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甘玲的過去

佳興小區二單元502,我的住址。甘玲來去自如,我都沒有要過她一毛錢。

甘玲一走,我猛地拉開門追了出去。

甘玲剛走進電梯,兩扇門對着我關上。我撲過去只能按那個按鈕,按鈕沒有讓它打開,電梯盒子下沉,我轉而去樓梯間,跑下五層。出了單元門,甘玲就站在旁邊,面色陰狠。

倒像是等我似的,人站在牆邊,眼睛耷拉着,有點兒動漫式的嘴角下垂,四周是一片漆黑的背景,有個尖的對話框從她腦袋上紮出來,打了個省略號。

我有點兒惱火,忽然撲過來卻沒了話說,面對面,甘玲退後一步,從這面牆平移到下一面牆,始終和我保持個三十米的距離。

她好像一片紙一樣貼在牆面的陰影中,和我不是一個維度的生物。

“我又不是真的要你的錢……你想去哪兒啊!”

甘玲沒有說話,抱着胳膊低頭,仿佛要融化在黑影中間。

“要是……”我有點兒不知所措,只好站在原地道歉,“我說話傷了你的心,我道歉……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覺得你太客氣了,好像,就是,挺傷人的。”

我并不是個易燃易爆炸的火藥桶,忽然爆炸了也讓我預想不到。生氣這回事來得有些莫測,好像某種自然災害一樣讓人猝不及防。但是先生氣的是我,是我把人趕出來了。

“小姜老師。”

甘玲頭上的對話框沉默地浮現出文字,聲音很淡,表情藏在陰影中。

我等着下文,甘玲遲疑了片刻,又撓了撓牆,拿出手機随意地翻了翻:“你收了吧。”

“你沒欠我這麽多,我不收。”

甘玲就又往更遠躲了躲,那個對話框随着她的聲音不斷縮小,我得仔細看仔細聽才能知道她又說了什麽:“我覺得吧,我說得太多了。”

“沒有啊……”她才說了多少,至少我想知道的事情太多,她說出口的也不過是九牛一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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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多了。”甘玲又是那篤定的語氣,蓋棺定論,似乎就打定主意從此拉上嘴巴遠離危險的姜小茴,姜小茴會套話,會欺騙她說出她不想說的東西——可從頭到尾都是她自己說出的,我的問話技巧是甘玲自己都蓋章過的爛。

“可……”

“別說了。”

甘玲有點兒倉促地截斷話題,猛地走向我,卻只是從我身邊越過,要離開小區。

沒了鄭寧寧,她大方和節儉只在一念之間,能扔給我兩千塊,那她也能去住旅店,我不擔心她無家可歸。

可我不高興。

我雖然沒什麽和甘玲做朋友的動機,可是人已經來了我家,用了我的鍋現在還沒洗,拿了我的垃圾袋,睡我的沙發,用我的數據線,說她的故事和她女兒的,已經到了這地步,忽然就說什麽她說得太多了——好端端的,就因為我不收她的錢嗎?

這個轉折過于生硬,情緒急轉直下,她間歇性地又瘋癫了起來,我理解不了,我想理解——探監還得有個電話打呢,甘玲直接關在黑屋子裏我從何了解,從何明白?郁結在心,憤怒吹出個大氣球,我浮在空中,兩腳不能着地,順着甘玲飄,好像我是她用毛線拴着的塑料袋,懸挂在她後面,不由自主地飄蕩着。

小區門口,人過的鐵門和汽車通過的橫杠之間是門的肩膀,挂着不知道何時的對聯,斷斷續續,甘玲走過時手賤還撕了一下,好像撕死皮一樣解壓。我拉着鐵門跟在後頭,如影随形,用我的雙腳踩踏甘玲影子的腦袋。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跟上來,好像我才是想尋仇的人,甘玲則知曉一個我想挖掘的秘密,情形倒轉過來,我不斷尾随,偏執且陰沉,因為走得雙腳有些酸痛我愈發汗流滿面,被一件無形的黑色衛衣包裹着,呼吸沉重,劉海濕成幾绺耷拉在額頭上,我聽見我的呼吸好像從排水管道伸出湧出的空洞回音,我忽然站住了,風終于追上我,給我帶來一些涼意。

紅綠燈一閃,甘玲快步走過,我停在原地。

在馬路那頭,陰沉的女人有些惶惶地回過頭,手裏的半截對聯被她撕得亂七八糟扔進垃圾桶裏。我沒有再追,甘玲則像是在逃,兩千一百零八塊,這個女人從來不說她還給我帶來了汽水給我做飯——都到了這份上,給我說點兒故事怎麽了!

晚上甘玲發來微信解釋:明年1月我再來找你。

姜茴香:正在輸入中。

我打了很多字,幾乎要寫小作文了,可最後還是删掉了。

甘玲:你收吧。

我關了聊天窗口,取消特別提醒,有點兒賭氣地把甘玲這個人扔進我的電子垃圾桶,裏面裝着各色人等,我簡稱為拉黑預備役。

第二天我開始怨恨微信的功能設計,我未收的轉賬不光在聊天頁面有個色彩鮮明的提示,還會有一個專門的通知提醒我。

關了微信,我把甘玲扔在腦後,專注應對光明幼兒園學前班的畢業典禮,畢業典禮之前大家要先拍畢業照。

這個去了宏志小學,那個去了培德小學,等待拍畢業照的小孩都在嘀嘀咕咕。

我不是他們的帶班老師,推着裝滿綠豆水的不鏽鋼桶過來,把一摞紙杯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地看着。

