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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宣五年,臘月三十,亥時。

「皇上,天晚了,妾身幫您解下朝袍可好?」

「不急。」

卧房內燭火搖曳,坐在禦榻前的秀麗女子裹着緞被,平日咄咄逼人的金翹峨髻已摘除發飾梳放下來,烏黑的秀發流洩于腰下,在床上的被褥呈半圓散開來。

「皇上。」皇後忍聲催促,染着鳳仙花液的長長指甲緊扣毛毯,在上頭留下了皺痕。

這句不急,從黃昏日落,皇上用完晚膳入房,已說上第七次。

皇上和皇後長年不合,宮中盡知,結缡三年皇後肚皮始終沒消息,而其他妃嫔皆已為朱家開枝散葉,二十五歲的永竫,已有五個兒子,三個女兒,但這些都不是皇後所出。

圓桌上擺着異域進貢的西瓜,就盼皇後能播下種籽,生出子嗣。

臘月三十、初一、初二,依宮中傳下的規矩,這三日,皇後必須陪皇上伺寝,任憑從小青梅竹馬就交惡的兩人也無法違背。子嗣的誕生,能鞏固雙方勢力的結盟,即便太子之争,皇後芳心暗許的永玄敗于其弟永竫之下,之後太後為撫平反對勢力,于是做主許婚,祈求朝廷早日安泰。

「小禮子。」

外頭小禮子遲遲沒有回應。

「小禮子。」皇上再喚,聲音一如平常,但已讓立在外頭的小禮子吓得逼出了一身冷汗,旁邊同是當值的小廉子同情地望着他。

再讓主子喊上一聲還得了,不顧凍得發僵的四肢,小禮子連爬帶沖趕緊進來跪安:「皇上有何吩咐?」

「過來幫朕揉揉腳。」

兩頰凍得紅撲撲的小禮子跪伏在地上,今兒個是什麽日子,他們這些奴才怎會不知,可是皇上召喚不敢不從,皇後娘娘怪罪往後日子一樣不好過。

房內多了個礙事的奴才,皇後背脊如塑像般依舊挺直,但明顯散發的不悅氣息已讓小禮子吓得冷汗逼出一層又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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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皇後賢德,願以千金之軀服侍朕?」

「若皇上需要妾身服侍,妾身萬死不辭。」

冷……好冷。小禮子如喪考妣,抖着手跪在地上幫皇帝揉着腳,為什麽今天他這麽倒楣,輪到他當值,他嚴重懷疑那拈簽裏有詐。

「外頭冷麽?」

「奴才回皇上的話,不冷。」

「那你手怎麽回事?」

「奴才該死,手凍着皇上了。」小禮子着急地搓着手,想使手暖和點。

「去将炕爐推出來,将手烤暖些。」永竫道。對話一來一回,硬是把尊貴的皇後娘娘給晾在一旁。

小禮子縱使向天借膽也不敢去搬爐子來烤,左右為難之餘,只好長跪地上低頭不起。

「怎麽了?」永竫手翻着書卷,眉睫低垂,龍顏不怒自威。

「奴才手…暖着了……暖着了!」兩手越吓越冰冷,任小禮子拼命搓也沒用。

小禮子手暖不暖,永竫怎會不知,這些把戲不過是延長宮廷規矩的藉口,拖過一日,還有二日,永竫開始頭痛了。

僵凝的氣氛彌漫房內,沒得主子喊停,小禮子如冰柱的十指也只得認命地揉,兩泡淚在眼窩裏打轉,怕連這一哭都要等來世了。皇上,求求您,幹脆給奴才一個痛快罷了。

「皇後是否有雅興願陪朕觀賞雪景?」永竫起身,将手上書卷放于桌上。

皇後不答,端坐的高傲姿态一如以往。

小禮子趕緊拿出紫貂皮氅幫主子披上,要拿出皮帽時,永竫揮手拒絕。

「可是外頭很冷……」

「無妨。」永竫率先跨步走出,小禮子忙不疊地向前打開門,撐傘立于主子後面小心地擋住風雪,藏匿在暗處的侍衛,紛紛提高警覺,專心守護皇上。

藹藹白雪靜靜下着,永竫信步前走,呼息規律,雙腳在雪地中留下深淺相同的印子,行徑步履一致,明眼人一看即知內力深厚。

宮中各派勢力傾軌,暗殺頻傳,從小衆皇子皆習武防身,以求自保。

永竫一動也不動,望着遠方無盡的蒼穹。

做盡一切,手足相殘,縱應天命成為皇帝,鎮日卻只能困鎖于宮中,得到的只有寒冷的孤寂,無求。

依天命,順天命,皇上的即位是為百姓蒼生之福,天命難違。

……好一個天命難違,若有來世,毋願生于帝王家。

皇上……

無求,你曾想過若有來世?

