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午時三刻,本應烈陽高照的天空卻陰雲壓頂,悶雷幾聲飛過一片雁群。

蕭潇的風撕扯着南陽派內的古樹,門派內白衣弟子們來來往往匆忙,面色凝重。門派幾百年內未曾再開過的護山大陣已然開了,淡藍色光芒的陣法圖在天空中若隐若現。

門派禁域內,水下的法陣光芒黯淡。

江危樓慢悠悠睜開了眼睛,狹長的黑眸中還有這幾分醒後的朦胧。

原本寂靜無比的水牢內,卻能聽見雜亂的沉悶腳步聲,平靜的水面悠悠泛起波紋。

“轟隆——”

石門被陡然震碎,水流激起萬千水花,又在霎時間幹涸消失。

陣法光芒徹底黯淡下去,而禁锢着江危樓的符文鎖鏈也驟然間破碎。

江危樓并不很在意這突變,只是施法蒸幹了身上的水漬,沒多時一群白衣弟子嘩啦啦湧入水牢中。

“大師兄,信攬派、天山宗、鎮北教約一刻鐘趕到,空我宗與鴻蒙派也回信正在派人前來。”

為首弟子兩只抵着眉心,低聲道。

江危樓微笑道:“辛苦姜師妹了。”

姜師妹便又道:“這些天委屈危樓師兄了。”

她話音一出,身後幾個弟子便也露出些難受。

這些天,江危樓在門派裏成為了禁止的話題,風言風語中也是于妖道勾結的叛徒。幾個門派聯合要來圍剿南陽派的消息早已傳來,明明他們已經按照江危樓師兄的意思私下放出了長老內便有妖道的一些證據與事實來,卻毫無作用。

“你們才是委屈了。”江危樓看着面前的這群弟子,溫潤的眸光中浮現出疲憊,話音卻愈發溫柔,“衆多弟子蒙昧其中,你們不必多加指責,只是今日之戰難免要面對同門,大家問心無愧即可。修仙界豈容此等歪門邪道,我便也不會再念舊情,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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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危樓又嘆了口氣,像是于心不忍般,苦笑道:“你們此番救我已是盡心盡力了,接下來若是有弟子想退出也無妨,畢竟這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即便我要肅清本派門風,卻也不該拉着你們繼續冒險。若有要退出的弟子,便速速趁亂離去罷,莫要再因此誤了修仙前程。你們已經盡力了。”

他這番深明大義的話一出,衆弟子卻只覺得熱血沸騰,一時間立刻争相拒絕。

“危樓大師兄受着噬心刑罰多日,仍只為南陽派之将來,我們怎麽能就此放棄?!”

“事已至此,臨陣逃脫絕非我等修仙之人該有的想法!”

“弟子願誓死跟随危樓大師兄!”

水牢內,弟子們群聲激憤,士氣大振。

江危樓眼眸彎彎,很是感動般,兩手撫眉心,竟是對他們行了個禮。

空曠昏暗的水牢內,身上盡是血污的白衣少年郎顯得愈發遺世獨立,如青竹君子般翩然清朗。

他面前的弟子們便也齊刷刷手指輕扶眉心,同樣行禮,盡顯忠誠和慷慨激昂。

如果随之游在現場,恐怕只會感慨江危樓在現代定然是個邪.教教主,竟如此會用語言魅惑人心,卻還能顯得這麽正義凜然剛正不阿。

戌時,天色大暗,南陽派護山大陣依然破敗,但幾大門派攻打南陽派這小門派竟并不順利,幾個門派亂鬥至此竟略輸一籌,傷亡數遠超南陽派。

這其中原因十分滑稽,只因打頭先手進場的三個中小門派和南陽派都距離較近,也都知彼此要來剿南陽派,便都不敢派出主力只怕他們派出後被彼此聲東擊西趁虛而入偷了家,派來的便全是些內門喽啰。而空我宗作為響當當的大門派自然不擔心這些,但空我宗只覺已有三個門派派人了,他們便只是派了少數弟子禮貌性地剿一下。

相較之下,南陽派上下除卻跟随江危樓的那一小撮人外,內外門弟子卻都一心守護南陽派,不說南陽派幾個實力尚可的長老與掌門,善見吸食了衆多妖力靈力,如今距離成神也只有幾步之遙。S

亂戰中法術熒光橫飛,密密麻麻的禦劍弟子們對拼近戰,丁零當啷之聲不絕于耳,時不時有些被重傷的弟子如同破布娃娃一樣從空中掉到地上,又被一群搞後勤治療的弟子擡走治療。

幾個法術高深些的弟子和善見妖道打得不可開交,幾個長老們被無數雜魚弟子圍在其中卻越戰越勇。

江危樓一邊施法攻擊往日的同門,一邊觀察着己方的人,卻見他們大多在接受治療,而參與戰鬥的弟子們人數愈發少了,南陽派的弟子們卻仍有數百人能繼續戰鬥。

這番現狀他也猜到,并不驚慌,只等鴻蒙派的人來。

沒多時,一個弟子湊近他耳邊低聲道:“危樓師兄,鴻蒙派的人約有一刻鐘趕到,只是——”

江危樓嘆了口氣,心知恐怕鴻蒙派也沒重視目前的情況,便問:“幾人?”