小孩排成一條長龍,在老師的帶領下走上架子,帶班的許老師化了個和平時不太一樣的妝容,園長款款地站在李子樹下乘涼,旁邊是幾個老師說話。李勇全貓着腰站在攝影師面前好奇地看着,攝影師擡手攏着:“右邊,對,第三排最右邊兩個小朋友換一下。”

小朋友安置好,園長端坐正中,幾個老師簇擁在旁邊,笑眉笑眼。

背景是粉牆上的獅子和羊手牽着手,眉眼都像半個月亮。

我擰開水龍頭接了綠豆水等着,等一個班拍完領了綠豆水蹦蹦跳跳地回去,我再去推新的來。

等所有班級都拍完,小禮堂已經鬧哄哄了,所有孩子都很興奮地在座位上上蹿下跳,孩子們不多,前五排就坐滿了,帶班老師伸着手準備制裁那些調皮搗蛋的小孩,面對所有小孩,光明幼兒園還是有些改動,在巨大的屏幕上給大家放了動畫的宣傳片。

結語是:再見,小朋友們,未來是你們的!

然後帶班老師慫恿小孩鼓掌,下面呱唧呱唧一片,但是小孩也不懂得什麽時候停止鼓掌,于是掌聲久久沒有停息,往往是大家拍累了,不知道哪個搗蛋鬼又不服氣覺得自己能堅持到最後,拍得手掌都紅了卻還要努力,最後還是各個老師奮勇按下,才把這陣陣掌聲停下。

然後,他們畢業了。

這群小孩畢業之後被家長領走,這是人生中第一個畢業,朱二婷帶的向日葵班全體趴在玻璃上往下看,特別羨慕他們都提前放學。

朱二婷是個促狹鬼,私底下說家長肯定希望晚點放學,不要放假,小孩就像神獸一樣伺候在家裏天翻地覆,2020年初居家的時候天天催幼兒園開學,小孩們肯定不知道。

我把小孩們從窗戶上趕下來,給她們掐指一算再需要兩年就可以了,有的小孩看見我掐指謀算的樣子很是深沉,以為什麽時候畢業是我規定的,拉着我的褲腳跟我說他能不能今年畢業,我說不能,大家就很生氣,一下午的課程都是鬧哄哄的。

圓滿送走了一屆小朋友,園長給所有老師都點了奶茶,趕上我們也下班,都揣着放進電動車筐裏,奶凍跟奶精水颠碎了融為一體,路上忽然偶遇藝涵媽媽騎着車載着藝涵,藝涵在後座像個公主一樣伸開胳膊,路過我,兩輛車并排,她還要大着膽子揪我的衣服,我立即警告:“危險,把手縮回去。”

藝涵媽媽看見我,車速放慢和我說話:“小姜老師也下班啦。”

“是呀是呀!”

我不擅長跟人搭話,尴尬了一會兒,藝涵媽媽說:“我買菜去呀,先走了啊!”

“好呀好呀!”

我忙不疊地放慢車速,藝涵在後座對我招手,在幼兒園之外的地方看見我,她特別激動。其實我也想去買菜,但是我知道小朋友們對老師都有一種神秘的幻想,好像她們都是另一個維度的生物,所以我等了大概半個小時才出現在超市——家興超市對面的欣榮超市。

我采購酸奶,飲料,零食,再順帶去買一些彩色卡紙和禮物包裝袋,還有亮片,固體膠,502,用來做手工使用。

欣榮超市不如家興超市種類豐富,我勉勉強強拿了一些,決定剩下的就網購。

有點兒賭氣的意思。

結果我剛出來把東西放進車筐,跛腳瘸腿大爺就走過來,指了指對面的家興超市:“啊?”

我舉目一看,有些不解:“怎麽了?”

“你怎麽,不去家興,要來這裏?”

“哦,順便。”我面對大爺的質問有些無所适從,我不能直接說我跟甘玲有矛盾我已經把這個人拉黑了,我不想看見她。

大爺卻一擺手,俨然家興超市的客戶經理派頭,直接說:“家興,比欣榮好,下次去家興。你停車,我不收錢。”

他的口罩估計還是我第一次見他時戴的那只,挂在脖子上全當個裝飾,臉上的笑容卻和第一次不一樣了,好像借着甘玲這層關系,我也成了他認識的人了,毫無分寸地拽着我的胳膊要送到家興超市附近去。

我說改天,他就松手了,憨憨一笑,瘸腿深深淺淺地繞着我的車走了了一圈,拍拍車座笑了:“挺好,走吧,走吧,下次來家興。”

我扶着車剛要走,發現大爺正在看我。

我忽然想到了什麽:“你認識甘玲哦,她……她在家興超市工作呢。”

“是的呀!她以前就來上班過,管業務的,差點當經理了,搞活動特別厲害。以前欣榮可比家興厲害,她來了,家興好了。”

大爺美滋滋地說起來,說得非常詳細,我停下車專心地聽他,老年人說話都有個毛病喜歡追溯前因:“哎呀,那時候家興不是現在這個老板,換人了,人們都換了。要是以前那個,肯定給更多錢。”

“她以前是做經理的麽?”

“不是,差點,差點就……那天搞活動呢,她男人進來了,揪住頭發把人往回扯。老板是個好人,不讓他當着那麽多人打老婆。打了一架……唉,沒過兩天,甘玲不幹了,回家去了。”

“她能力很強……她,她丈夫為什麽要……”

“嗐,因為女的掙得比男的多……”大爺給我比了個猥亵的姿勢蔑視鄭成剛,又擺擺手,不勝唏噓,“本來也挺好的人……沾上酒,啥也不是了,爛透了,你可別給大爺多喝酒,少喝點就行了!”

大爺忽然拍我肩膀,唏噓地在鼻子前面扇風,好像已經酒氣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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