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天下誰人配白衣

明兒個就是恕己送軍遠行的時候了,所以整整一天宮中人人忙得腳不沾地,跟在草上飛似的,只有恕己歪在榻上打着瞌睡,板着指頭數啊數啊,還有幾個時辰用中飯,還有幾個時辰服藥,還有幾個時辰灌姜湯,還有幾個時辰沐浴……連在一旁的西戎都覺得無奈,這世事不都是這樣?皇上不急太監急,正主在這兒優哉游哉,那些不相幹的下人卻是累的要折壽十年。

“啧”恕己要着指頭表情凝重。

“怎麽了,王?”西戎有些詫異地擡起頭瞧着他。

“沒怎麽,算算時間,好歹有個盼頭。”恕己嘆了口氣,擺擺手,“下去吧,你有的是忙的。”

西戎頗識時務,點點頭出去,留恕己一個人在偌大的寝宮裏捧卷細讀,外面宮人路過寝宮都刻意放慢了腳步,不敢打攪他,只是不管怎麽凝神,都沒辦法讀到心裏去,恕己煩躁地将書扔至一邊,伸出指頭戳了戳白玉琉璃燈,一晃一晃,其上梅蘭竹菊,四君子圖随着陽光變化,別有一番趣味。

總覺得缺了點什麽。

“兩月了啊——”恕己低聲喃喃道,就這麽一直坐到月起。

天漸漸暗下來,恕己便取了蠟,将燈點了,暖黃色的燈光照耀了一片天地,“這麽坐着也不是辦法,乘着腳還有點只覺,不如下榻走兩遭。”恕己心道,“剛好新挖出來的那壇梅子酒還沒開封。”

說幹就幹,恕己執了燈去尋酒,費力拖着,慢慢向院裏踱去,手中五個酒杯疊在一起,在月光下反射出玲玲白光。

月明星稀,今夜月色實在妙不可言,如縷縷雪白輕紗自九天而下,折射出絲絲暗芒,只是這如雪月色下,立着的人一身白衣,雖比月色淡,那一身氣質挺拔,卻是遠超月光幾許。

恕己瞳孔微縮,出口倒是無悲無喜的淡然:“來了?坐吧,無好酒好肉,只一壇青梅酒相會。”恕己面上雖是如此,可心裏直肉疼,說好的省着點喝,一開口就破了戒。

奉壹行來,一撩袍子,也不客氣,與恕己相對而坐,露出臉來,此時,房檐上幾道暗影才悄悄褪去,子夜又複靜谧。

恕己斟滿五杯酒,這些日子回了點力氣,雖是不多,可裝作和從前無二倒是不難,他把兩杯擱置在桌旁,一杯遞與奉壹,一杯放在自己面前,右手随性一揚,一杯梅子酒成弧形撒出去,叮叮脆響,深綠的杯子四分五裂。

兩人無言對飲,恕己張了張嘴,先開口道:“你這一去路上必是險阻萬分,到了地方,更是兇險,你可做好準備了?”

奉壹挑了挑眉,“這你大可放心,就算我沒什麽本事,也不會在半路就以身殉國犧牲了,再說……這可是你下手的好時候,怎麽樣,有沒有興趣?”奉壹眨眨眼。

“什麽……什麽興趣不興趣的?”恕己覺得喉頭一緊,說話間不免磕磕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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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說……”奉壹邊說邊向恕己伸出手,恕己乍以為他是要覆上自己的手,面上一滞,奉壹卻把手一勾,換了路線,去取酒壇給二人斟滿,“有沒有興趣在半路上截了我的道,把我擄走,幹脆自立個山寨,唔……要我當壓寨夫人也沒什麽大問題,反正到了晚上還是我在上頭……”

恕己聽了耳尖一紅,暗道自己一定是兩月沒和這家夥單獨見面了,堅韌心性無從鍛煉,全化了灰,忙鎮定心神,拉下臉來,“這可是你能開玩笑的?”

奉壹眼神一暗,道:“也是,說着玩玩罷了。”

恕己清了清喉嚨,“明日你将狄人送來的女人帶走,到了朝京關他們自會退後五十裏,但是,我們的人不能動她,你可記清楚了?”

“我耳朵最近實在不好,要不然……”奉壹刻意朝恕己湊了湊,“你在我耳朵邊兒上,再說一次?”

恕己一愣,旋即妩媚一笑,“好啊。”奉壹還沒從那仿若雪上流光般的笑容中回過神來,頭上就結結實實挨了一下,“我就給你治治,看你的耳朵還能不能好了,實在不行幹脆割了,下盤好菜!”恕己說完,還做了副磨刀霍霍的樣子,好像随時都能下嘴爽一口的表情。

奉壹還在納悶,來回看了看只剩半壇的梅子酒,和恕己已然緋紅的臉頰,霎時間一切明了,奉壹只有撫額長嘆“哎——這造的是什麽孽?!”

