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出游第三天

酒店床單的褶皺層層疊疊,我仿佛豌豆公主一般容不下半點波浪,睡了一會兒起來捋平床單收拾整齊,熱汗淋漓地站在原地,把頭發胡亂地一搓,心裏莫名其妙地升起一陣沖動。

甘玲的話在我心裏留了個神奇的種子,現在它長了起來直通天際,我想要攀着豌豆藤爬上巨人的國度去見見世面,狹小的酒店房間被空調越吹越窄,前後的牆壁像兩片紙一樣貼近。

我的行李本就不多,簡單收拾一下,我查看了列車信息,買了票,就開始打車,扛起包下去退房,夜深人靜,打車軟件花了十分鐘找到車,我上車時把緊急聯系人一填。

甘玲發來一條消息:跟我打電話。

有一種安全防衛的說法是夜晚打車要跟家裏人打語音,這樣即便是遇到心思叵測之徒也會有個轉機,一來是家人掌握動向,二來歹徒也會有所忌憚。

甘玲在我手機中存過她的號碼,像是一個社會大哥一樣靠譜地對我說有事就找她,神經過敏地覺得我總會出什麽事,男同事和男同事的朋友全都居心不良,路上遇到的人全都充滿惡意,出租車司機心懷鬼胎,姜小茴像個小孩被扔在社會的大熔爐裏面,讓甘玲時不時要掀開爐子蓋看看我幾分熟了。

電話裏面甘玲随便地和我聊了兩句。

甘玲:你要回能縣了?買的是四點多那趟麽,那你下車得跑着點。

我看看時間,的确是耽擱了一會兒。

“知道了。”

後視鏡中,司機頭也不擡,只目視前方,刷刷穿過夜晚空寂的街道,飛也似的一路直達火車站,我看看時間,拎起包扛在肩頭,耳機裏甘玲的聲音斷斷續續:“跑起來。”

跑起來。我就什麽都沒想,直沖進車站,夜裏坐車的人不算很多,因為疫情緣故,躺在車站裏睡覺的人有所減少,等我收拾好上車之後,才猛然有種爬上豌豆藤的詭異實感,四周的景物刷刷地倒退,黑夜燈火闌珊,車上多的是睡着的人,車廂裏燈只開了一半,有種酒店的暧昧。

我忽然意識到,我是一時沖動,聽了甘玲的話,直接中斷了和李勇全還剩四天的旅行直接逃回能縣了麽?就因為劉銘在我面前惡心吧唧地作出了在我看來很猥亵的動作我就要面對之後在光明幼兒園跟男同事不能和睦相處的尴尬?

我是吃了什麽迷魂藥?我是發了什麽羊癫瘋?

我毫無睡意地靠在座椅上如坐針氈,搓着臉希望這是一場夢境,真實的我還躺在酒店裏因為睡得不好而做了這個詭異的夢……

因此,我渾渾噩噩,半夢半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背起包下了車,順着人群走出火車站,出示綠碼核驗車票,走出站面對一群人問我打車嗎打車嗎,六點多的晨風吹過我的腦袋,火車站那條街的早餐店的油條香氣已經迫不及待地鑽進鼻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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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玲穿過一群攬客的司機,接走我肩頭的背包。

我猛地回過神:“你來接我?”

“走吧。”

甘玲牽着我走出人群,順着街道的暗巷拐了幾拐,就到了甘玲在的那條街附近,再一拐,我就到了甘玲的住處。

甘玲掏出鑰匙,肩膀一聳,靠在門上把鑰匙捅進鎖芯,嘴唇抿得很緊。鑰匙嘩啦啦地發抖,她擡眉看我,我站直了,鑰匙旋轉兩圈,甘玲用身體推開門,側身放我進去。

屋子裏亮着燈,甘玲再次開鎖,肩膀上挂着我的背包,背包帶緩緩滑脫,甘玲伸手托了一下。

迎面而來的照片牆讓我短暫地閉了閉眼,扶着牆逃過。

那只胖滾滾的包随便地放在床頭,靠着甘玲疊得很齊整的被子。

我一直沒說話,消化着我神奇的舉動,甘玲也沒說話,抽走我手裏的手機,挂斷了和她自己的電話,電量已經見底。

甘玲在煎面包片,半夜找到開門的小賣部買面包,無論如何都像是一場幻覺。我湊近了搓着臉,把這場夢當成是真的,捋了捋頭發,嘴裏有隔夜的味道,我渾渾噩噩地自覺去拿我的牙刷去洗漱,稀裏嘩啦地洗漱完,甘玲遞過來溫熱的牛奶杯,随意地把手裏的毛巾鋪在櫃子上,充當餐墊,放了個盤子,是煎吐司片。

“要個煎蛋麽?”甘玲問。

我搖了搖頭,把外酥內軟的吐司片蘸着牛奶機械地咀嚼。

甘玲側身坐在床邊,兩條腿伸開,手指緩緩地捏着布料扭正褲縫,頭發散落在肩頭,像是被理發師精心裝飾過似的,淩亂又有些美感的弧度,抿着嘴唇專注地扯着褲子,我靠着櫃子,迎着甘玲喝完那杯牛奶,像個輕佻的端着酒杯欣賞美女的牛仔,四周猶如迷離幻夢,我怎麽也想不明白,我是怎麽因為一句話就莫名其妙地跑回能縣來,确鑿地放了李勇全的鴿子。

最要緊的是,甘玲滿足了我緊急撤回的矯情需求,烤面包片和熱牛奶——我只是突然,突然想要吃,而我并不是個對食物充滿熱情的人。

甘玲似乎察覺到我在看她,略微提一口氣,并沒擡頭,只是說:“吃飽了嗎?”

