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她的名字叫甘玲
有人喊我小姜老師,我就回頭。
有時候職業習慣根深蒂固,如果我背後有個小孩喊我小姜老師而我沒有回頭,那一定是我沒有聽見,我二十歲之前一直是個比較耳背的人,像是高度近視,如果不看清別人的嘴型就無法辨認話語的內容,以至于別人在我身後呼喊我的名字時我魂游天外,像是我不叫姜小茴似的。
在我到幼兒園工作之後,我這個陋習就被改變了,小孩們此起彼伏地呼喚着我的名字,像海浪推着不同顏色的船兒停在我的港口,我能準确分辨出來誰是誰,再一一予以回應,避免哪個小孩因為我沒有聽清而羞于啓齒最後把尿憋在了褲子裏。
所以,哪怕我知道那聲“小姜老師”絕對不來自于一個小孩,理智還沒下指令,脖子和肩膀卻也自動扭轉。
在女人面朝我一動不動時,我急中生智地走到桌子旁邊,抽了兩張餐巾紙,再平靜地擦擦嘴離開。
好像我忽然回頭不是因為聽見了小姜老師,只是察覺到嘴角油膩。
腦子未動,身體先行,我從來沒想過我能有如此沉着的素質,等回過頭走出去,才驚出一身冷汗。
演技和城府這東西缺了一個,我都會忍不住瞥那個女人,然後女人的眼神就會像倒鈎一樣把我拽住,我就被釣上岸翻騰幾下肚皮,然後任人宰割。
走出去之後,我盡可能地加快了步子,卻也沒敢回頭,怕一回頭,看見那●獲取更多資源+VX:15080769776●個女人沉默的臉。
她喊那麽一聲,是已經知道了什麽?故意試探我?那我還該回家麽?
可我得回家,我在能縣沒有別的朋友,朱二婷和男友你侬我侬,園長有個沒用的丈夫需要照顧,我不能去打擾任何人,也沒有餘錢去住旅館,只能回我的家。
我相信這個女人再有蠻力也不是千斤頂成精,她撬不開我的防盜門,問不出我的秘密,她若是強行破門,或是大肆喧嚷,我喊來保安把她帶走,狠狠警告,她破開我的門才好,我報警把她帶走,入室搶劫該當何罪?我損失一扇門,卻能再安寧多年。
可我心裏知道我有個巨大的疑問像一口脹氣一樣從胃袋裏發酵出來,我想知道這個女人是誰,和我的秘密有何關聯,為什麽找到我——找到我的手段,我不想知道,我想知道,她想知道什麽?她是誰?
但我用掌心死死壓着胃,回家掀開衣服發現我對自己下手太重,肚皮上已經有了淤青。我用這種慘痛的代價警戒自己去掉那不必要的好奇心,別回頭看,別再掀開窗簾,準備好報警電話,一勞永逸,然後就能回去上班。
可我還是想知道女人有沒有跟上來,我想确認我是否能安全入眠,于是再次掀開窗簾。
這次,我總該吸取教訓關燈了!可是,我的地址已經暴露,燈關不關無所謂,我也不可能以關燈來證明我沒有回家,窗簾的縫隙會露出燈光,暴露出我,我的心虛無可隐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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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就那麽站在窗口,守了将近二十分鐘,看見那個女人出現在小區門口。
她平靜地走進來,擡頭掃過我們二單元,又數了數,看見了我。
她果然又邁步走進來,我開着窗,低頭找出一張彩色卡紙,匆匆寫了一句:你是誰?
飛速打開門放在地墊上,再緊緊地鎖門,這次我穿好了鞋子,并不避諱我發出的動靜。
隔着一扇門,這次我比上次多了一絲準備。我手中已經按好了報警電話,一旦女人有個出格舉動,我就會按下去,然後依仗我的門嚴防死守,等到警笛聲響起。
等到腳步聲上來,我比上次沉着了一點。
能在面館故作沉着地抽紙巾,我暗示自己有很多冷靜的禀賦可以拿出來使用,緊貼在門上,并不靠近貓眼。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了一個聲音。
“我叫甘玲。”
能縣人不分前後鼻音,我還沒有意識到這是個人名,以為是說“甘霖”,覺得古怪,繼續聽下去,那女人說:“我知道,你就是小姜老師。李子幼兒園的。”
我并沒有回答,我能問詢對方的身份,說明已經默認了自己的,藏不住,但凡這個女人稍微正常一些,走到我們這層樓随意打聽,鄰居都會指向我的門。
面館狹路相逢,我知道我藏不住的。
女人又說:“鄭寧寧死了。”
“我就問你,殺人的,怎麽就判了七年?”
女人的聲音隔着門板變得很模糊,意思卻很明确,要來問問公道,那個故意殺人的,殺了個七歲小孩的,怎麽就判了七年?
我不知道,我不是法官,不是警察,不是律師,我什麽也不是,就是個證人,我發誓我說的都是真的,然後我一一回憶當時發生的林林總總。我那天渴得發瘋,卻喝不下一口水,現在女人一個提問又讓我口幹舌燥,百口莫辯。
沒錯,殺人兇手判了七年,而且據說在獄中表現良好,已經提前釋放出來。
我不是伸張正義的人,女人問的,我答不上來。
女人忽然開始奮力地拍門,轟——一聲砸過來,像是把肩膀撞了上來,力量傳遞到我身上,我一個趔趄,頭皮發麻地拿出手機打算撥出去。
外頭忽然喊了句:“瘋啦?誰啊這是!”
