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二更)

這麽一折騰,已經是戌時了。天色已晚,黛色的天籠罩下來,透過薄薄的窗紗隐約可見溫暖的萬家燈火。

屋內也已經掌燈,一豆燭火,一盆子炭,将整個屋子熏得暖意融融的。杜譽身上的藥香、張慎一陣風來去攜來的茉莉香,和花朝衣裳上原本熏的清冽木樨香終于将那血味覆蓋。

張慎走後,兩人靜谧相對。杜譽止了她按捏的手,沒有事做,反而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大概是受這些年的奔波所累,雖然重傷在身,但這樣難得的靜谧時刻,竟隐隐讓她有一絲溫暖放松之感。

這樣的時候……

要是有一爐羊肉鍋子就好了!

花朝忍不住舔了舔口水。可惜了,今晚崇禮侯府滿月宴上定有不少好酒好菜。這什麽珍馐沒吃到,還白白受了傷,真個賠了夫人又折兵。

這麽想着,花朝肚子猝不及防地“咕咕”叫了一聲。

額,也不用這麽……不矜持吧。

雖然內心住着幾匹野獸,但花朝畢竟已然衣冠,基本的廉恥心還是有的。正欲輕咳兩聲掩過方才的動靜,杜譽忽然掙紮着從袖中掏出一個油紙包:“我……只有這個了,你吃不吃?”

“我……只有這個了,你吃不吃?”

一句話,又将花朝拉回到四年前的細柳河邊。那晚她從水裏鑽出來,一身濕漉漉加饑腸辘辘,見了他,仰着一張臉、好不客氣地問:“書呆子,你家有吃的嗎?”那時的她尚不知逢人讨東西吃是件羞恥的事,她覺得她跟人要吃的,那可是予人的恩賜,因而口氣格外理直氣壯。

可是這小書生竟然怠慢她,拿一塊鞋底一樣、還咬了兩口的破餅糊弄她:“我……只有這個了,你吃不吃?”

她馮花朝怎能吃這等賤食?事關尊嚴,就是餓死,都不能吃!

……嗯,其實還蠻香的。

那餅上撒着白芝麻,嚼到最後将那芝麻粒一粒粒咂開,齒頰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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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做夢都夢到自己變成了芝麻仙,禦餅而行,好不威風。

此刻的油紙包中正包着下午剩的那枚茶葉蛋。兩人在地上一番亂滾,那油紙包已然變了形,估計蛋也難逃一劫。

花朝看着那油紙包,不覺神思有些惘惘。杜譽見她半晌不接,也自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紙包,看到它變了形,才反應過來,有些尴尬道:“這怕是不能吃了……本想讓你墊墊肚子,再差人去買吃的,現下你只能等一等,我叫人過來……”話未落,便搖鈴讓人進來。

望着那個變形的油紙包,花朝想起那個僅有幾粒碎芝麻的胡餅,眼見他要将那油紙包收起來,忽然一把奪過,沒皮沒臉地笑笑:“餓了,等不及了。你自叫你的,讓我先墊墊。”

“可……”杜譽有些驚訝,才要勸阻,已見她十分利落地剝開雞蛋,囫囵吞了一口下去。到了嘴邊的話只好換成了:“喝點熱茶,別噎着了。”

醫館的藥童聽見鈴聲很快進來。杜譽丢給他一個錢袋:“去燕歸樓,點些他們的招牌菜來。”

“招牌菜?”這範圍也太寬泛了吧。藥童為難:“大人,燕歸樓的招牌菜可是少說有二十樣……”

杜譽淡淡道:“知道,都點了來吧。”轉向她:“我……也不知道你如今喜歡吃些什麽?”

花朝愣了愣。燕歸樓的招牌菜幾乎樣樣都硬的堪比大理石,花朝兩三個菜下肚就能撐的大肚皮朝上翻不了身,這二十個齊上……

這般不會當家,窮果然是有道理的。

像他這樣的書呆子,還是得有個能幹的賢內助當家才行。

只可惜,他妻子竟去的這樣早。

連忙勸住:“這麽多菜,大人,就你我二人,定吃不完。我看,三兩個小菜就好。”

“三兩個?你……夠吃嗎?”

一句話将花朝問地臉一紅:“承您擡舉,民婦沒那麽大肚量。”

杜譽“哦”了一聲,“我見你中午吃的不少,還以為……”

花朝臉“噌”地一下更紅了,原本只是紅上臉頰,現在索性連耳朵根和脖子都紅了。

喂杜譽你這樣就沒意思了,我不過多吃你刑部幾口飯還是衙門的公餐,你至于這麽斤斤計較嘛!

