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你根本不了解我
醒來之後,這個世界就充滿了李勇全的消息。
手機不知道什麽時候充了電,現在正在嗡嗡顫動,時間顯示在中午十一點半,在李勇全報警之前,我在群裏回複了消息。
姜茴香:不好意思,我回能縣了,讓你們擔心了。
李勇全:你幹嘛忽然跑回去啊!
劉銘:??
後面的話,我就不想回憶一遍了。
我知道我忽然跑回能縣這是個很大的問題,甘玲說你回來他們也會生氣,打不打招呼都是一樣的,不用放在心上,自私一點。
我被教導了自私的功課,下午我還在道歉我沒有提前跟他們說,晚上我就換了個口吻,意思就是我臨時有事就回能縣了,反正也和你倆玩得不太愉快,再問也沒什麽意思,咱們也一直都是AA的,我也沒欠你們的錢,你們該玩就玩別管我了。
“我覺得這樣好像……就算拿到網上說,也是我不對。”我放下手機,甘玲監督我不許道歉,我絞盡腦汁地擺爛,洗腳水已經涼了,甘玲往裏面扔了個藥包,添了點熱水進來,趁這機會低頭看了看我發出去的話,覺得話題到此為止,拿走了手機。
“你又不是跟網友出去玩。”甘玲說。
“可我是給他們倆添了麻煩……”
“姜小茴。”甘玲把聲音拔高了,我不敢立即接茬,低着頭冥思苦想那兩個人的不好的地方,好讓自己的自私理直氣壯一些。
劉銘的倒是想得起來,李勇全,我沒有覺得他做錯什麽。
“我就是覺得劉銘不太好,不太舒服……有點兒惡心。然後,我跟李勇全說,李勇全也沒有當回事。但這問題本身就是我比較敏感,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就是我……”
“是什麽事不舒服?”
我就把樂山上劉銘舔烤腸的事情告訴了甘玲。
甘玲一揚眉毛:“這是挺惡心的。是性暗示麽?”
“我不知道他怎麽想……李勇全說,他就是這麽個人。”我覺得我是有些過于矯情以至于不夠通情達理了,說好了一起玩中途我忽然跑出來,怎麽想都不算是正常人幹的……難道對方惡心,我就要用更惡心的辦法來報複人家麽?
甘玲把手機還給了我:“你覺得不舒服。”
“我是有點矯情了最近……”思維頗為混亂,一不小心就開始倒裝。
“和矯情沒關系。如果你覺得不舒服,那就是他的問題。”
甘玲仿佛一個心理醫生一樣擲地有聲地下了結論,等我泡完腳,啪叽一聲扔來一雙新拖鞋。
群裏的消息還在陸續往外彈,劉銘已經開始質問我了,用了一些不太好的詞彙,意思是我釣着他們倆又忽然放了鴿子,茶味四溢之類的,前言不搭後語,又用了一些縮寫和網絡詞彙,多了我就看不懂了,也沒有去看。
李勇全反而是私聊我:是不是劉銘做了什麽讓你不高興了?
李勇全:可你也不能說走就走啊,有什麽事得溝通啊李勇全:你把我直接扔下,我很受傷,我覺得你沒有考慮別人的感受。
這句話偏巧被甘玲看見了,甘玲拿着空調遙控器跳上床,靠着牆冷笑一聲:“你看,就應該這樣質問別人:‘你根本沒有考慮我的感受,你這個自私鬼!’”