“嗯。”

“漱漱口睡吧。”甘玲站起來,并沒直視我的臉,低頭拿出手機看看時間,起來收拾杯盤。

問題是出在這裏的——為什麽我回能縣來,莫名其妙地先到達甘玲的家,吃她煎的面包片,我和甘玲都默認我要睡在這裏?甘玲甚至已經拿走了我的包放在櫃子頂,攤開了毯子,調高了空調溫度。

我坐在床沿,通宵未眠的困意将我壓在床上,而那莫名其妙的熟稔是幫兇,一左一右地掰着我的肩膀讓我枕在甘玲的枕頭上——可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懼爬上來,我僵硬在原地,像一個不倒翁似的晃了一下就坐直了,慌慌張張地伸出手拿起背包。

在甘玲詫異的眼神下,我才忙不疊地解釋:“啊,我,回家去睡。”

我和甘玲隔了兩人的距離,甘玲扶着門回頭,站在原地愣了很一會兒,我也覺得我莫名其妙有些突兀,甘玲搓着後頸,有些疲憊地思考一番,讓開了地方:“走吧。”

有一瞬間,我能感覺出一種失落,她替我操心了半夜,我忽然不領情了。

然而甘玲仍然平靜,只是微微側着臉,疑惑我怎麽還在猶豫,到底是要不要出那個門。

我并不抵觸睡在這裏,我并不是讨厭甘玲。

我只是莫名地升起一股詭異的恐懼,好像随着我躺下去的舉動,世界就會和我一樣傾斜九十度颠倒,倒出一大片汪洋将我淹沒,在翻滾的海浪中陌生的命運把我打撈到陌生的船上。

那一時刻讓我想要飛也似的逃離這個空間。

我抱着包磨磨蹭蹭地走到門口,甘玲疲倦地揉了揉眼窩。

我猛地壓下心頭的恐慌,好像生咽下了一塊很大的面包,面對着忙碌了一夜操心我的甘玲,我沒理由莫名其妙地跑出去。

從市裏和縣裏架起一座大橋,這邊是甘玲那邊是李勇全和劉銘,我已經炸掉了那邊的橋墩,橋已經垮塌了一半,如果從這裏出去,我就又變成孤獨一人。

甚至我明白我炸毀了另一頭就是為了來到這頭,我無論如何都不能這麽踏出這個門。

甘玲卻看出我的遲疑,忽然笑了:“你願意留在這裏,就留,想走就走。”

我局促不安,立在原地,像是在十字路口做選擇,甘玲抱着胳膊補充:“不用考慮我。”

甘玲這麽一說,我反而下定決心,放下包,坐在床上,低頭解鞋帶,把自己扔在她的單人床上,囫囵一滾,把毯子卷在身上。

沒想到,甘玲卻忽然過來戳我:“幹什麽呢?想走就走。”

我假裝我睡着了,夜晚的困意追上來,我閉眼,再次半夢半醒,一個人分成兩半,聽甘玲說話的像是個游魂。

“你可以扔開男同事回來,這很好。人要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如果發生了什麽事情,或者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就依照一條原則,你自己爽就可以。所以,如果你要走,就趕緊走,別在這兒假惺惺的考慮我的感受。”

我已經是游魂一條,聽了甘玲的勸告,反而踏踏實實地落回我的身體上,實實在在地毫無挂念地睡着了。

我并不是出于我想離開而站起來,而是被一種陌生的東西包裹着,催逼着我惶恐地采取行動。

甘玲又推了我一下,确認我已經睡得稀裏糊塗。

我僅剩一點意識,那陌生的恐懼是一道重影,在它撲向我時,我迷迷糊糊地拉住了甘玲的手,有些本能地拽到自己懷中。

甘玲被我拽了個趔趄,用胳膊肘撐着看我。

那恐懼的重影漸漸隐藏,它躲在意識的影子中,不知道下一次襲擊是什麽時候。

女人的手粗糙而溫暖,指節上的繭子像質樸原始的琴鍵。

無知無覺,我微微擡起手指,在女人的手背上緩緩地彈了彈《奇異恩典》的一段旋律。

甘玲攏起我的手,把它藏在毯子裏。

我閉着眼,我感覺到有一道目光投向我,安靜而長久,我睡着之前,甘玲低聲喊了我的名字。

“姜小茴。”

我好像回應了,但我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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