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菊殘猶有傲霜枝
一十五天過得極快,自從那日恕己突然暈倒,就再也不曾出殿一步,皇宮上下口風把的也甚緊,期間只有西戎北狄偶爾出入宮殿,俱是一副平靜甚至冷靜過度的神色,只是北狄攥緊的雙手微微顫抖,大燕禦醫在塞外都甚是出名,可是卻獨獨治不好這症,有一次太醫院派來的禦醫一副信心滿滿的樣子,看到恕己,跪下道安,以手探了探他的額,撩了撩眼皮,又讓他伸出舌來,那禦醫皺了皺眉頭,伸出手來把脈,北狄在一旁急得團團轉,是不是問上一句,直把禦醫喝得頭疼,豆大的汗珠子落下來,砸到地上似乎都是帶着響的,掙紮半天,只得跪在地上,一口一個無用,一口一句饒命,煩得恕己頭疼,只能下令讓他快些滾出去。
恕己每日只覺得自己似是在火上翻烤,以手探額,卻半分熱度都沒有,懶懶窩在榻上,似乎一輩子都不想起來,前些時候還好,勉強有些力氣,還能自己偶爾下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慢慢的就不行了,力氣小的連提起一支狼毫都要用兩只手,一邊寫一邊抖的跟篩糠一樣。饒是如此,恕己也只能反複告誡自己冷靜,将平素裏的一些事物都交由西戎一并打理,讓北狄在一旁幫把手,只有些她們二人都無法做主的重要事情才呈上來。
一次西戎換了身青綠長衫來尋恕己,只見他靠在榻上,目光似是深淵,只看向床頭挂吊的一盞白玉琉璃燈,面無表情,西戎見了一愣,恍然覺得眼前之人或許,其實脆弱難堪,這個想法吓了她一條,還好,在回過神來,恕己已經瞧見她,招招手,意思讓她過去。
“是有什麽消息?”恕己開口問道。
西戎細細打量他一番,才發現他是又瘦了一圈,皮膚白的不像人,反倒三分人,七分鬼,心底不由得嘆了口氣,“沒,不過再去那家酒樓的時候,有人遞給我這個。”她說罷,伸手掏出張白紙,“我擺弄了半天,絲毫找不出來可疑的地方。”
恕己聞言,眼中略過一閃而逝的光芒,伸手接過,看了幾眼,張口卻是讓西戎去尋根蠟燭來點上,此言一出,西戎霎時明白,點了根蠟燭來,在之下緩緩過了幾遍,只見幾個行書小字浮出:“五月十五。舊地見故人。”
恕己略一沉吟,開口問道:“今兒個是什麽日子?”
“五月十三。”
恕己欣然,還有兩天時間,那狄人王子竟然敢約他在老地方見,肯定是料到他不會帶人圍剿,那他也就給他個面子。“你把入宮令牌,我在給你寫一份條子,就說他是來給我審病的郎中,這兩樣東西你一并帶去酒樓,交給掌櫃,剩下的不用管了。”西戎領了命。
恕己閉眼思忖半晌,再睜眼時她卻還在塌邊站着,正奇怪間,才發現她正盯着那一盞白玉琉璃燈看的入神。“也對,我拿到它之後,才将你們兩姐妹帶在身邊的,許是不知道這物什的來歷。”
西戎點點頭,以為他要給自己講述一番,沒想到恕己就此無話,“那王可願将它許給我?”西戎突然問道,恕己卻是連眉頭也沒皺一下,只淡淡道:“你也不用再猜測,這東西雖小,對我來說肯定是還有用處的,其他玩意兒,上到南海黑珍珠,下到城門口的糖葫蘆都随你挑,但這盞燈,我定是不會給的。”
西戎的确是存了試探之心,只是沒想到他一語點破,也不羞惱,只是嗯了一聲,轉身推開殿門,她沒有看到殿內恕己嘴唇喃喃,問了一句“他來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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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五。
恕己難得出了一次寝宮,暖陽照在自己身上,卻是說不出來的孤寂蒼涼之感,他旁人半個沒帶,只是命西戎跟在身後,緩緩朝東宮走去。