她壓着嗓子翹着蘭花指,充滿戲谑地模仿了一個公公似的人物,指了指我,定下了:“能先這麽問出口壓對方一頭的,就是自私鬼本人,你看吧。”
我倒是沒有特別在意李勇全的話,對于別人的批評我向來都是照單全收,真心實意地認為他罵得對,我的确沒有考慮他的感受,在那神秘的氛圍蠱惑下,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怎麽行雲流水地完成那一套動作跑回能縣來。
反而是甘玲忽然冷嘲熱諷又是模仿又是教育,連手勢都用上了,一向冷淡的表情忽然變得極為生動,只是要叫我自私一點。
這個女人從來都是說她是個自私的母親,自私的女人,但是——依我看來,除了一意孤行地要沖我要兇手尾随我的那段時間顯得自私冷漠而偏執,其餘時候都甚至可以說是無私的:一夜未眠,滿足我的願望,跑去火車站接我。如果自私是一門課程,她實在是個糟糕的老師,言傳與身教并不一致,我只能學習到其他的東西。
那麽,事已至此,我要怎麽解決才好?道歉的路子被甘玲堵死了,我跑回能縣,無法倒退回酒店的大床。劉銘已經發火,在朋友圈曬出了我的微信號寫了長篇大論挂我,我關閉了好友申請,李勇全勉強算是仗義,讓他把這條朋友圈删了,但是李勇全也想要我一個擲地有聲的道歉——
我看向甘玲,甘玲搖頭:“自私點,在乎你自己的感受。”
自私到什麽程度,我才能從甘玲這座學校裏畢業?
“裝死,拉黑。”
不可能,我和李勇全還是同事關系,之後還要天天見面,我不能把關系搞得這麽僵。
“那問題是這樣,姜小茴,你不舒服,他有因為這件事對你道歉麽?”
“不是李勇全的錯。”
“但你跑回來是合理的,”甘玲擺動手臂,又解釋得很容易懂,“我知道,你幻想了一個網友,一群理中客圍觀這個事情。把這件事情寫成小作文,随便投稿到什麽微博上,然後大家來評評理,肯定絕大多數人都會覺得你有問題。然後你覺得于情于理,就是你有問題,然後你就要道歉——對吧?”
我仔細想了想,點點頭。
“呵呵,”甘玲冷笑一聲,“問題是,看熱鬧的懂個屁,他們又不是你。我就說句難聽的,如果那個叫劉銘的,不是舔烤腸态度猥亵,而是對你已經動手動腳了,那你覺得網友是不是會有一部分來支持你?你就會态度強硬地拒絕道歉?”
我猶豫了一下,覺得可能是這樣。
“那問題就是,不管是對你動手動腳,還是對着你做了個惡心下流的動作,你都會不舒服,為什麽前面的不舒服就不是不舒服了?就可以忽略了,就是矯情了?”
我張了張口,覺得甘玲這時候像個激情澎湃的辯手,按下按鈕對着主持人和全場觀衆擲地有聲地灑下自己的論點。
而我拿着我的投票小遙控不由自主地給她投出我的一票。
“你不能因為別人說你這樣小題大作,你這樣過于矯情,玩不起,心思敏感,容易冒犯……就忽視你本身的感受,你不舒服,你的心裏已經給你警告了,難道非得劉銘動手動腳甚至犯賤上來強——”
甘玲吞下了剩下那個字,我驚恐地睜大眼睛,想不出那個詞實踐在我身上的樣子,女人立即捂住嘴,低聲道歉:“對不起,我一時……反正,我的意思是,他們不尊重你,你有理由生氣,你得硬氣起來……”
我第一次看見甘玲這麽慌亂的樣子,好像那個假設是個惡毒的詛咒,她說着說着,竟有些無措地挺起上身膝行挪來,我說沒事啦,劉銘沒有做什麽,我沒有事,我現在就拉黑他。
然而拉黑劉銘好像沒辦法撤回這個詛咒,甘玲慌慌張張地想要說點什麽把那句話蓋過去,半晌,只是用力地抿着嘴唇,用手指一遍遍地抹我的額頭,好像在施加什麽祝福的法術和那句話抗衡。
“覺得不舒服的時候,就要拒絕。”只是又強調了一遍。
我有心緩解這忽然變了的氣氛,開了句玩笑:“比如現在?”