若有來世,皇上仍是皇上。

是麽?這是你窺天機所得?還是對朕的谄谀之詞?

後頭苦命的小禮子已冷得牙關喀喀作響,冷冽的空氣使得呼出的鼻息成白茫的霧氣,撐着傘的手不住地顫抖,在前頭打着燈籠的小廉子情況也沒好到哪邊去,連唇都凍得發紫。

其他的宮女在皇上步出門檻的剎那,早已通知禦膳房切蔘片沏茶候着。

在房內面無表情的皇後,終于有了動作。

皇後将系于衣服上的香囊取下,用小指尾端的指套在縫線接處挑取一絲粉末在燭火上,過會兒,一縷無色無味的輕煙飄于室中。

蓮步輕移,皇後悄然端坐回床褟前,高傲的姿态不變,剛剛的一切宛如什麽都沒發生般,視線定定地凝視前方,眼前似又幻起了那已逝的溫文男子……

「皇……皇……皇上,該回房了。」

小禮子臉凍得發青,永竫将視線從遠方收回。

「是該回房了。」永竫緩緩道。

小禮子和小廉子如蒙大赦,一副唯恐主子反悔似的,小廉子提着燈籠趕緊在前領路,行走間僵硬的雙足陷入雪地裏,險狀環生,好不狼狽。

回到寝室,皇後仍維持原來的姿态,如泥塑人偶坐在床沿一動不動,永竫擡手屏退服侍的仆役,門終于阖上。

「皇後要喝嗎?」永竫拿起宮女擱在桌上的茶壺。

「……」

靜悄悄地,一如以往,永竫也不指望得到回應,仰首溫熱的蔘茶入喉。

燭火搖曳,永竫再拿起桌上的書卷觀讀,皇後仍端坐着,不再出聲催促,半晌過去,燭淚流淌而下,永竫感覺一股躁熱之意傳至喉間,他不由得伸舌舔舐發幹的唇……

這時皇後起身的動作驚擾了他,他往皇後方向望去,身上的熱意更甚,某處隐隐悸動着。

皇後籲了口氣,對永竫的定力感到佩服,據聞「禦春露」凡男子難擋一刻鐘,而永竫居然能撐到現在,凝脂玉指解開扣結,褪下身上的衣物……

這時永竫完全明白了。

「你知道你這樣做的下場——!」永竫怒極拍桌起身,這一動氣,熱意瞬間沖至四肢血脈。

「太後恩準的。」皇後眼中寫滿深深的悲哀,在宮中,她又何嘗能有選擇。

「來人啊!」永竫眦目吼聲道,外頭小禮子趕忙想沖進來,卻打不開門。

「不準進來!」皇後擡手将門闩落下。

「環蓉你……」永竫緊咬牙。

衣物落地,白玉般的胴體完全裸露,環蓉款步來至永竫身前,胸前兩點粉蕊映襯在聳起的高峰上,顯得無比誘人……

永竫氣息粗喘,眼睛充血,藥力來得如此兇猛,任憑幾次嘗試勻息欲運轉丹田的內力将急奔的血氣壓下,都徒勞無功。他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強行沖擊經脈中的血液,以硬碰硬,輕者走火入魔、半身不遂,重者血管爆裂致死。

「朕不會屈服在這卑劣的伎倆下,來人啊!」永竫大手一揮,将桌上的物品全數掃落,薄胎瓷制的茶具碎裂一地,永竫拿起碎片往手臂上一劃,血瞬間噴出。

「皇上,可是門關着,打不開——」外頭的人急煞了,偏偏太後傳下懿旨,要他們下人不準開門。

環蓉沒想到永竫竟烈性至此,竟傷害自己利用疼痛來抑下欲望,心頭說不出萬般滋味。

永竫走向門的方向,鮮紅的血汩汩地流着,要将門闩打開,後頭環蓉緊抱住他,不讓他開,「放手!」

「不——!」環蓉怎能松手,別說今天功敗垂成皇上降罪,現下她這個樣子被奴才們看到,她不如自盡算了。

永竫試圖揮舞手臂,但甩不開纏抱住他的環蓉,他舉起掌來欲運勁往後劈落,又想到這強行運功的後果。

環蓉見狀,竟閉目咬緊銀牙,寧願求得一死。

外頭見裏面忽然沒了動靜,更不知如何是好,進或不進?

