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她會一直跟着我

甘玲,是鄭寧寧的親生母親。

我花了一晚上時間把相冊裏的照片翻了一遍,除了雨中那張模糊的雨披可以模糊地和甘玲對上之外,沒有任何痕跡把甘玲和鄭寧寧牽扯在一起。

鄭寧寧,我記得清清楚楚。

我還記得她奶奶的長相,一個寬厚的方臉老太太,穿得總是很臃腫,但仔細看就看得出是骨架頗大皮肉很少,普通且樸素,一個星期裏約莫有一到兩次接送鄭寧寧,來的時候挎着個普通的黑布包。

這個孩子年幼時就有些男相。英氣勃勃的,人說是像她父親,女兒像爹這件事是正常的,不過那時我也沒有見過鄭寧寧的爹,也沒有見過她媽,奶奶不來接送的時候,鄭寧寧自己收拾書包上下學。

鄭寧寧步行回家,少言寡語。衣服總是很舊,但還算整齊,不太會整理那寥寥幾本書,書都皺巴巴的像一卷卷草紙,手工做得稀爛,有時候也不做,罐頭瓶子的水杯總是裝滿涼白開,別的小孩買飲料吃冰棍的時候,她就抱着那草綠色的玻璃瓶子發愣。

總之,在出事之前,這個孩子是很不起眼的,并不是最窮的那一批,也不是富有的,只是個普通人家的普通孩子,在我這裏印象深刻的,是父母都不在了的處境。

我很想回憶起來七年前的五月排練,來接鄭寧寧的女人到底是不是甘玲,我為什麽沒有印象?記憶的細枝末節被我的大腦直接抹了零?我想不通。

父母都不在了的這件事,是誰和我說的?我慢慢地從腦海中回想。

啊,是鄭寧寧的奶奶說的。

那時候李子幼兒園的那棵樹還很瘦小,我阻止幾個小孩去折它的枝幹,鬧鬧騰騰滿院子,大家都在等家長,後來陸陸續續孩子們被接走了,剩下一個鄭寧寧。

我說,鄭寧寧你還不回家嗎?

鄭寧寧說奶奶今天來接。

我哦了一聲,過了一會兒,等到了一個老太太站在門口張望。那時候欄杆沒有現在那麽長,緊挨着大門,老太太就扒着欄杆看進來,眼神在院子裏掃過,然後對鄭寧寧招了招手。

鄭寧寧把書卷着塞進書包裏,沉默寡言地站起來。

那時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麽,多插了句嘴:“一直沒見寧寧媽媽來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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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老太太說。

那還是在出事之前,也是在披雨披的女人出現之前。

孩子奶奶和甘玲,總有一個在撒謊。

甘玲在古古怪怪地對我嘀咕出了那句話之後,反而沒在我門上敲了,或許是因為她踩壞了安全出口的燈怕賠償,也或許是因為才被警察抓走要暫避風聲,有一個白天的時間我沒見到她。

我給園長發消息,簡要概述了我和甘玲的情況,這次我把我的情報稍微說了出來,我說此人自稱是鄭寧寧的母親,過來要問我為啥兇手只判了七年,我當然不知道,這人瘋得可以。

園長在那頭沉默地斟酌了一會兒,最後我們聊了聊,她可以放我回去上班。

我得回去上班,這種因我個人原因請假的情況沒有工資可拿。我拾掇了一下自己的外貌,遮了遮黑眼圈,鏡子裏浮現出一個精神狀态飽滿的二十七歲女子,我和我自己對話面試,确保我回去之後展現我沒被任何事影響的面貌。

在鄭寧寧那件事發生之後,我當時的男朋友路今時建議我辭去幼兒園的工作,換一份見不着小孩的工作,以免時時刻刻都在案發地觸景生情讓自己精神狀态受損。

但路今時之所以成為我的前任,就是因為他在這件事上給了我太多意見。

我學歷不高,辍學很早,後來因為一些原因投入社會,後來認識了路今時。路今時的家庭和我一拍即合,我們都傳統地認為見了家長就要談婚論嫁。路今時的父母也很喜歡我,我喜歡小孩,性格溫順,又無才又有德,我們很快就訂婚了。

那時我還認為,我和路今時就應該鐵板釘釘地相愛着走進墳墓。●獲取更多資源+VX:15080769776●

李子幼兒園發生的事情讓我的生活天翻地覆,路今時的意見拿到現在對簿公堂,我都是那個沒理的人。他說得對,可是我拒絕了,路今時堅決地建議我離開李子幼兒園,而我堅決地不離開,最後我們分道揚镳。

我一意孤行地在幼兒園工作,直到現在。并不是出于我多喜歡小孩,也不是迫于我沒學歷找不到工作的壓力,個中原因,非得把心剖開來才能說清楚,我暫且不想提。

周四早上我收拾好東西挂好帆布包出門,因為電動車沒有騎回來,我提前了二十分鐘,那時正好六點五十分,天已經亮了,卻還挂着一層薄紗似的淡淡的雲,趕早市場的老太太已經拎着布包滿載而歸,和我打了聲招呼。清潔工又在掏垃圾,一腳把垃圾桶踹回原位,橡膠手套上沾滿濕淋淋的菜湯。

