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生亦何歡死何苦

奉和走的很拖沓,自那日起,又撐了近一月才去,不得不說,他走的倒也安靜,整個丞相府都沒聽到他死前一月還曾留下後話,每天躺在床上,盯着帷幕發愣,有時叫奉壹進屋,一進就是兩三個時辰。

只不過,還是撐不下去了,畢竟是人,該死的時候,就是天王老子也攔不住,死前,還是奉壹留在室內,據說還正喝着藥,準備吃梅子呢,誰知道,梅子喂到嘴邊上,就是不張嘴,奉壹顫顫巍巍伸了手,一摸,已經去了,悄無聲息,丞相府上下都說,這也是件好事,走得快,受的難也就少,不像的了重病的,一口藥死吊着,人也不去,疼也是疼在自己身上,這種事一傳開,反響自然多,多少減了點悲哀。

只是,有的人,你不得不佩服,就是死了,也能留下點東西。

大燕六年十月廿六,一代名丞奉和,卒于丞相府,帝悲拗萬分,加之钺婕妤之死、刺殺之驚,悲上加悲,痛上添痛,猶如雪上加霜,當即宣太子恕己任攝政王。

同時,一份聖旨遞到奉壹手裏——帝念前丞之子奉壹智勇雙全,靈秀之至,帝甚喜,現令其接替先丞遺願,特加封為左丞相,輔佐攝政王,共理朝政。

幾乎瞬間,朝中便變了天色,恕钺此生,共育僅此一子,王位定是他的,不消多問,如此一來便淪為奉壹與葉擎宇共同扶持恕己的局面,再加上傳聞奉壹與恕己關系極好,而葉擎宇随平日為人低調,可又有人傳出他在城外兵馬糧草皆是備好,随時可以一舉攻城,自立為王,這般葉擎宇的地位便是有些尴尬。

傭兵自護,欲自立為王這事,不消多說,自然是恕己派人四處傳播,再加上葉擎宇雖不張揚,可某種總是凝着幾絲很辣意味,這傳言,慢慢也就有了些勢頭,曾一度燒到恕钺那裏去,逼得葉擎宇連着半月稱病不肯上朝,又請命派遣自家嫡子遠調家鄉,擺明了一副心神已老,沒個心情去搞什麽自立為王的勾當,這幾次三番下來,事情也漸漸失了新鮮感,慢慢壓了下去。

恕己本想借此重重打擊右丞勢力,沒想到他肯犧牲自家嫡子,來換他這一官半職,再加上也難翻查出他的錯處,此人行事滴水不漏,堪稱可怖,若是正面交鋒,以他的能力,再加上左丞一派坐山觀虎鬥的架勢,必然沒什麽好結果,咬得太緊,反而是勞了自己心神,得不償失。

可這召令一發布,朝中一切又回歸那時,不禁各個恨不得足不出戶,不敢讓人查處半分嫌疑,有人暗自尋好,這一場明争暗鬥,總是有一派要擠進去的,這是,再做壁上觀已然不可能,他日不管是誰稱帝,總是會将另一派出的幹淨,或許,中立派也沒什麽好下場。

衆人都凝了心神,靜等交鋒。

為官者,趨利避害,白日人人稱羨,每至夜晚,總逃不過一步之差,就是交代出一條命。

可冒險者永遠都不會少,只會多,愈來愈多。

激烈的碰撞終會來襲,只是沒想到不僅不慢,且來勢洶洶。

大燕六年十月廿七,太子恕己與侍衛浩宇策馬夜入城外一竹林,浩宇抱一白衣,翌日,二人步行回城,侍衛浩宇手中一襲白衣染得血紅。

空蟬曾經說過,一個人沉默太久,低調太久,封閉太久,做出的事往往是破釜沉舟之舉,一擊必殺。

大燕六年最後一月,除夕已近。家家戶戶皆是張燈結彩,皇宮守衛亦是比平日活躍,免不了出現溜班打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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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突然顯出一匹高頭大馬,上坐一人,侍衛打扮,守門士兵攔下質問一番,正欲開門放人,突然,一把明晃晃的馬刀從他胸前穿過,血流五步。