這時屋頂傳來轟天巨響,梁木倒塌,一道七彩的虹光由屋頂的大洞投射而下,永竫看見自己的身體竟似變得透明,逐漸消失……

高雄─帝王酒店。

酒店名稱是帝王,但裏頭當然沒有帝王,經營主旨标榜的是能給予尋芳酒客帝王級的銷魂享受。

帝王酒店的金經理看着喬治帶來應征的朋友,手不時摸着時星的胸膛,沿下至腰和臀,頻頻滿意地點頭。

時星兩腳不自在地交錯站着。

他小心地打量四周所謂的「同志」,放眼望去都是穿着西裝制服的牛郎,好像和正常人沒什麽差別,沒有他想像中可能很娘或塗着粉…

「真的能月入數十萬?」時星附在喬治耳邊小聲地問。

「有基本底薪、全勤和小費,怎麽樣都比22K強,不過……」喬治不好意思地咳了下,「想賺更多錢,就是你和客人私底下的事了。」

時星并不笨,知道所謂私底下指的就是「出場」。一個疑問沖到喉間,他強壓了下來,他很想問,若是出去的是誰x誰?可是這樣問好像太多餘,花錢的是大爺,誰想當被捅的那一個?(默…)

「像我這樣的也行嗎?」時星有點沒信心地問。以前在國高中是交過幾個女朋友,但他以男性的觀點審視自己,沒覺得自己有什麽可以吸引同性的地方。

「放心,我們客人最愛你這一型了。」金經理眼睛笑得眯成一條線,手留戀地又多摸了時星鍛煉精實的肌肉兩把。

時星剛退伍,理得短短的平頭看起來拙拙的,因出操曬成黑炭般的臉,輕輕一咧笑,牙齒顯得更潔白,加上兵役online的鍛煉,一身肌肉緊實強壯,充滿了男子氣概。

「你何時能上班?」金經理問。

「随時。」隔壁黃姑婆照顧小月每天都要三百元,還依時間長短視情況增加費用,時星從不知道嬰兒的奶粉和尿布那麽貴,簡直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燒錢。

「太好了。那明天就來上班吧,有西裝嗎?」

「我的先借他。」喬治搶在前頭回答,時星感激地看着這當兵一路走來的好哥兒們。

「來,填一下聯絡資料,還有,你上班要取什麽名字?」

時星接過表單,正要開始填寫時,聽到金經理這樣問不禁一怔,名字?

「就像是昵稱。」喬治解釋說。

「喔。」時星恍然大悟。就像他和部隊裏的弟兄去找傳播妹時,美眉取什麽志玲、小雪的花名意思一樣。他沒想到牛郎……不、男公關也來這一套。

「取什麽名字好?」時星看着眼前二人。

「取個洋名?像Johnny或Ricky?」

「不!」時星頭搖得像波浪鼓。

「那要叫什麽?」

「……叫阿星可以嗎?」想來想去,時星也不知道要叫什麽。

金經理和喬治互望了下。

「那就這麽決定,大家都喜歡周星馳,叫阿星很有親切感。」

國歷一月二十五日(農歷十二月三十日除夕夜,晚上七點半)

「黃姑婆,我要去上班了。」時星抱着一直哭不停的弟弟按下門鈴。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死囝仔,門鈴按一下就好了,按那麽多下吵死人了。我老人家動作慢,哪有辦法這麽快來應門!」黃姑婆罵罵咧咧地來開門。

「小月麻煩你了。」他将弟弟交給黃姑婆。雖然黃姑婆伸手死要錢,但這三個多月來要不是多虧了她,時星也不知怎麽照顧小孩。

時星穿着簡單,酒店的西裝制服是到公司才換,原本曬黑的膚色在進入夜生活後,逐漸白回來,他向黃姑婆謊稱是做夜班的工作,幸好黃姑婆也從沒問他從事什麽行業。

「怎麽了?」時星不解地看黃姑婆掀開時月的衣服。

「檢查你有沒有虐待小月。」黃姑婆表情很認真,一點也不似在開玩笑。

「……!」時星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不知花了多大力氣,才強行将即将沖出口的「靠」字收回。

「嗯,沒有傷。」黃姑婆仔細檢查後,确定沒有任何瘀青的痕跡,再将衣服扣好。

「拜托!我是那種人嗎?」

「我住在隔壁,小月被你一抱回去就哭,吵得我睡不着。」

「他要哭我有什麽辦法!該哄的、尿布該換的、該喂的,我都做了,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一直哭,我每天都還要工作,他這樣哭,我也沒辦法睡!」難怪人家說氣死驗無傷。時星嘔得快內傷了,辛辛苦苦照顧,還要被懷疑「疑似虐嬰」!