弟子低聲道:“兩人,但聽說是劍尊繼承人及其徒弟。”

江危樓微微閉眼,壓下眸中暗色,打斷了弟子,“那也只得我出手了。”

弟子大驚:“可是,危樓大師兄,天機縱橫之術乃……”

他見江危樓神色如此嚴峻,聲音也小了些,壓下了後面的話。

江危樓拍了下他的肩頭,“我便去了,若有不測,你便通知其餘弟子,讓他們休養生息且先退下。”

弟子不敢說話。

江危樓轉身離去,背影蕭索,腳步堅定。

他一面走着,一面施術,墨色天空劈下幾道驚雷,散發着妖異紫紅。

在場衆人驟然驚起看過去,卻見如皎月之姿的白衣少年眸中金色符文轉動,雷光映襯得他顯出幾分詭谲神秘來。

不到一息,如烏雲散去,陰霾的墨紫天空中繁星驟出,卻又近乎反常般擁護者一輪彎彎明月。

此為天機·摘星戴月,此術若是啓動便需耗損八百年壽元。

江危樓如今只剩千年壽元,但他并不猶豫,只是惋惜——日後與随優相處之年歲恐怕不多了。

他正欲啓動法術,卻聽見一道通傳的聲音:“鴻蒙派,劍尊繼承人——随之游已前來。”

江危樓并未停止腳步,卻又聽接着便是一道帶着點輕浮和挑釁的聲音,“喲,好久不見,過得這麽拉了啊?又要燒命了?”

他驟然睜開眼睛,眼眸中金光浮動,卻又含幾分驚詫,“你——”

少女禦劍乘風而來,風吹她的長發,漂亮的面容與随優三分相似卻更勝幾分,但那得意時的小動作與随優卻如出一轍。她背後豎着三把光芒各異的劍,朝着他挑了下眉頭,下一刻一把劍卻陡然紮入他的肩膀将他狠狠擊飛将他釘在一棵古樹的樹幹上。

紫紅的天空一閃,便又恢複了原狀,這場獻祭壽元的法術被迫中止,江危樓差點被反噬陡然吐出一口血。

他握住劍刃,感受着肩膀的疼痛,想要拔下。

卻在此時,見随之游身形如鬼影般陡然浮現于戰場中,背對着他,話音微冷,“這南陽派就值得你這麽惦念?我真煩死了,今天都得給老子死。”

江危樓微愣,立刻意識到,随之游又誤會了——她竟以為自己是站在南陽派一方的。

他道:“你——”

然而未等他話音落下,卻見随之游早已祭出青藍色的劍,如同厲鬼附身般。

她……這是在阻止自己繼續使用這耗損壽元的法決嗎?

即便,這一刻她還在誤會自己站在南陽派嗎?

江危樓不自覺用力握住劍刃,淙淙血液自手心留下,卻并未再想拔下肩膀的劍。

漫天劍影以破竹之勢從天隕落,又如流星降下,精準穿過南陽派弟子們的心髒。他們甚至尚未反應過來便僵直着從劍上落下。

霎時間,戰場被噴薄的液體染紅,地上連下腳的空餘都沒有,放眼望去便只剩濃重的赤紅。失去主人駕馭的飛劍也齊齊落下,一時間竟猶如下了劍雨一般。

“那些弟子并不知道真相,随道友且下手輕些!”

空我宗一弟子喊了聲。

“今生蠢成這樣還助纣為虐,不如來生投個聰明胎。”

随之游話音中滿是戾氣,全然不似名門正派之人,逼得空我宗出弟子不敢多話。

如果說劍尊謝疾極少出手,所有人只知道他實力極強,那這繼承人随之游便讓他們知道所謂的強是有多強。

她每接近被護在最裏側的長老和善見一步,身後的屍堆便更深一層。噴濺的紅色液體将她的白衣幾乎染紅,連白皙清冷的面容上也沾上了些血污,襯得她的淡笑中愈發冷漠疏離。

江危樓靜靜地看着她,胸腔卻愈發躁動,薄唇因呼吸的熱氣焦灼發幹。

随之游大開殺戒,劍刃寒光閃爍,劍身的紅将天邊的月亮也映成血月。

修羅降世,河山染楓,地獄般的景象裏,他卻愈發無法控制悄然噴薄的感情。

千萬次動心,他都能克制下來,只因那些時日裏,她總如繁星熠熠生輝,少年得意,他怎敢逾矩。但這一刻,髒污的血液染在劍上,三分戾氣萦在眉間,她不再明亮澄澈,只顯寒冷可怖。

