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滾出去

這兩天發生了一件不算新聞的事件。

三單元的溫老師之前和學生家長搞在一起的事情沒了下文,偏偏就在這個星期迎來了後續。據說是學生另一個家長,也就是原配夫人找上門來,帶來一群兇神惡煞的娘家人,個個虎背熊腰地堵在三單元門口。一個穿着花襯衫的女人站在門口叫罵,後來被保安調解走了,我去上班回來,是聽鄰居給我轉述的下文。

花襯衫女人帶來一幫親戚準備在外牆上用油漆寫字:溫如靜不要臉,沒有師德,勾引學生家長,破壞別人家庭,生孩子爛□□……

後面跟着一堆污言穢語,提着油漆桶的親戚耳背,女人就重複了好幾遍,提綱挈領地要求他主要是把前三行寫上。

刷子還沒沾牆,物業就來了,保安也擁擠在一起,最後調解不了了,樓上下來一個男的一個女的,還穿着情侶睡衣,一個藍色一個粉色,背後分別是灰太狼和紅太狼的圖案,連拖鞋都是成雙成對的,給花襯衫女人氣得直接坐在了地上。

花襯衫女人從地上爬起來,第一件事就是直撲粉睡衣:“溫如靜你這個不要臉的小三,雞婆,□□……”後面的話我的鄰居還要繪聲繪色地給我模仿,她丈夫咳嗽了一聲,她就憋住了,跟我繼續說起當時的盛況,物業來了五六個,保安三四個,還有圍觀的,幾個人就跟演戲似的,調門特別高,就像是花腔似的又說又唱。花襯衫把粉睡衣的溫老師的衣裳狠狠一扯,把衣領撕開,要給群衆展示溫如靜是有一對多麽不要臉的胸才把她的男人勾引到手。

溫如靜被撕扯了一下就也惱了,左手揪着花襯衫,右手拽着頭發,左右開弓,她當老師條理清晰,一下子就拿住了花襯衫,把女人扯成一根歪脖子樹,倒下來。花襯衫失去兩塊重要地方,索性戰略性撤退,也不管頭皮被扯得生疼,撒開膀子去扇溫如靜的耳光,啪啪兩聲,溫如靜頓時松手,化抓為擋,捂住臉陷入了被動。花襯衫原配乘勝追擊上前飛起一腳把溫如靜踹倒在地,沒想到溫如靜還有後手,倒下之前把花襯衫的頭發揪住,兩個人一起摔在地上,互相撕扯頭發扇耳光。溫如靜以靜制動,嘴上不說,每說一句都直指花襯衫要害,什麽潑婦,什麽黃臉婆,什麽上了年紀,而花襯衫則槍林彈雨以數量取勝,多的是我鄰居都聽不懂也不好意思複述的本地俚語髒話還有些比喻句。

兩個人厮打了好一會兒,穿藍睡衣的男人好像剛剛發現打架的雙方和自己有關,威風凜凜地站出來了,叉着腰說吵什麽吵打什麽打,你們看你們像個瘋婆子一樣,尤其你溫如靜,你還有點知識女性的體面嗎你跟她一般見識。

花襯衫連帶着被罵了一句,立即拽着男人說你還有良心嗎我給你生了個兒子就是你用來勾搭小學老師的?老娘這麽多年洗鍋做飯伺候你沒有說過半個不字你這跑來別的女人家睡了這麽久也是時候回家了吧!

沒想到男人忽然一推她,像是推倒一個花瓶似的絕情,狠狠地甩了甩手:“我不回家,兒子我不要了,你帶走吧,我們離婚!”

衆目睽睽之下男人說出這種話,花襯衫立即天塌地陷坐在地上哭昏過去了,親戚們過來要把男人打一頓,但是也不知道誰的胳膊肘先暗示了別人,最後大家胳膊肘捅成一片,齊心協力地說了幾句狠話就把花襯衫帶走了。

然後女教師溫如靜梳理自己亂七八糟的頭發,男人也沒好氣:“都說了都說了扔垃圾把快遞信息抹了,你看,讓她找着了,煩死了!”