宮中正舉行家宴,恕钺與恕己相對而坐,默不作聲,面前飯菜裝點豪華有餘,吃起來總覺得寡淡無味,如同嚼蠟。

正坐立不安時,突然瞟到門外浩宇伸出手,食指無名指同時豎起,僅僅是瞬間,恕己嘴角挑起,微微一笑。

一炷香後——

有公公來報,右丞有要事前來,求見。

恕钺舉箸的手微頓,“改日。”

那人躬身退下,不過一刻,再次神色惶恐,快步進來,“帝……”僅來得及發出一聲,而後,一把馬刀一閃而過,封閉了所有聲音。

葉擎宇拂袖淡然走上前來,微微躬身,“臣有要事來報。”

恕钺無甚反應,放下銀筷,“右丞有何要事?竟要繞了這一桌家宴!”突然揚起的聲音,語調,如同十餘年前那稱霸天下的霸王。

葉擎宇也是一愣,更何況恕己,他忽的發現自己的估計是多麽可笑,這一月一月拖下來,是個人都能看出恕钺這身體還是能撐些時日,那些藥物作用不可能如此微弱,而他自己,卻疏忽大意……

“臣前來禀報之事——”他擡頭,直起身子,不待恕钺怒斥,潇灑落座,“今夜……真是難得靜谧景色,帝……可曾聽聞何謂逼宮?”

“哦?未曾,右丞可是有何言?若是半夜夢呓,夢游之病,”恕钺重新執筷,夾了塊芙蓉蝦仁細細品嘗,“太子,時辰不早,送右丞回府!”

“是,右丞請。”恕己掩下神色,起身做出姿勢。

葉擎宇揚手一掌,牡丹描金杯轉眼碎成玉粉,“那臣下,是必要讓您嘗一嘗這逼宮是和景色了!”

“晟!”他揚聲,方才伫立門前,手持馬刀的高大身影忽的閃現,直向恕钺沖去,刀口切割開空氣。

“锵!”金屬對撞的聲響異常刺耳,眼見那馬刀已直逼恕钺面頰,卻突然出現一把長劍,墜了玉佩,叮當作響,近一個對面,玉佩已不可見,碎裂成塊散了一地,刀光劍影下,印的是小順子的臉,和浩宇的眼睛。

二人同時倒退數步,恕己眼細,瞧見浩宇硬梗着脖子,一口血被他咽回去,心裏頓時一片冰涼。

葉擎宇天生謹慎,見此招不成,對那人使了個眼色,讓他退至一邊,開口道:“恕钺,這殿外已是一片火海,便是如此,你也不肯乖乖下诏?!”

“你就想要一紙诏令是嗎?”恕钺笑道。

“是!”

“拿紙筆來。”

恕己一愣,“萬萬不可!父皇,你怎能!”一句話還未說完,猛然瞧見恕钺面色,拳頭握了又張,張了又握,眨眼間,明黃錦布已呈上。

恕钺執筆,略一思忖,揮手,行雲流水一段墨跡印出——

右丞滿含狼子之心,小人之欲,妄圖染指我朝疆土,欲逼宮行刺,實屬千古之罪人,必将下得一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他将诏令随手一擲,正在葉擎宇腳下,他滿面歡心拾起,僅看了一眼,已是七竅生煙,一張老臉幾乎皺在一起,“既然你不肯為這天下之士着想,還要固守陳腐舊條,那我也是無話可說。”

恕己臉色變了又變,一顆心已是提到了嗓子眼,恕钺卻依舊淡定如初,他活了這麽久,嘗了最烈的酒,愛了最愛的人,收了最大一片疆土,座上最高的位置,就差死後當個閻王了,這輩子,在他看來,真是值了。

殿外響起嘶喊聲,拔刀的聲音,拼殺的聲音,求饒的聲音,最後,手起刀落,幹淨利落的聲音。

恕钺的臉終于一白,葉擎宇高聲狂笑,浩宇正欲發難,卻礙于手持馬刀的那男人高強武藝,鼻尖額頭浮起一層層虛汗。

時間聲音忽的全消了,恕己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及其和緩,咚——咚——咚——

終于,第一個人破門而出,撕裂開最後一方屏障,殿外的血腥氣息轟然湧入,無端嗆人,恕己恍然間覺得自己似乎有些累了,腦子頓頓的,運轉間聽得見“咔、咔”的細微輕響。

他只看見葉擎宇挺直的腰背,聽見他那氣勢逼人的聲音——“殺!”