杜譽擡目觑她,驚訝發現她滿面漲紅,不明其意,還是問:“惱了?”

“豈敢。”

杜譽腦中驀然浮現當初在大理寺當值時趙懷文不經意間的抱怨:“你說這女人怎恁地麻煩。動不動就生氣,也不知道本官哪裏得罪了她!生氣了也不說,問她她只說沒有。不問卻又氣鼓鼓地沒有好臉色,有時還暗自裏垂淚!幾十年了,還是這般!”

他記得當時張慎揣着一顆見縫插針拍馬屁的心巴巴為長官分憂道:“大人,女人不能慣,一慣就會這般陰晴不定、愛使小性。大人何必受她轄制,傷神傷心,苦了自己。這世上知冷知熱、小意溫順的女人多了去了,大人何苦在這生悶氣!不如待一會散值了,下官陪大人出去放松放松!”

“放松?去何處放松?”

“大人既是在女人那受了氣,下官就陪大人去女人那讨回來!京城遍地溫柔鄉,大人喜歡什麽樣的,下官就給大人找來什麽樣的!”

豈料趙懷文一拍桌案:“胡鬧!我堂堂朝廷命官,當持身中正,豈能幹那等有傷風化之事!便是想上一想,都是無恥至極!我夫人為我勤懇持家數十載,養兒育女,勞心勞力,便是偶爾有點小性,又有何妨?定是我哪裏惹她不快了,我自當三省吾身,好好寬慰她,豈能如你所說,幹出那般下/流之事,惹她傷心!”

埋怨是你埋怨的,怎麽反倒我成了個不仁不義之人了?張慎非常委屈,不敢再多說一句。

杜譽聽她說“豈敢”,聯想當日趙懷文的話,道:“這就是真惱了。”

花朝怔了一下,還沒來得及辯駁,卻見他翻過身去,又将背對着自己。

這個動作的意思是……不是要惱的是我你翻身個什麽勁啊?

花朝一頭霧水:“大人這是……”

杜譽又翻回來,支撐着坐起來,因背後有傷,不敢在床頭靠實,只虛虛撐着,以十分自然的口吻道:“方才你在巷中抛下我,我亦有些惱。我惱一回,你惱一回,我們就算扯平了,如何?”

啊?

他的口氣太過平淡正常,讓花朝幾乎以為錯亂的是自己。

原來翻了這麽一個來回是為了表現惱怒,生怕她忘了他還有這麽個可以抵消的權力?杜大人真個思路清奇,戲本子裏都不敢這麽寫。

然而這麽一打岔,花朝臉上果然紅/潮退盡,又記起餓的事來。見杜譽仍定定望着自己,只好硬着頭皮點點頭,又問:“大人想吃些什麽?民婦着藥童點了來。”

杜譽道:“揀你喜歡吃的點就是……”見她似對自己的善意有些不習慣,又補了句:“本官不挑食。”

花朝遂向那書童報了三樣小菜,那書童領命出去。花朝又想起自己先前的感慨,順口道:“大人如今正是春風得意,府上必有不少迎來送往的事要打理,怎麽也不續個弦?”

杜譽聽她問到此處,目光若有所思地在她身上停留了會,道:“我娘子小氣的很,我若與旁的姑娘有什麽牽連,我娘子定然不悅。”

那他娘子,想必是李家三小姐了。

李家三小姐小氣潑辣,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喜歡杜譽。花朝随杜譽出去過幾回,雖謊稱是遠親,還是被她那犀利的丹鳳眼狠狠瞪過。

以至後來在街邊碰到了李家三小姐,她都繞着道走。有一次和杜譽一起亦是如此,花朝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非要往小巷子裏穿。杜譽覺察到,忍不住問:“怎麽了?怎麽你一見她就避開走?”

花朝專心在莫給自己招麻煩上,随口答:“她喜歡你。”

話落,她記得杜譽仿佛笑了一笑,牽起她手,大搖大擺朝着大路走了過去。

對哦,為何她喜歡杜譽,我就得繞着道走。

沒想到如今……果然心眼小的人命也短些,哎,可惜了。

作者有話要說:  直男和直男學哄女生,無解~

我能怎麽辦,我也很無奈╮(╯_╰)╭

趙懷文:哼,男人都是本官這樣口是心非的,叉腰,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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