我急忙打斷鄰居的敘述:“花襯衫難道是開驿站的?快遞信息啥的。”

鄰居把瓜子皮從嘴裏拽出來甩進垃圾桶:“哪有,我天天取快遞沒見過這號人。”

反正男人把兩個女人各罵了一頓之後變了臉色,摟着溫如靜的腰面無表情地甩開人群,留給大家一個灰太狼和紅太狼上樓的畫面。

“啧,你說,當老師也挺好哈,碰見學生就知道家長是什麽貨色,找對象都不愁了哈。”鄰居大發感慨,我四舍五入算個老師,沒敢附和,我們幼兒園裏我和家長的聯系絕不是最緊密的那個,和我聯系最緊密的那個家長每天都在成為殺人犯的道路上狂奔,這個話題着實是有點兒陌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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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丈夫又白了一眼,還是感情好,吃醋說:“那你現在去考個證也合适,宏志小學你肯定能教吧?那些家長可都比我好。”

“現在小學老師都要研究生學歷了,我可沒那本事,就當個櫃姐挺好的。”

溫老師的事兒傳到了朱二婷耳朵裏,她以為我有什麽一手消息,跟我議論八卦,我就把鄰居的話給她轉述,她聽完之後說她想過來一趟。

之前朱二婷分享過她的感情苦惱,聽了溫老師的事情之後她立即代入進去,把自己當成那個男的,憂心忡忡地想着夾在兩個男人之間,萬一兩個男人為了她打起來,她站在旁邊可怎麽做人。

我還記得甘玲讓我別多管閑事,但到了朱二婷面前我就有點兒激動,全情投入地聽她分享完苦惱,話在舌尖滾了一遭,含蓄地問了句:“要是打起來,你覺得哪個能贏?”

“肯定是我男朋友,又年輕又壯的,唉,你說我要不跟我網上認那個分了?”

我差點就張口把分了好三個字吐出來,甘玲陰魂不散地在腦子裏重複着“別管”,我說看你呗,說不定你最後又覺得網上這個比你男朋友好。網上這個有家室嗎,是單身嗎?

朱二婷為難了一下:“好像沒問過?媽呀我得問問去,這個事情可太複雜了,萬一他有個老婆孩子,他老婆背着他也出軌,那這就鬧得沒完了,我可不想讓人大街上扯頭皮。”

我回想了那個宛如房産中介的男人的外貌,覺得肯定是有老婆孩子,可話也不敢說絕對了,只能說看着辦。

朱二婷把自己的問題短暫解決了,就來詢問我那天那個男朋友什麽時候讓她見一見,我整理了措辭說沒有,她相信我一定藏了個男人,最後用一種暧昧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在和她說笑。

有時候我真是拿着事實的武器都百口莫辯,嘴笨程度可見一斑,等甘玲來,我經歷過兩輪八卦緋聞的淘洗,沒了力氣,坐在沙發上看《龍貓》,甘玲說:“樓下有人搬家,一邊搬旁邊還雇了個人伴奏。”

“什麽呀?”

“在旁邊哭呢,哭得抑揚頓挫的,還能聽出調。”

甘玲的話刻薄起來,表情就柔和得很生動,我從窗戶看過去,看見了溫老師跟一個男人正在搬家到貨車上,旁邊一個花襯衫女人坐在地上盡情嚎哭。

我就給甘玲把這個事情也講了下,還給她補充了一下前面的經過。

甘玲在削土豆皮,低着頭笑:“我們那會兒也有這種事。”

“真噠?”

“我媽,我媽就是小三,跟我爸私奔出來的。我爸是我哥哥的老師,我媽就看上人家了,然後逼着原配離了婚,她帶着小孩跟我爸過。”

我這才發現她進來時自己拎了土豆自顧自地削起來了,我說你在幹什麽,甘玲說要做土豆泥,我沒說話,任由她在廚房折騰,過了會兒人走出來,把話題接着:“我媽教育方針比我厲害,先學帶後學,先打工帶後打工,我念完初中就去打工,然後又去了中專,”

“把錢給了你哥?”

“唔。對,然後我媽逼着我感恩戴德,讓我做個好女孩。我說去你的吧你這個小三,我就跑出來了,後來被抓回去了。”

甘玲說起來雲淡風輕的,過了會兒自顧自地端出盤子,用勺子碾碎土豆泥,胳膊微微用力,面上沒太多表情,像是跟我唠什麽別人家的事情。

“然後呢?”