是鄰居。
我沒有出聲,女人的聲音忽然拔高了:“小姜老師!我不問了!我就問一個,我問問你,是誰殺了我女兒,是誰殺了鄭寧寧!”
你女兒?鄭寧寧?
我忽然掀開貓眼的隔板往外看,女人直勾勾地盯着貓眼,像是盯着我的眼睛,我一打開就看見了水滴狀的腦袋,筆直地朝向我。
我卻沒有被吓住了,卻也沒有說話,低頭撥打物業電話,告訴他們有個瘋子在我門口,請保安把她拽下去。
這事鬧得很大,保安來了,女人不走,撕撕扯扯,在別人面前話不多,抿着嘴巴奮力地揮舞着胳膊,不讓任何人碰她,她又有些狠絕的力氣,撓破了兩個保安的臉。
鄰居出來,和保安攜手,一起把她摁住了,但已經有人報了警,警察上門的時候,女人被摁在牆上,一腳瞪着安全出口的标識,盲目地踹了兩腳還要試圖借力掙脫。
“是誰報的警?”警察來了,幾個男人一齊把女人拷了起來,她即便鋼筋鐵骨,此時也被折斷了。
警察忙碌過之後,忽然過來敲我的門:“你也來一趟。”
我一直在門口看着外面的動靜始終沒有出門,作為騷亂的始作俑者躲在後頭,我令人不齒。可我實在是害怕了,哆嗦着出門,女人忽然呸了一聲:“你還叫老師嗎!你怕什麽!你心虛什麽!”
她剛問了兩句,警察就呵斥她:“閉嘴!”
随話音還有咔一聲,女人狠狠踏過的安全出口的标識咔噠一下滅了,裂開兩道紋。保安氣急,警察卻用身軀把女人攔住了,對着我招招手。
衆目睽睽下登上警車,我只覺胃痛,吃了一半的面徐徐上湧。
警察帶我和女人到一間空屋子裏,女人被拷在我旁邊安靜不動,即便她揮舞起胳膊來也打不着我,我還是往外坐了坐。
一個女警察和我聊天:“怎麽回事兒啊?前天還是大前天來着,就有人報警,就說這女的精神有問題,在光明幼兒園外頭吓唬小孩兒,今天又是你。”
“我是光明幼兒園的幼師。”我有點兒蒼白地解釋。
女警察哦了一聲:“那這是什麽糾紛呀?我看着女的還挺正常,說人家精神病……是有點兒過激了哈?”
面對警察,七年前那樁案子就沒那麽不容易說出口,可是我記得當時處理這個案子的并不是這幾個人,還有個女人在旁邊,我說話含着收着。
“光明幼兒園以前叫李子幼兒園,我那時候是李子幼兒園的老師。我有個學生,叫鄭寧寧,七年前被人砍死了。”
女警察擡了擡眉毛:“哦,然後呢?”
“我是目擊證人,能出庭證明兇手殺人了……然後兇手坐牢,孩子下葬……就,過去很久了。”
“哦,那這個女的呢?”
“她說,她是鄭寧寧的母親。”
“怎麽了?有什麽問題?”
“問題是……警察同志,我從來沒見過鄭寧寧的母親,就我所知——鄭寧寧的母親早就去世了,鄭寧寧家裏,只有她奶奶一個,說是爹媽都沒了,留下老人家一個……”
女人忽然擡腳要踹我的凳子,我立即站了起來,女警察立即喊:“幹什麽呢幹什麽呢!你發什麽瘋,我問你了嗎?你再這樣我可就單獨把你拉出去了啊!”
不再動了,像被按下了暫停,收回腿規規矩矩地坐着。
面色沉靜,那雙眼睛卻愈發陰沉,頭垂下來,亂糟糟的頭發随意地散落,塌下腰,一言不發。
女警察這才面色和緩,旁邊一直沒說話的另一個男警察問道:“現在你說吧,你是誰?你為什麽要去騷擾人家?”
女人說:“我是鄭寧寧的親媽。”
屋子裏有些寂靜,我想起雨中那張照片,忽然想,或許這女人真是鄭寧寧的親媽而不是發瘋?是我一時有些慌亂驚懼了?
這女人在寂靜中,忽然擠出一絲冷笑,她嘲弄地看看我們三個,一視同仁地蔑視着:“我要怎麽證明?打開孩子棺材做個DNA對比?”
女警察說:“那也不是你能騷擾人家的理由,鄭寧寧這事兒,和人家目擊者有什麽關系?這事兒都七年了,親媽算賬也不能隔這麽久。兇手也落入法網了,你要不服判決,早幹嘛去了?”
女人卻沒再說話,只是盯着眼前的桌子。
警察記錄過,批評教育過,一前一後地把我和女人放了出來。
我因此知道了她的名字叫甘玲。
我說能不能警車送我回家,我實在是有點兒害怕。女警察聽了,很理解我,就同意了。我剛要跟着她走,甘玲忽然自言自語似的嘀咕了一句:“我會跟着你。”
女警察沒聽見,還在往前走,我回過頭,甘玲面無表情地看着我,嘴唇翕動着,似乎在念叨着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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