仿佛一眨眼,就走到盡頭了。

病房的燈終于熄滅了。

白布蓋在顧母的身上,醫生說:“節哀。”

顧書遙流着淚,走到母親的床邊,她跪在地上,手指顫抖地摸着母親的臉,喊了一句:“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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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今天,縱使她又将媽媽扯進了流言蜚語的中心,媽媽從來都沒有責怪過她一句。一個将要出嫁的女兒所需要的一切,媽媽都給她了。她為自己的婚禮高興的時候,她為自己即将來到人世的小寶寶高興的時候,居然都忽略了媽媽已經病得這麽嚴重。

顧書迢也跪在另一邊,他狠狠地給了自己一個耳光。

人人都嘆顧家大廈将傾;人人都隐隐約約知道了顧書迢做了些什麽事情;人人都說顧母辛勞一生,竟是被自己的三個兒女活活氣死的,真是結局唏噓。

顧母死後,顧父便一病不起了。

那些董事們,都看上了顧家公司這塊肥肉,無時無刻不想着怎麽把顧家企業給瓜分,撤資的撤資,奪權的奪權。

王奔從他們王家的企業融資,彌補了一些漏洞,可是王奔與顧書遙大部分時間在醫院裏養胎,更是忙的焦頭爛額,他們能真正信任的、真正放心去求助的親友,到最後,居然只有陳回。

喪禮那天,陰雨連綿,顧家凄涼而沉寂,所有人都穿着黑白的衣服前來吊唁。

陳回看着靈堂上顧母笑得慈愛的照片,他忽然想起高中時,他爸爸、媽媽依舊在南方經商,一年到頭不回家。他和姐姐陳度就到顧家去蹭飯,顧母問他小陳吃飽了嗎,他自己笑着回答吃飽啦,謝謝顧阿姨!

他總是去蹭飯,顧母從來沒有一次嫌棄過他,每次都問他吃飽了嗎,告訴他不夠還有。

照片是顧母年輕時的樣子,她為兒女們燃燒了匆忙歲月,陳回想,顧阿姨現在一定變成最年輕的花朵,重新鮮豔在為自己而活的年歲裏。

喪禮有一個環節,是要兒女們跪在靈堂前,雙手端着香壇,跪上一炷香的時間,這儀式代表着兒女送死者安心離去。

顧書遙懷着孕,是王奔來替她端,王奔跪在靈堂最左邊;顧書遠跪在中間。

顧書迢跪在最右邊,他嘗試了一次又一次,可是那個香壇是那麽重,他的右手使不上力氣,他根本做不到雙手端起香壇。

顧書迢知道所有人都在看着他,都在心底唾棄着他這個不孝子,顧書迢想,原來這就是他的報應,原來這就是他的報應!

所有人都沉默的時候,陳回走了過去。他替顧書迢跪在那裏,雙手端着香壇,和王奔、顧書遠一起完成了這個儀式。

魏相逢默默地走出了靈堂。

縱然死者為大,可是魏相逢悲哀地想,他算什麽?他到底算什麽?

王奔替顧書遙跪,因為他們是夫妻;陳回去替顧書迢跪,他安慰自己是因為陳回最有責任感,陳回最仁義。可是,這滿堂人群中,魏相逢又想,自己才是唯一的局外人。

魏相逢默默地站在門外,秋風吹得他很冷很冷,他不敢回過頭去看,因為他看着靈堂上顧母的照片,他很害怕。明明是那樣慈愛的一位母親,可是魏相逢覺得,那照片上的眼神,仿佛在質問他,質問他為什麽奪走了她兒子的幸福。

謝一恒也走出了靈堂,走到魏相逢旁邊。

謝一恒看看魏相逢,又看看靈堂裏面,忽然說:“你可真夠放心的,你不怕哪天陳回和顧書迢舊情複燃,一起私奔了,不要你了?”

魏相逢看着腳底下,小聲卻堅定地反駁道:“不會的,我相信陳回。陳回不會抛下我的。”

謝一恒嗤笑了一聲,轉身回靈堂了。

——

顧家一倒,人人都避之不及。董事會上,人們拿顧書迢的私生活作為攻擊他的資本,顧書遠又要沖上去幹架,反被人家打了一頓。

王奔拿王家的錢融資,但是漏洞真的太大了,而且他人要在醫院陪着顧書遙,簡直忙的焦頭爛額。王奔去求陳回,說就當不是在幫顧家,就當在幫他。

喪禮之後,資金周轉三起三落,陳回幫顧家控制住董事會,在資金切分之前,把顧家企業的大框架,挪到了顧家設立在國外的分公司。

顧父一病不起,往後也要去設置分公司的那個地方,出國養病去了。顧書遙跟着王奔留在國內,而顧書遠和顧書迢,将要随着顧父一起到國外去。

顧書遠和顧父先走的。

顧書迢買的是第二天的飛機票。

顧書迢走那天,又下起了連綿小雨。

陳回來送他。

飛機起飛前,人聲喧嘩。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仿佛這輩子的話已經在十年間說完了。

“陳回,”顧書迢走的很慢,“你會忘了我嗎?”

陳回淡笑着,說:“不會。”

“那麽,你會記住我嗎?”

