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江危樓走在曲折環繞的小徑中, 長廊周遭,水流婉轉,松柏矗立于周遭。
他每走幾步, 便感覺膝蓋處傳來隐約的酸痛,胸口處火燒火燎的痛也一路蔓延到喉嚨。
江危樓心中只覺奇怪, 如畫眉眼微蹙, 卻并未停留。
莫名的直覺推着他往前走, 好像慢一刻都不可。
他腳步愈發急促了些,腰間環佩叮當,白衣紛飛中布料暗紋明滅。
終于要走出這彎彎曲曲的長廊之時,微風吹起,缥缈如紗的薄霧四起,幾乎遮擋了他的視線。
江危樓指間燃起幾點亮光,施法驅散霧氣。
然而法光亮了亮, 竟是無用,這霧氣如耀武揚威一般愈發要讓他看不見面前的景象了。
江危樓心中生疑, 又走了幾步, 細微的輕風化作狂狼的大風吹過山間, 發出嘯叫。
這是哪裏?
他愈發奇怪, 卻又覺有什麽扔在了身上。
江危樓起初并未離場, 只是掐着手指算方位,可那扔東西的人偏偏不知收斂一般, 越來越多的松果投到了他身上。
他擰眉看過去。
大霧之中, 卻只見約莫是一女子,盤腿坐在樹上, 懷裏攏了一堆果子。
江危樓打出神識, 仍未能看見她的模樣, 卻仿佛能感受到她歡快的情緒。
他想,許是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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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想醒,應該不難。
但江危樓并沒有着急醒來,只是靜靜凝視着這道影子。
那女子見他不說話,便很有幾分惱怒,低聲道:“你倒是問我在做什麽呀?”
江危樓便有些想笑,問道:“那師妹在做什麽?”
她立刻開心了起來,順着他的話,把話音擡得又得意又嬌俏,“危樓師兄這般貌美,自然是值得我擲果盈車。”
江危樓便又是很想笑,唇角弧度還未勾起,喉嚨卻陡然湧上一陣血腥與苦澀。
天地旋轉之中,所有景色如打翻的硯臺,墨色暈染混做一團。
許是朱砂更鮮豔,黑色逐漸被紅吞噬,那紅漫無邊際地潑灑了整個視線。
濃稠的腥味仿佛帶有溫度,與燃燒的燭火互相浸透混成一片刺鼻惹人暈眩的味道。
……
江危樓支着臉的動作松懈了些,他睜開眼,溫潤的黑眸中尚存幾分朦胧。
恍惚不過片刻之間,他眼神清明起來。
果然是夢。
殿外,法陣浮空運轉,風鈴被吹動,仙草綠茵上花朵搖曳。
叮鈴聲空靈至極,殿內香爐升起冉冉青煙,桌上的茶已有些涼。帷幔輕紗如被無形的手撥弄把玩,又如身材曼妙的女子在獨自舞動。
江危樓額間竟然沁出了些薄汗,喉間燥得發澀,被吹動的薄紗卻仿佛吹進了心裏,因風漲滿卻又虛無至極。
他喝了幾口冷茶,壓下萬千思緒。
沒多時,仙侍通傳,說治山帝君已經來了。
奉茶的仙侍換上新的熱茶,重新焚香,又呈上幾碟點心。
仲長貍到的時候,江危樓已經收拾了那模糊夢境帶來的心緒起伏了,只淡笑着看着他:“治山來得有些遲了。”
兩人都是帝君,管轄神域各有不同,俨然是平級,并無尊卑。但他們也并不熟絡,因而江危樓也只喚他的封號。
仲長貍坐下,便見江危樓很是好性子一般,為他倒了杯茶。
茶湯翠綠,根根茶葉豎起,香味清苦。
他喝了口,回甘悠長,便問:“玉露山的茶?”