恕己沒了以前浩宇給他制過的藥,酒量本就差,再加上心血淤塞,幾杯酒下肚,就暈暈乎乎不知身在何處了。奉壹心道他現在身子骨正差,當然不能放在外面吹風,正欲拉他幾把給送回去,不料想恕己竟耍起了小孩性子,死活賴着不走,最後幹脆往身後草坪上一躺,打起滾來,奉壹仰頭看了看天,又低頭瞧了瞧恕己,只覺得額上幾大滴汗瀑布一般流下,幹脆往後一栽,順勢也一塊兒躺下了,側頭看了看恕己,發現他大睜着雙眼,好奇問道:“有什麽值得你這麽看的?”說罷也往天上瞧了瞧,除了一彎明月,幾點殘星,別無他物。

“你猜猜看你是怎麽死的?”恕己突然開口,聲線平穩之極,奉壹恍然間以為方才一切不過是他在做夢,可是看看他的眼目,卻又是朦胧一片,這才道她只是醉時喃喃,想了想,回道:“嗯……以前是渾然不想死,覺得太可惜了,但是後來又覺得想在美人懷裏老死,現在嘛……倒是在哪死,怎麽死都一樣了。”奉壹苦笑,“你呢?”

“啧,我啊……”恕己微微皺了皺眉,“要是一不小心死了,那也該是在一處好地方,竹林,大漠,流水小橋,桃花三裏……總歸,最好是一個人死了,誰都看不到。”他又點了點頭,“嗯,最好誰都看不到的。”

“噗”奉壹笑道,“你這算什麽,沒人看到?來年連祭拜你都找不到地方。”

“至少也沒人會對我的屍骨洩憤抑或其他。”恕己微微鼓起腮幫,滿目怨怼,“這也是一種運氣啊!”

“……”奉壹靜默良久,“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相會不是在如此世道,不會有這一番番爾虞我詐,你遇到我,算不算是一種運?”

恕己歪着頭想了想,只覺困意襲來,迷迷糊糊間嗯了幾聲就閉上眼,昏昏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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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睜眼,已在榻上,便是次日。

大燕七年,五月十七。

帝京正北有一處高臺,其後是一片滔天巨浪,仿佛其後便是迷蒙天宮,煞是壯觀,于是被先帝命名為“登雲梯”。

如今登雲梯上百官靜靜伫立兩側,大燕三員虎将跪于臺下,臺上恕己端坐王位,一身金黃龍袍上,是墨色絲線勾勒出的,張牙舞爪一條巨龍,龍首正正繡于胸前,不怒自威,修飾的恕己身形霎時挺拔如山。

禮官以肅穆神色誦完頌詞,恕己緩緩起身,接過西戎遞來的金瓯永固杯,其中斟滿瓊漿玉液,酒香飄搖,一裏之外尚可嗅到,他将金杯高舉過頭,當着文武百官之面潑向背後渾濁江水,再接一杯,伸出手來,穩穩遞與奉壹,“而今丞相即将遠赴邊關,了卻君王天下事,吾敬丞相一杯濁酒,聊表欣慰。願丞相他日凱旋而歸,立下赫赫之功!”

期間過程,恕己目光從未離開奉壹,只見他一身铠甲血紅,長發高束,俊秀眉目燦若星辰,眸中凝着長風萬裏,凝着屍山血海,挺直的鼻下是緊抿的唇,腰側挎着柄鑲了血似的紅寶石的貼身短劍,氣宇軒昂至極。身後副官其中一個手中捧着偷窺,另一個端端正正執着一閃着銀芒的長槍,槍頭紅纓随風飄揚,似是駐守大燕魂魄。

這是恕己第一次見他身着铠甲,從前只以為除了白衣,再沒什麽适合他的衣物,如今一看,這身戰甲上身,渾身氣質更是不俗,如一把開封之劍,利芒閃耀刺眼。

奉壹接過金杯,轉身對着高臺下将要奔赴邊關的士兵,微一仰頭,杯酒下肚,由喉至胃,朗朗蒼天下,似乎有一個聲音哀嘆。

萬兵霎時齊舉長槍,無數紅纓像是飄揚起的一朵火紅的雲彩,在日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寒芒,“以殺去殺,雖殺可也,以戰去戰,雖戰可也!”

四面八方傳來齊齊回音,那是年少青年的驕傲,他們獨有的追尋和自豪!幾裏外如潮水般相迎的百姓忽的愣住,沒有半分聲音,有些人悄然倒退半步,不受控制的滑動喉結,吞咽口水。

奉壹一笑,眼底似乎染了一層層綠瑩瑩的光,如一匹驕傲之極的頭狼,他的嘴唇微動,接過頭盔,端端正正戴好,側首滿載複雜的情緒瞥了恕己一眼,再不回頭,毅然決然跨馬而去。“殺!”

那一日,帝京上下都記得,身着血紅铠甲的年輕将領如一柄毫不掩飾光芒的利刃,身後一輪圓日下,筆直向前,不退半分的魂,他毫無怨言,也毫不畏懼的奔赴戰場,奔赴死亡。

這些都是衆人所見,只有恕己一人在震驚中悄悄向他挪了半步,一手險險就要擡起,卻是他回頭之時,湮滅在風裏的,是他們最後口耳相授相聞的半句話——“待我歸來,便許你當個壓寨夫人……”

那是帝京百年來最熱鬧的一天,卻總有人孤寂難言。

作者有話要說: 麻煩有時間評價的讀者留兩句評價,因為最近更文速度明顯加快,所以有些地方寫出來實在沒什麽感覺,希望各位糾錯,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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