恕己閉上眼,又是鈍器入肉的聲音,聽的多了,感到那一絲絲的厭煩沁入心房。

傳來浩宇倒吸了一口涼氣的聲音,再睜眼,滿目燈光琉璃,華貴無比,底下埋藏的全是血肉,人骨,冤魂……

兩把銳器在眼前浮現,似乎是一柳葉镖和一支箭,箭翎兀自微顫,一滴滴血分明妖豔,是葉擎宇的血,他張大的嘴,睚眦盡裂,口中還含着對新王朝的希望,未脫口而出的野心的花朵,還沒有盛開,便悄然消逝,化成了灰,落在皇宮無人的角落。

恕己覺得他是松了口氣的,在看到這支箭後,以及,在恕钺胸口的那支柳葉镖。

“傳禦醫!”不知是誰一聲長嘯,恕己分辨,那像是自己的聲音。

他身子一軟,險些跪下,眼前一襲銀白盔甲,摸上去刺骨的涼,擡眸一看,這張臉有些熟悉,像是奉壹那小賤人的,恕己想着,不知不覺,唇角綻開一朵花,再睜不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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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己忽的睜開眼,還有些恍惚,也不知眼前坐着的,是個什麽玩意兒,就聽見有侍女急急忙忙報:“太子,您終于醒了,帝急召,在不快些,只怕……”她沒敢說下去,恕己也沒敢聽。

他上身一滞,不過一秒,下個轉身便是一通急躁,坐在床頭的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為他披了外袍,恕己側目,唔……是奉壹,他也不知自己是喜是憂,是怒是怨,神色複雜,在他的攙扶下快步朝帝寝走去。

還未到門口,便見來來往往無數侍女匆匆來往,恕己深深吸了口氣,甩開奉壹,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沖進店內,“撲通”一聲,直愣愣跪在塌旁,那聲巨響震得恕钺眼皮一跳,緩緩睜開,慘白的嘴拉出個笑容來,顫抖的手伸向恕己,從眉梢到下巴尖,一寸寸撫過一遍,“和你娘一模一樣。”他像個孩子一樣笑的開心。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恕己沒來由想到,身後不知何時,站了個人。

恕钺眯着眼看他,嘴裏不知道在念叨些什麽,本想伸手,幾次都沒成功,只好用眼神示意他自己身下,聲音愈發微弱,“這下面……有你要的東西……”

恕己倔強的不發出任何聲音,只覺連眼睛都澀了,機械的點了點頭,恕钺又說道:“喏,你看,我現在才發現……我有好兒子,夠狠……”

眼底浮上那些年的畫面,征戰殺伐,男歡女愛,稱王稱霸,孤絕離開的背影,茫然無措的神情。

——”喜今日赤繩系定,珠聯璧合,蔔他年白頭永偕,桂馥蘭馨。”有人開口說道,她放肆的笑十分亮眼,像另一個太陽。

大燕六年,一代傳奇帝王,一代名将,雙星隕落。

太子恕己繼位,遺诏公布的同時,也含了讓人不由古怪的一句——自此日起,太子恕己繼位,應開張聖聽,光吾遺德。此外,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自今日起,舉國上下,若有分桃斷袖者,只可結為冥婚,違令者,奪其功勳,下牢入獄。

大燕有雲,帝逝時之言必尊。

自看到奉壹的那一日起,恕钺就沒想錯,他成功的實行了複仇,他比他兒子更狠,遠比那些藥粉物什更狠,攻身不如攻心,他終是含笑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中間那裏是有肉的……不過現在不敢發啊,到時候會用番外的形式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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