黃姑婆抱着時月走進屋內,更噴血的是,時月一到黃姑婆家,哭聲就停了。

「……黃姑婆,你不是都沒結婚,時月送你當幹兒子算了,至少你走了有人幫你捧骨灰。」時星自暴自棄地說。

黃姑婆拿起鐵卷門的拉杆往時星頭上敲去。

「殺人啊!」時星抱頭痛叫。

「死囝仔,居然咒我死!有沒有天良啊你!」

時月張着眼吸着大拇指看着二人,嘴裏咿啊咿啊開心地叫,和在家就哭得像紅色面龜完全不一樣。

「……或許是看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你有帶去廟裏收驚嗎?」黃姑婆緩緩說,畢竟走過六十幾個年頭,她過的橋都比時星吃的鹽還多。

「去兩次了,還是沒用,根本就是在騙錢。」帶去給醫生看,醫生又說沒發燒,健康得很,害他又浪費挂號費一百五十元。

時星都快被哭得精神衰弱了,晚上到半夜三點才下班,還來不及阖眼,又要到黃姑婆那将弟弟接回來照顧。

住在這個「新」家三個多月,巷子裏的左右鄰居也逐漸變成熟面孔,他也聽到一些風聲,說是房子風水有問題,明明是空屋,晚上卻經常會從窗戶看到影子,原先的屋主曾請道士來超渡,但成效不彰,才會想便宜地脫手。

黃姑婆話說得含蓄,但時星怎會不知道?

不管是不是迷信,以他們目前的經濟狀況,能搬去哪裏?能有房子遮風避雨,哪還管得了風水這等無稽之說,時星在心中苦笑。

家裏有沒有鬼他不知道,錢鬼倒是有一只——就是他。只要給他錢,半夜叫他去墓仔坡挖墳都行。

不是沒客人找他出場,而是他一直無法下定決心,他猶豫是否該早上再兼一份工作,去送報紙或牛奶。

「黃姑婆,小月就麻煩你了,今天除夕,我們公司上到十二點,回來我就來接小月回去。」七點三十幾分了,再不去就遲到了,時星準備去牽機車。

「阿星。」黃姑婆喚道。

「啊?」時星一回頭,就看到黃姑婆幹皺的枯爪手。

「你還沒給我錢。」

時星掏出一張五百元,放在黃姑婆的手上。

「死囝仔,這點怎麽夠!」

「不是說好了照顧到我到下班五百元?」原本說好的三百元褓姆費因為時星工作的時間到半夜,黃姑婆要求加錢。

「今天是除夕,你不包個紅包意思意思給我老人家?真不會做人。」沒禮貌,她可是很用心在照顧小月,還自掏腰包買水果做成泥給小月吃。

時星氣極反笑,從皮夾抽出一張總統給黃姑婆。

「我去上班了。」

欽天監─觀象臺。

黑夜中,隕石如雨般不斷落下,忽然大地一震,整個樓身随之搖晃,仆役們紛聲尖叫找地方躲避。

「快差人禀告皇上!」納蘭無求萬萬沒想到天空異象甫生,七彩的火光一閃即逝,尚還來不及應變,竟會發生這等事,而且那方向……

「納蘭國師,不好了!皇上寝宮起火了,好像是剛剛落下的隕石引起的!」外頭值班的侍衛着急地沖進來。

納蘭無求心一陡跳,一股不祥的預感襲來,莫非應劫在皇上?

「而且……還聽說……」

「聽說什麽,還不快說!」

「火勢很快就撲滅,但找不到…找不到皇上他人……」

「怎麽會找不到人,宮中的禁衛軍在做什麽,怎麽沒在皇上身邊候着?」外頭白雪紛紛,納蘭無求快步前往皇帝居所幹清宮方向。

「弟兄們四處都找遍了,但皇上簡直就似消失了般……」侍衛惶恐地說,身體跪伏得更低。

平日鎮靜若恒的納蘭無求倏然停步,一頭少年白發在雪中飄揚,臉上終于失去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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