甘玲猛地睜大眼睛,像是被火炭燙到手似的松開,不自覺地啊了一聲。
我急忙說:“你搓得好用力,我感覺快搓出泥了……”
低頭抹着汗津津的什麽都搓不出來的額頭,我也覺得我可能說錯話了,僵硬了一會兒,我轉換話題,打開微信,當着甘玲的面表演了一下我如何拉黑劉銘。
“我還是該給李勇全道個歉……他沒做錯什麽,我道歉是為了我中途跑回來,沒跟他提前打招呼……”
我嘀咕着,于情于理,我把自己和李勇全和劉銘三個人放在審判臺前,我砸下錘子,給自己宣判給李勇全道歉,後面的事情就不管了。
低着頭組織語言發微信的時候,甘玲忽然說:“你怎麽一點兒都不明白?”
我擡起臉,甘玲已經別過頭:“你知不知道我擔驚受怕了好幾天——你不會拒絕,不好好吃飯,追着吃虧,我就像是養了個女兒似的擔心你,你——”
道歉的字打了一半,本就心思慌亂,現在更是一個字也戳不出來。
熄屏放在一邊,我想了會兒,還是習慣性地道歉:“對不起,沒有考慮你的感受……”
“姜小茴,你什麽時候能學會愛惜自己啊?”
我呆了一會兒:“我……沒有不愛惜自己,我只是,比較注重……”
我不擅長拒絕,拙口笨舌,越着急時越不知道該說什麽,甘玲的提問讓我心煩意亂,難道我不愛惜自己?難道我去和李勇全出去玩本身便是不自愛的表現,所以後面有了讓我不舒服的事情都是我咎由自取麽?
我忽然覺得非常難受,慢吞吞地撈起還沒幹的襪子穿上,盲目地穿上鞋,蹬了好幾次才把腳塞進鞋裏,甘玲問:“你去哪兒?”
“我覺得不舒服,我想出去。”甘玲教我的東西我迅速實踐在她身上,起來走出院子,那道陌生的意識背後的重影撲面而來,和黃昏一樣蒙住我的臉,讓人窒息憋悶的熱潮湧動。
我很難過。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非要去和李勇全出去,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又要回來。回過頭反思我的舉動,我從來都沒有主見,一旦自己主動決定做什麽事情,就會變得一塌糊塗。
我不是生甘玲的氣。我只是很難過,我二十七歲,還沒有蛻變成一個主動積極的大人。
我的世界一團糟,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麽。
只有一片混沌指引着我,我隐約感覺我抓住了什麽,我就要抓住它了,它卻忽然消散。
我不是不愛惜自己,我很想解釋,我很委屈,可是,隐約的那份感覺,那個撲向我的恐懼警告我,對誰解釋都好,唯獨不要對甘玲訴說我的委屈。
回過頭,甘玲抱着胳膊站在門邊一聲不吭地看我。
我張了張口,甘玲卻默默道歉了,垂着眼:“對不起,我的表述有問題,我不是說你……不自愛,我是想說,你太在乎別人的感受,我希望你,能學着只考慮你自己……”
“比如?”
“我感覺你想對我發脾氣,”甘玲低頭摳了幾下指甲,又冷靜地擡頭,“但是你習慣忍住了。”
“別說得好像特別了解我一樣。”
“我了解你。”
女人說得格外篤定,一如既往地傲慢而肯定,給我下了結論讓我無從反駁。
我氣得把所有的警告和憤懑扔在腦後,隐藏已久連我自己都未曾發覺的答案脫口而出:“你根本不了解我!我答應跟李勇全出去玩,都是因為你!你一點兒也沒在乎我的感受——”
我吓了一跳,捂住了嘴。
此時此刻,我和甘玲還沒到舊事重提,可以計較她背着我找鄭成剛的消息的程度。
七年前那件事我們默契地短暫封存了,我不該主動提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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