“然後,然後就老也跑不掉,走了也不知道去哪兒,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市裏……然後,就想着我得趕緊嫁了,才能離開家,”甘玲把土豆泥裝進小碗裏,開始熬她的湯汁,把鍋抽出來,我廚具的利用率在甘玲手上充分提高,“就在路上遇見鄭成剛,就私奔了……哦,鄭成剛是我丈夫,就是寧寧爸爸。”

“哦。”

我接過甘玲做好的土豆泥,用勺子抿了一口,忽然意識到她下班比平時早了半個小時,我吃到土豆泥的時候還不到九點。

“不然怎麽叫活該呢?男人是我自己選的,孩子是我自己要生的……”甘玲長長吸了一口氣,她今天說得格外多,我咬着勺子看她,甘玲眼神落在我的表情上,補充,“小孩才咬勺子,要吃好好吃。”

“少管!這是我的碗,我的勺子,我……”

“吃你的。”甘玲把我一推,我本就不怎麽好好吃飯,嘗了兩口土豆泥之後胃口大開,含着勺尖跟着甘玲在我自己家走來走去,甘玲拍拍沙發,四處摸索,找到了旋鈕,把它放平了。

“你今天還睡我家啊?”我用勺子刮碗底的土豆泥,盡可能不問得有什麽特別含義好像我要下逐客令似的。

“房子塌了。”甘玲說。

我愣了一下,忽然意識到甘玲說的塌了是什麽意思,網絡流行語害死人。

“你那個平房塌了……?”

“唔,我回去的時候看見塌了。”

“寧寧照片呢?”

“早就掃描了個電子版,到時候再打一張。”甘玲已經熟練地抓起我的毯子放在沙發角落,俨然從此要在我客廳長住的架勢。

我眼前忽然彈出兩個按鈕,一個按鈕是面色如常接納甘玲,另一個是把人掃地出門讓她自己找房子。

我還沒有選,甘玲就找到了枕頭拍了拍:“你一個人住還準備這東西……你前男友來過?”

“昂,就睡你現在那個位置。”

我用勺子指了指,那兩個按鈕消失了,甘玲低頭端詳了一下她自己所處的位置,幅度很小地點點頭:“行。”

“我吃完了,還有嗎?”

“自己去擓。”

我剛鑽進廚房,手機特別提醒的震動讓我拔出手機,看見甘玲給我轉賬一百元,備注:今晚房費。

我退回去:不用。

甘玲頂着那兇猛的狼頭發了個楚楚可憐的表情包。

我立即無所适從,甘玲再次扔來個轉賬,我猶豫再三,面前又彈出兩個按鈕,收還是不收,這是個問題。

我偷偷瞄向客廳,甘玲坐在沙發上,枕頭和毯子疊得很整齊,似乎我不接受這筆錢她就不會躺下。

我還是按了個接受的按鈕,她房子都沒了,無家可歸來投靠。

“我給你買個牙刷吧?”我提議,或許之後她偶爾下班晚了也可以拾掇,別的毛巾牙膏洗面奶之類的都可以用我的。

甘玲忽然噗嗤一聲笑:“我湊合一晚而已,別拿自家當酒店。”

歪倒在沙發上,鞋子在沙發旁邊并排放得整整齊齊。

我忽然有點兒生氣:“是你先給的錢,是你拿我家當酒店,還是那種能做飯的民宿!”

甘玲不笑了,慢慢坐直:“我在麻煩你……”

“那你要報銷的錢可多着呢!”

至少我修電動車的錢就沒給過。我心裏幽幽地想,指望甘玲良心發現。

然而這人外面行動柔和了,骨子裏還是冷硬的,略微擡了擡眉毛想了想,低頭抓起手機。

轉賬了兩千塊過來。

“你有病吧,你出去吧,本店停業了!”我氣得把手機扔在沙發上,扯起了甘玲的衣領子。

我指望她其實像平時一樣說句“又炸了”之類的嘲諷話,我就能解釋一下我為什麽生氣,然而今天這個女的好像在土豆泥裏下了什麽啞巴藥一樣半晌沒吭聲,一身肌肉毫無用武之地,被我拎着推到了門邊。

我拉開門,到底還是沒忍心直接把人扔出去,轉頭去找手機,把她給我的一百塊轉賬轉回去。

人很利落地收了,甘玲默默指了指沙發,我停下,她走過去穿好鞋子,再走到門邊。

再路過我,她喉頭微微動了動,但到底是什麽都沒說,倨傲地居高臨下看我一眼,自己把門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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