“正是。”江危樓輕笑,又道:“八海的事情我已有耳聞。”
仲長貍看着他這般謙謙君子的姿态就生厭,煩得無形的尾巴都想甩幾下,再用爪子抓花他的臉。于是他沒一點好氣兒,狐貍眼中透出幾分輕慢,“你要是想勸和,大可不必,畢竟我可不知道八海的帖子有什麽通天修為能送到青丘。”
江危樓倒并不意外他會知曉,畢竟治山帝君的名聲他也聽過,精明狡猾,最是難纏。但他委實沒料到,這個傳說中狡猾的帝君,居然如此按捺不住脾氣。
他又道:“兩族交好本是裨益人間的喜事,但他毀親後,兩族紛亂再起,致使五界差點失衡。若說我沒有怨怼,倒也不可能。”
江危樓十分坦誠,白皙的指節握住茶杯,又道:“如今他又因私攪起八海動亂,我自然不願他好過,恰好你族與他有些舊仇,不過想着成人之美罷了。”
“江危樓啊,莫要天下單你是絕頂聰明,借刀殺人卻能說得如此大義凜然。”
仲長貍打開折扇,話音不善,眼睛卻仔仔細細打量起了江危樓。他着實生得一副貴公子相貌,如珠如玉,如芝蘭玉樹,溫潤清貴。
但也就那樣吧,太清淡了,清湯寡水的,哪裏比得上他。
子游可見過他這樣的狐貍,怎麽會看得上他。
仲長貍想得有些煩了。
江危樓倒是奇怪,只覺仲長貍這敵意來得莫名其妙,畢竟他以前與仲長打過一兩次交道,知他城府不淺,笑眯眯下軟刀子。
如今先是突闖龍宮,再到直言嘲諷,倒不像他作風。
江危樓道:“原是我與治山相交極淺,不知治山如此耿直豪爽。”
“君子之交淡如水,我覺得正好,不知道衍衡帝君還有什麽指教?”
仲長貍努力不将私人情緒帶到工作中,壓着火氣繼續跟他聊。
江危樓敲了下桌子,正色道:“八海之亂迫在眉睫,不如放下成見,蒼生更要緊些。即便不論蒼生,光論幾座在八海附近的狐貍山,想來治山也是擔心的。”
“自然。”仲長貍喝了口茶,眸光垂落,道:“但我以為我表現得很明顯了。”
江危樓微怔,立刻理解他話中意思。
仲長貍是故意的!
這次他提前惹事,為的便是逼八海帝君加強駐守,反而是為逼江危樓這幕後主使無法借他之手以婚禮威脅對方治八海。
他皺眉,“你——”
“我怎麽了?”仲長貍狹長的眼眯,笑得倒是開心,“借我的手為你治八海,沒有這麽好的事情。”
……真不知道該說這狐貍有夠精明,還是該說他有夠蠢。
精明得絕不讓任何人讨到他半分便宜,也蠢得寧願不報仇,反倒是先咬一口幕後主使。
江危樓額心跳動了下,面上仍風輕雲淡,輕笑道:“也不知我與治山何時結過仇,竟對我的怨怼比毀親的元兇更重些。”
你當然不知道,你失憶了,你不要臉。
仲長貍放下茶杯,“不過你也不需擔心,我聽聞了一樁趣事。”
江危樓沒有說話。
仲長貍慢悠悠地繼續道:“聽聞這八海與一個詛咒有關,屆時,只要八海帝君順利成婚,這八海之亂自然會平息。”
“詛咒?”
江危樓心不知為何重重跳了下。
仿佛是為詛咒這兩個字,又仿佛是與詛咒更相近的東西。
他情不自禁又扶起茶杯,淺啜兩口,心思沉了些。看來他失去那縷人魂很重要,或者說,與那縷人魂有關的記憶很重要,重要到能牽扯到他的心緒。
這不應當。
他很不喜這種感覺。
江危樓敷衍了幾句,卻又聽仲長貍道:“天君命你治八海之事五界皆知,如今卻不需你治,只需你安心參加八海帝君大婚,居然還有這種好事。”
他看過去,仲長貍仿佛只是無意提起這茬,并未有其他意思。
江危樓便只回答道:“确實是一樁意外之喜。”
仲長貍又道:“八海之亂平定後,不知你又有什麽打算?”
這便很奇怪了,他方才還一副對自己很是嫌惡之樣,如今卻又如同寒暄般追問。
若是設伏或有其他心思,也說不通。
江危樓的确不知與他有過什麽過節,愈發匪夷所思,便警惕起來。
他微笑着倒了杯茶水,“自然是繼續下凡歷練,人間政局尚未穩定。”
仲長貍聞言,雖未全信,但心中卻有幾分放心。
兩人相對無言,便對視假笑,各自喝茶。
這番會面結束,江危樓見仲長貍離開後,才去拜見紫薇星君。
紫微宮本就是他所管轄,但紫薇星君自他年幼便教導他占星觀天象,于情于理都該他親自前去。
到了紫微宮,見到紫薇星君,他拜了一拜。
紫薇星君愛憐地将他扶起,問道:“衍衡帝君何事來訪?”
