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出游第二天
展覽免費入場,掃碼登記信息,我和李勇全都舉起手機,甘玲的消息像手機頑固的劉海,齊眉生長,刷刷地掉下來,等我登記完截圖,切回甘玲的聊天界面。
甘玲:你真的是姜小茴本人?
甘玲:說話。
甘玲:我要撥語音了。
這人即便是看着我沒有意外也要臆想個意外出來,為了自證清白,我瞥了李勇全一眼,發了條語音:幹什麽?
甘玲:那我去忙了。
甘玲:有事找我。
甘玲:【小程序消息】
點開看是問答,如何設置一鍵撥號?如何設置緊急聯系人?
我不是一個叛逆女高中生,一時不察就跑去和男生鬼混,甘玲這兩條消息讓我哭笑不得。
李勇全從排隊的另一個拐角走過來,亮出截圖:“看,咱們入場吧。”
這個男生還是很好奇我剛剛在和誰聊天,我說朱二婷,他就不問了。
那天的展覽我拍了幾張照片留存下來等着發朋友圈,給甘玲發去幾張。洗澡的時候甘玲問我今天的感想怎麽樣,我說還沒什麽感想,第二天再告訴你。
第二天我就有了感想。
我在李勇全的眼裏是一個和朱二婷雙軌并行的神秘人,和世界的溝通全靠朱二婷這個人形自走觸角來感知。我自己躲在一片自留地中,李勇全迫不及待地想在我的領地上開疆辟土,他想知道光明幼兒園之外的那個女老師姜小茴在下班之後有着怎樣的人際關系業餘愛好,行為習慣以及一舉一動,他覺得這一切神秘而有趣,仿佛是人生的彩蛋。
建立在神秘之上,還有一種預期——那就是在神秘之前,我是平庸的,沒什麽社交,沒什麽人際來往的。在工作之外,我做什麽都新鮮,李勇全興致勃勃地探尋,正是在有耐心了解女性的年紀,他看我做什麽都似乎別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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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我對着一個腦袋大脖子細的文物拍照,李勇全就會來求問我是不是對這個文物提前有過了解,或者我過去的人生當中有某個故事和這個文物有所關聯,我說不是的我只是一時興起。
比如我走在路上忽然擡手夠了一下樹枝,李勇全就會聯想我青春少女時期的浪漫情懷并且愣頭青一樣地來追問,我說不是的,我只是閑着沒事手賤,好比男生走着走着想要投籃。
這一天下去,我明明舉動正常,但是我總覺得李勇全或許想要将我投稿到什麽女生約會迷惑行為當中。
我覺得李勇全有些好奇心旺盛,我做什麽他都要問個一二三四,像是還沒發育的小朋友。
朱二婷回複:你們不是約會麽,你倒是有點兒耐心啊,一般不都是這個互相了解的過程麽,你看不出來他這是想要了解你麽?
姜茴香:emmmmmm那我努力。
剛回答完,甘玲的回複也來了:說明不動腦子,想要了解你用眼睛就夠了,他非得問,像個愣頭青。
姜茴香:……
甘玲:毫無意義,趁早回來。
關掉微信,這兩個人的意見在我腦袋裏拔河。
以往——算了,以往我也并不和異性來往,也無需誰的意見。
躺着潦草回複了幾條微信,甘玲和朱二婷分別下線睡覺,我把手機充上電,靠着枕頭睡着了。