“不會。”

或許,人和人之間的緣分,是有限的,用完了,也就無所謂記住與忘記了。

“我好想買一個時光機呀,”顧書迢低着頭,“買一個時光機,回到高中的時候也行,回到大學的時候也行。”

“世上沒有時光機這種東西。”陳回想,縱使有,他們也再也回不去了。

“陳回,”顧書迢吸了吸鼻子,好像要哭,又好像沒有,他只是淺笑着跟陳回說,“陳回,我希望你一切都好,我希望你未來永遠都好。”

飛機場響起提醒乘客的聲音,顧書迢伸開雙臂,緊緊地抱住陳回。

這大概是今生,他們最後一個擁抱。

顧書迢哽咽着說:“陳回,以前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不明白喜歡一個人是怎樣一種感受。現在,我想我終于明白了。陳回,你說為什麽呀,為什麽呀……”

陳回想起記憶裏所有與顧書迢有關的片段,像是從年少時開始燃燒的火焰,照徹一生相關。

他也無法回答顧書迢的問題,他也想知道為什麽。他沒有辦法回答,他殘忍地說着:“書迢,好好活着。或許,今天是最後一面,從今往後,我們再也不會相見了。”

顧書迢閉上眼睛,微笑着,重重點頭,然後他放開陳回,轉身走去。

在上飛機前的最後一刻,機場各種嘈雜的聲音敲擊着耳膜。

顧書迢在那裏站了許久,仿佛從少年時代站到了今天。

顧書迢慢慢地轉過身去。

他看見陳回淺淺笑着看向自己,和年少時沒有半點差別。

顧書迢也笑了。

年少時的夢啊,快快醒來吧。

人群中你重疊的淚水是回到少年時代的潮。你燃燒十年的火焰,溫柔地輕擦着玻璃上的尚未丢失的簡筆薯條。

——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魏相逢知道陳回去送顧書迢了,顧書迢終于離開了,往後再也沒有人來打擾自己跟陳回了。

他本來應該很高興,很高興。可是魏相逢心中卻在想,不知道究竟是自己搶走了顧書迢的東西,還是顧書迢搶走了他的東西?

魏相逢淡淡一笑,他不願再想了,總之,他要去做飯了,他和陳回的日子還很長,很長。

他突然想起,已經一天沒有喂貓了,在房間裏找了一遍,也不知道貓咪跑哪裏去了。

“咪咪,”魏相逢走進了書房,不知道貓咪怎麽跑到了最高的那一層書架上。

“喵!”貓咪也半醒不醒的回應了一聲。

魏相逢走過去,稍微踮起腳,伸長了手臂才能夠到那層書架。貓咪太重了,他好不容易才把它抱下來。“咚”的一聲,有什麽東西從這層書架掉了下來。

把貓咪放在地上,它自己跑走了。

魏相逢撿起掉下來的東西,原來是一個老舊的筆記本電腦,電腦明顯是壞過的,屏幕和鍵盤裂開了,只有幾根線尚且連着。

魏相逢的心擰起來,他坐到書桌前,将筆記本電腦開機。

開機後的屏幕上是兩個穿校服的少年,一個是陳回,另一個是——顧書迢。他們笑的如此明媚,遠遠的晨光,寬闊的草坪,一切都是明媚的。

魏相逢忍着心中的酸澀,繼續看下去,這個電腦太舊了,裏面也沒有太多東西。

唯有一個名叫“小薯條”的文件夾,他打開看,裏面全部都是顧書迢的照片,每一張每一張,穿校服的,笑着的,生氣的,讀書的,騎車子的,睡着的,在市中心廣場的,在市中心那個糖水店的……

還有一段錄像,看得出是拿老舊手機錄的,像素不高,畫質不清晰,但還是可以看得出用心。

畫面的地點是在市中心的糖水店,糖水店的老板還有出鏡,然後就是顧書迢吃着冰激淩,吃完後開始看書,寫作業,然後趴在桌子上小憩,畫外音有一個清朗的男孩的笑聲,是坐在顧書迢對面,正在錄制視頻的少年陳回。

魏相逢看着看着,他忽然好難過。他想,陳回永遠也不會忘了顧書迢的。

倘若沒有自己和葉端這兩個“惡人”,只怕陳回和顧書迢他們兩個現在還是會好好的,他們會在一起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到底誰才是第三者啊?

老舊電腦桌面上的照片,那兩個小少年仿佛在嘲笑他,看啊,魏相逢,你永遠比不了顧書迢。

他想起那天在靈堂外面,謝一恒對他說的話,謝一恒問他真的不怕陳回和顧書迢私奔了嗎?

魏相逢心裏一驚,原來不知不覺都傍晚了。

雨一直斷斷續續的下,沒有停過。傍晚天色昏黑,他站起來,走到窗戶那裏,窗外風雨未斷。

陳回還是沒有回來。

魏相逢站在書房窗邊,書房正對着屋子門口。可是他卻不敢看向門口,只是盯着窗外。

他等的越來越急躁,越來越絕望。

魏相逢難過地想,陳回也許已經和顧書迢走了,陳回不會回來了。

風聲雨聲敲打着玻璃。

魏相逢閉上眼睛,他輕聲倒數:

“十”

“九”

“八”

“七”

“六”

“五”

“四”

“三”

“二”

“一”

……

數到最後一個數,魏相逢笑着流淚,轉過頭去。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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