“危樓此次來,便是想來詢問渡劫丢失的那縷人魂之事。”
江危樓語氣恭敬,神情略帶迷惑,“近來多夢,我總疑心許是當時歷劫的情景,不知紫薇星君可有了解?”
紫薇星君摸了摸胡子,一時間感覺有些難辦,這咋說啊。
說你被一女的給玩了,還為了那女的把你人魂抵押換了個詛咒?
乖乖,這可不興說啊。
雖然相比剛愎自用外強中幹的天君來說,衍衡帝君着實治下有方,堪稱未來明君典範,但畢竟心思深沉又多疑,這話說不好可不行。
他想來想去,決定裝糊塗,只道:“帝君命格高貴,我等普通仙人也難測啊。”
江危樓應了聲,面上仍笑吟吟,話音恭敬:“原是我叨擾了,實在擔憂那丢了的人魂有了神識,落入凡間作亂,所以才便失了陣腳。”
原來是擔心這個。
人魂早就當掉了,這有啥。
紫薇星君放下心來,便道:“衍衡帝君倒不用擔心這——”
他立刻住嘴,擡眼看江危樓,卻見他明眸暗滅,笑如春風。
壞了,給套話了。
“這這這——”紫薇星君話音轉了轉,“這倒不用擔心,畢竟若是真作亂,凡間自然會有消息的。”
江危樓點頭,“原是如此。”
他并未再繼續追問,點到為止,便退下了。
紫薇星君又摸了摸拂塵,造孽,衍衡帝君回來後,他的卦象仍是模糊不清。
看來這已魂飛魄散的女子,倒還真是影響他命格至深。
奇怪了。
眼看着離八海帝君大婚之日越來越近了,統共也只剩幾天了,随之游反而一點也不焦心了。
她決定擺爛了,躺在房間裏望天,活像條死在龍宮離的鹹魚。
重殊這段時間也忙活起來了,怎麽說也是個帝君,再加上他還要親手操辦這婚禮,自然是片刻都沒有閑的時候。
随之游無聊得頭皮發麻,甚至開始想念跟重殊互扯頭花對罵的時候了。
畢竟他真的很不經招惹,一點就炸,還說不過她。
她翻了個身,卻見房間門被推開,重殊站在門口,身後站着許多小海妖,手裏捧着不少新奇玩意兒。
重殊快步走過來,一把把她床上撈起來,灰眸裏盡是純粹的開心。
他勾起有些甜蜜的笑,“快來提前試一下婚服。”
重殊話音落下,幾個小海妖便小心翼翼展開大紅色的婚服。
随之游看過去,朱紅色的婚服上鑲着金絲銀線,點綴珍珠奇石,刺繡紛飛,豔紅張揚。
或許是這極其灼眼的紅刺到了她的眼睛,她只感覺腦內“嗡”地響了一聲。
無數紛雜的畫面陡然浮現在眼前,卻又瞬間流逝,快得她幾乎抓不住。
失神片刻,她立刻便重殊抱到懷裏搖晃了起來,“你為什麽不說話啊?你走神了?這個時候你走神了?你不是想其他男人了?說話啊!你以為我會饒了你嗎?”
随之游:“……”
一連串問題下,她挑了個簡單的回答,“我沒想其他男人。”
重殊卻根本不信,咬着唇開始焦慮起來一般,他松開了她。
他道:“我不信,你之前還跟那個狐貍精獨處了好久!”
随之游正色道:“我不是那種随便跟男的說幾句話就會心動的女人好嗎?”J
重殊仿佛被安撫了一般,灰眸仍有惱怒,“真的嗎?”
随之游點頭,“男的長得好看,不說話我也會心動。”
重殊:“……”
他大怒:“随之游!”
重殊生得精致漂亮,雌雄莫辯,卻又并非如花似的明豔,而是十分純澈幹淨的美。如今盛怒之下,愈發好看,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天真浪漫。
随之游望着他這般美貌,心下一動,卻還未來得及動作,喉間先嘔出一口血來。
緊接着,這血便如源源不斷一般湧出。
她視線模糊一瞬,徹底失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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