第二天的行程是去爬樂山,樂山其實不叫樂山,在山腳下跟團的人們正在聽導游對着巨大的石碑講解,原來這座山名字叫勒馬山,據說有位高僧在滅佛運動中被一位将軍追趕到一座山,高僧說這裏就是他選定的修行之所,讓将軍放下屠刀立即返回,但是将軍不肯聽,高僧說那就讓他最後誦一段經吧,将軍同意了。高僧便原地念經,那位将軍立時開悟了,勒馬返回,從此這座山就叫勒馬山,但是因為方言勒馬有點兒問候對方祖宗的意思,于是就叫做樂山了。
樂山上有座據說非常靈驗的寺廟,李勇全和劉銘的目的就是去寺廟中許願。
雖然我已經不侍奉上帝了,但是多年來我跑去別教的地方仍有種進入敵方的不安全感,加上我體力不支,實在爬不動山,就在半山腰售賣許願靈牌的地方停下等候他們。
劉銘緊了緊背包帶子說:“那我替你求個符咯?就求你暴富吧。”
“借你吉言。”
因為對劉銘初印象并不很好,所以這句話我理解為陰陽怪氣。
李勇全則是把包扔給我,只拿了瓶水,兜裏揣着手機一條腿邁上臺階:“你真不去麽?那你幫我看好包哦,我一會兒就下來。”
我瞥了旁邊所有景點都有的乏善可陳的烤腸和煮玉米:“好,你快下來時給我發個消息,我給你買烤腸吃。”
劉銘立即說:“烤腸可得買個大的。大烤腸。”
他比劃了一下,李勇全踢了他一下,朝我笑了笑,把李勇全脖子一攬,有點兒惡狠狠的親昵,一把将劉銘推上去了,兩人邁步上臺階,背影一拐就消失了。我找了個陰涼地,找了塊石頭坐着,背着自己的包,把李勇全的包放在懷裏。
老實說,我覺得旅游沒有太大意思。
我是保守無趣的姜小茴,總也沒有什麽拓寬視野的志向,所以從小到大沒有出過省,到市裏也很少旅游,是個不擅長給自己找樂子的人。
閑來無事時,我就坐在家裏做手工,剪貼紙,疊小人,買來一堆彩紙放在盒子裏,花花綠綠地裝點着那個盒子,或者看看電影,或者下樓去吃面,或者去超市,日子過得比白開水還要寡淡。
我不出去游泳,不去唱歌,不去電影院,不去打游戲,不擅長運動,幾乎哪裏都不去,也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興趣愛好,和李勇全出來玩,已經用完了我的積極主動性——還是透支了點二十七歲年長者的責任感才主動着說我要去看這個做那個,但實際上我已經沒了力氣,伸開雙腿覺得我的包和李勇全的包像兩塊越來越重的石頭,一前一後地壓着我維持平衡才讓我沒原地倒下去。
能出來玩,是為了排遣心裏那無法消散的感受。
但是即便出來玩,也是一個人坐在這裏。
我現在很想返回酒店吹着空調看一集電視劇,不點外賣而是去便利店買一升純牛奶和一大包吐司片放在桌子上一邊撕一邊吃。
我很少有想吃什麽東西的感覺。
脖子上冒出熱汗,鬓角濕透了,頭發黏濕貼在耳垂,手指梳過我的短短的頭發。
過了會兒李勇全發來消息說快要下來了。
我起身去買烤腸和玉米,問了下有沒有吐司片,果然還有一包,但是拿到的時候居然是過期的。我又不擅長和人講道理掰扯,只小聲說怎麽是過期的,李勇全的聲音就傳過來了:“啊,她在這兒!”
當着這兩個人的面,我不好意思露出讨價還價還一臉窩囊的樣子,收回面包片,把烤腸遞給他們。
李勇全接過包,我說你們登上山頂了人多麽?