小區門口只有零星幾個騎車路過的人,那只歪斜的大沙發還趴在牆角,看起來暗沉了不少。

我買了個蛋蛋餅邊走邊吃,照常上班。

請假兩天這事兒可大可小,但我并不是帶班老師,所以變小,幾乎沒什麽人知道。

就是朱二婷問了句你來啦,我說我來了,朱二婷說你給我看會兒小孩我打個電話去。

她又去給男朋友打電話了。

午休時間,孩子們一如既往地沒鬧出什麽幺蛾子,時間一到,我站在門口說可以出來玩了,不安分的小孩已經掀開毯子一躍而起,安分睡覺的小孩揉着惺忪睡眼被我撈起來穿好鞋子,一群孩子一窩窩地被我趕出來。

因為午後還算比較曬,我先告訴大家最多活動十分鐘就得回去洗臉上課了,一群孩子也不怕中暑,嗷嗷地珍惜着這十分鐘,一溜煙地蹿了出去。

那片沙地已經被曬得有些發燙了,沙子裏埋着小孩的玩具和鞋子,滑梯也很發熱,我碰了碰感覺可以接受,才允許小孩在裏面鑽來鑽去,秋千卻是熱得不行了,我就自己站在秋千旁邊把守,正好靠在李子樹那一片散亂的陰影中乘涼,看着小孩們鬧騰。

忽然,我聽見有一個小孩诶呦了一聲,我記得她的名字叫藝涵,是光明幼兒園第10個叫藝涵的女孩。

她穿着花裙子,不怕髒地滾在沙地中,忽然提着自己的鞋子站了起來,憤憤地往外走。

旁邊一個男孩背對我,我暫時想不起名字,大喊:“你要幹嘛呀!”

藝涵走了一半,忽然朝我飛跑:“小姜老師!小姜老師!外面有個人朝欄杆扔石頭!”

我接住了飛奔而來的藝涵,要她穿好鞋子,舉目一望。

孩子們的注意力都被這句話吸引,紛紛往欄杆外面看,我急忙拉住藝涵,又沖到小孩們前面:“別去欄杆旁邊!”

欄杆後頭,站着一個穿黑色衛衣的女人。

我們光明幼兒園後面緊挨着一片居民區,李子幼兒園欄杆拉長,原先的門拆掉,欄杆就憑空接着一處小巷。甘玲就站在那片小巷中,雙手插在兜裏,看見了我,略微擡了擡臉。

藝涵還在繼續告狀:“她用石頭砸過來,差點砸到我。”

我有點兒說不出話,只能一邊把孩子們往裏推一邊說些牛頭不對馬嘴的話:“天氣太熱了,看看,都髒成什麽樣了,來洗臉了啊,洗臉……回去上課了啊!”

推搡回去,自有老師接班,我說天太熱了還是在室內活動吧,匆忙出來。

甘玲還在欄杆後面靜靜站着,雙手插兜,兜裏鼓鼓囊囊有棱有角,眼睛低垂,年紀輕輕的,頭發白了一半,發絲亂七八糟地在頭頂糊着。看見我朝她來,眼神仍然未動,陰沉地把口罩拉下來挂在下巴上,走近一步,隔着欄杆和我相望。

我到底還是先說話了:“你別拿石頭砸別人小孩。”

對方眼神一轉,定在我臉上,我感覺一排刀齊刷刷地朝我紮過來,我默默受了:“你跟着我,想要怎麽樣?殺了我?”

“誰殺了鄭寧寧。”甘玲說話,聲音很低沉,像是壓在磚塊底下傳過來,人又是面無表情。

“人都判刑了,七年……”我不知道甘玲知不知道兇手已經被釋放的消息,我想,我不該說。

“是誰?”

“法律都判了,你想幹嘛呀?”

“我想知道。”甘玲說完,從兜裏掏出一塊石頭,朝我比劃了一下,卻也沒砸過來,随便扔在了地上。

我沒被吓到,拽着發燙的欄杆,欄杆上畫着小動物,我正好抓住一只兔子的耳朵,朝着欄杆外:“我不認識。”

“我就一直跟着你。”甘玲又掏出一塊石頭撇在地上,一塊接着一塊,衛衣的兜漸漸空了,癟下來,顯出瘦削的身形。

這人把威脅說得雲淡風輕,石頭一顆顆砸下來。

我縮回欄杆後面。

“那你跟着吧。別再砸小孩了。”

被跟着,被尾随,我無法阻攔。

我走回去,李子幼兒園的二層小樓被改造了,旁邊又矗立起新的建築。二層小樓側身對着欄杆,巨大的牆面上畫着獅子和羊手拉手跳舞,太陽在微笑,雲朵也在微笑。

後背忽然被砸中了,我回過頭,甘玲從兜裏掏出了最後一塊石頭,朝着我,咚——

砸到了欄杆上。

“我還會跟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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