是為了他。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這顆星星,終于落入凡塵中,滾入腌臜鬥争裏,被他摘下了。

無論是随優也好,随之游也好。

江危樓閉上眼。

不過一刻鐘,南陽派戰況急轉直下。

随之游的劍,真如她所言,可斬萬物。她持劍一路殺到善見面前,幾個長老奄奄一息倒在她身後,血液将她纖長白皙的手指染紅。

善見還在垂死掙紮,集丹田內數千妖力靈力,身後如彙聚千萬邪氣的不詳黑色球體與他身後浮現。

善見道:“受死罷!”

随之游:“猜猜什麽東西渾身是洞,滿地打滾?”

善見大怒,“黃口小兒,竟——”

随之游看也不看,一劍過去。

善見瞪着眼睛,不敢置信地倒在地上,口吐鮮血,“絕無可能……我明明已經快……你為何能……不……”

随之游又捅了幾劍,“答案是你,沒想到吧?”

他在地上果然滾了幾圈,就徹底沒聲了。

天地寂靜幾秒,所有參與剿滅的弟子如看惡魔般,恐懼中夾雜着震撼與膽寒。

她修為明明才合體後期,到底何來能力斬一個近神之人。

随之游卻并未理會,直直走到江危樓面前,手中劍正想捅過去時,卻見江危樓笑意溫柔,“随師妹,還是随真人?”

出場帶報幕就是不好,這就劇透了。

不過無所謂,她都大開殺戒滅人宗門了,還攻略個屁,連他一塊殺了得了。

随之游正想着,卻又聽他道:“師妹曾說的還算數嗎?”

江危樓黑曜石般的修眸中碎光浮動,眼角微紅,如玉面容上笑意缱绻。

随之游:“……?”

随之游:“啥?戀愛?”

江危樓:“嗯。”

随之游:“啊……?!”

她震撼地看着江危樓,卻見他話不像作假,更加震撼了。

殺了你仇人你記恨我壞你因果,殺了滿師門你居然想跟我戀愛?

斯德哥爾摩?還是你就是喜歡bad girl?

随之游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立刻覺得這是個好事,于是便露出心疼的樣子撫摸他肩上的傷口,“你怎麽受傷了?誰對你下的手?我好難受!”

江危樓:“這是阿游的劍。”

随之游:“誰的劍?”

江危樓:“你。”

随之游:“我的什麽?”

江危樓:“……”

他自知她想賴賬,便也只是苦笑,不再說話。

随之游拔下了他肩膀的劍,只聽他喉間溢出聲輕哼,接着便弱不禁風倒進她懷裏。

随之游:“很疼嗎?”

江危樓伏在她脖頸間,說了什麽,熱氣打在她肩頸。

随之游聽不清,低頭看他,卻先看見他笑吟吟的眸子,接着便被他吻上唇。

怎麽,一角是十分,一元是一百分,我是你的布洛芬?

随之游一邊想,卻也回吻。

江危樓吻得很急促,仿佛醞釀着許許多多的情緒般。

兩人身上的血腥味糾纏在一起,身後便是屍山血海,月亮森森,他們竟就這樣彼此汲取溫度互相擁吻。

她在心裏默默想:這下,全場人都炸了。

随之游摟着江危樓的腰,許久才掙脫,低聲道:“成親嗎?”

江危樓眼角潮紅,清風明月般的笑因這潮紅徒增幾分糜豔。他定定地看着她,低聲道:“師妹是認真的嗎?”

随之游撲哧一聲笑出來,“當然。”

江危樓眼眸中也漫出星星點點的笑,碎光沉下,只剩認真。

數百年來,他從不行差踏錯,堪星知天機。

他敢以壽元證道,這一次,也敢。

江危樓要賭這未知的命數,以數百年第一次的情動,押這一顆為他染塵的星星。

他鄭重道:“好。”

他的手順着她的腰側滑落,最終握住她的手,微冷的手指插入指間與她十指相扣。

随之游:“你握得好用力。”

江危樓反問,“有嗎?”

問完,他垂眸看着兩人握緊的手,又不說話了。

他明明覺得,還不夠,想要再攥緊一些。

危樓摘星,豈有松手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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