李勇全繪聲繪色地描繪山頂的風景,我忽然一瞥,劉銘站在李勇全後面,面對着我,把那粉紅的烤腸舉在嘴邊,猛地伸出舌頭舔了舔那根烤腸。
劉銘借着李勇全的一半肩膀,只露出半張臉,舌頭像條黏膩的蛇,爬過烤腸,嘴唇一張,把烤腸包進去,囫囵了一圈,從嘴裏帶着口水拽出來,又用舌尖去探烤腸的尖端。
胃裏忽然湧上了一股難受的東西。
我沒說什麽。
李勇全還在說山頂排隊的人,他有些亵渎地描述他跪拜的時候聽見旁邊的人許願長出頭發,他就忍不住去盯着人家的禿頭看,說完李勇全哈哈大笑,我敷衍地問了句真的嗎?年輕人裝模作樣地在胸前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小子不打诳語。”
劉銘哈哈大笑,像是從嗓子眼裏一個音節一個音節摳出來的,每個“哈”都要通過葫蘆似的通道蹦出來,每一個氣音都透出一股矯情的圓潤。
我也幹笑了幾聲,說我可能有點兒中暑了,想下去喝杯冰的。
反正目的地已經到達,爬了山大家的衣服都濕透了,就一齊查看導航尋到最近的冷飲店,一口氣往下沖。
我點了杯芒果冰沙,劉銘又有說法,說女的喝冰的影響生育能力。
李勇全說那是僞科學。
芒果冰沙微黃的杯子倒映着劉銘伸長舌頭舔烤腸的那個瞬間,舌苔發黃,我扶着額頭,等劉銘去上廁所的時候,我對李勇全說:“我給你們買烤腸的時候,劉銘有個舉動讓我不太舒服。”
“他怎麽了?”李勇全很認真,但是他一認真就凸顯出他的年紀來,有點兒幼稚生猛地瞪大眼睛看我,總像個還沒長大的孩子。
斟酌了一下,我還是試圖和李勇全拉近點關系:“他對着我舔那根烤腸。”
李勇全:“卧槽他還是那麽惡心,真的,他巨惡心,你是不知道,還有更惡心的呢……”
我就後悔和李勇全提起來了,劉銘上完廁所甩着濕淋淋的手出來,李勇全立即說:“你傻逼吧,我聽說你還舔烤腸,惡不惡心你?”
劉銘說:“嚯,你怎麽知道的?哈哈哈我還有更惡心的!”說完他端起杯子用舌頭刮杯沿,我猛地低頭看我的冰沙。
晚上回到酒店,我把手機架起來播放電視,拿出過期的切片面包放在嘴裏。
我像是在吃塑料味的饅頭,看女主角藏在馬車底部,有驚無險地通過了城門。
劉銘發來微信,說:哈哈我就是開個玩笑,我就是性格比較容易放得開,你別放在心上。
我說沒事。
沒事。
所有的事在姜小茴面前都不算什麽事,玩笑也好,欺負也好,姜小茴的心海納百川,大得無邊無際,猶如汪洋,精衛銜來石子,投入空虛的海浪中,驚濤拍岸,聲音空洞。
我吃完了一整袋面包,撐得一動不動,喉頭湧動着食物。
半夜,食物倒灌,從胃中翻湧出來,撲向馬桶,沖水聲轟隆作響,我反複漱口,直到把酒店贈送的牙膏擠完,才頹然坐在床上。
甘玲在11:55發來消息:【圖片】
我點開圖片,居然是一張偷拍。
我也不知道這個女人是怎麽把手機拿在手裏帶進游泳池裏的,她拍了我。我捏着尖叫瓶子叽裏哇啦地支棱着胳膊,仿佛一只剛跳進油鍋的鴨子。
淩晨兩點十二。
姜茴香:我想吃烤吐司片和熱牛奶。
剛發出去,我意識到我的矯情,趁着夜深人靜急忙撤回。
甘玲卻立即回複了:哦。
我就知道矯情一定會被撞破,立即把臉埋在枕頭裏不想再看手機一眼。
然而這個女人等不到我的回複,語音在二分鐘內就打了過來,像催命符似的。
我只好接了,逃避現實地低着頭,把耳朵靠在我腦袋上,聽甘玲那頭的聲響。
甘玲一開口就有點兒尖酸刻薄:怎麽?出去玩給人當長工了?還是進入舊社會了,不給吃的,大半夜餓了?
我悶了會兒,還是老實承認:“我半夜犯矯情呢,就別管我了。”
那頭沉默了很久,我以為甘玲已經挂掉語音讓我自生自滅,把頭從枕頭上挪開,猛地看見通話還在繼續。
矯情像胃酸似的湧上來,我立即說:“我就是随便說說,都撤回了……你為什麽半夜不睡覺?”
那頭終于回了句很平靜的話:“我剛看了下列車時刻表,你現在打車到車站,坐早上四點五十五那趟車回來,還趕得上我上班前給你熱個牛奶。”
我也沉默了一會兒,為了一杯熱牛奶,我倒也不至于中斷跟李勇全的旅行直接大半夜買票返回能縣折騰一個通宵。
甘玲已經把語音挂了,好吧,別管我了,我躺倒在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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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