進了東宮,他自出瞧了瞧,昔日雕梁畫棟蒙了一層厚厚的灰,花草無人打理,已然瘋長,沒有半分形狀,房梁上幾個燕子窩是寥寥幾點生機。他見人還沒來,就兀自在一棵梅樹下坐着歇息,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看着院內頗有些破敗蕭瑟的景象思索許久。可惜啊……浩宇釀的酒也不多了,從此喝卻一壇就少一壇,恕己板着手指頭算了算,看來要想到死都能喝到浩宇親手釀的酒,是需要省了再省才行,不由無奈地把西戎喚過來,“如果我沒記錯,這顆梅樹底下應該埋着點東西。”他伸手指了指地下,示意兩個人一塊挖挖,看能不能翻出些什麽。西戎雖然沒什麽力氣,但勝在這片土也是松軟,兩人一起幹,不過一刻鐘,便挖出一壇封得嚴嚴實實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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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還真是在這,沒記錯!”恕己揚揚眉,頗有些驚訝地笑了,“這可是浩宇第一壇梅子酒,趕快刨出來,帶回去咱嘗嘗鮮!”其實不等恕己吩咐,西戎早都躍躍欲試,浩宇生平絕技,一在那惟妙惟肖的面皮,二,就是這釀得一手好酒,沒等打開,鼻邊似乎就已經萦繞酒香了。
“看來我來的正是時候,可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忽然有男子聲音傳出,西戎卻已經不慌不忙取酒壇。
“我還以為你要爽約了呢”恕己站起身來,拍去身上泥土,冷聲道,“塔克爾。”
但見來人一頭長發柔順非常,松松束了,發尾低垂到腰際,眸中像是盛滿琉璃色的美酒,此人便是狄人二王子。
“二王子可是要來嘗嘗這壇新開的酒?”恕己朝他揚揚手,“釀這壇酒的人可是以一敵十的好漢,在他手下的狄人首級估計夠堆座小山包的了。”
塔克爾神色卻是半分不動,“咱們本就是誰也不待見誰,用你們漢人的話說就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既然這樣,幹脆直接進入正題,開門見山的好。”
恕己沒順着他的話接下去,只是示意西戎帶着東西離開,又嘲諷幾聲:“呵,許久不見,連成語都會用了不是?”
塔克爾終于眉頭一皺,看着恕己不再說話。
恕己終于收了嬉笑表情,“你今天一人進宮,難道不怕我把你怎麽樣?”
“怕是自然怕的,不過……”塔克爾話鋒一轉,竟然極其短暫的笑了一下,眼角淚痣映的他俨然一個眉目多情的少年郎,“我相信,你不蠢,把我抓了許是沒什麽用,抓了我大哥才好,而且……你還不知道我能給你帶來什麽,不是嗎?”
恕己不置可否,只道:“你大可放心,那女子我沒動,哦對了,我就單純問一句,她是你哪一個妹妹?”
“五妹。”塔克爾撇撇嘴道,“父王的心頭肉。”對于他自己,也是一樣。
“嗯……”恕己将手插入袖子,斜斜倚靠在梅樹旁,“素聞二王子與兄弟姐妹一直是情深意厚,可不知……這般情誼,與朝京關相比又是如何?”
塔克爾眼皮一跳,“你不先聽我說件事情?”
“願聞其詳”恕己神态悠然,手臂卻抖個不停。
“你這病,也應該有些時候了吧。”塔克爾一開口便直中要害,恕己想方設法掩去眉眼間的病态,不敢讓自己有絲毫露怯的樣子,如今被對方一口戳穿,面上自然一陣僵硬,“二王子怎麽?”
“這病就是從我們這裏傳過去的,不,确切的說,這不是病,而是……蠱!”塔克爾面不改色說道。
恕己本想怒道什麽鬼話,聽到最後一個字,卻一下失了所有氣焰,也只有這一個解釋,否則,怎麽可能連太醫院院長也無能為力,無非一個原因——非病。是蠱。
“二王子說這個又有何用?”恕己壓下心頭潮水,問道。
“我這裏有解法。”塔克爾粲然一笑,“用它來換我的五妹。”
恕己只是看着他,不答一字。
“我用一命換一命”塔克爾一字一頓,蠱惑道,“這不比一個朝京關強,你有樂命,随時都可以把它奪回來,要是連命都沒了,那還玩個蛋?”
恕己做出一副努力思考的模樣,點了點頭道:“這麽說似乎也是個道理,只是啊……”
塔克爾見他似乎有松動,再接再厲道:“這蠱在塞外甚是有名,名喚絕情蠱,中了它,起先只是失力,慢慢的,全身上下就會僵化,從下至上,這段過程卻是毫無感覺,只有到了最後一步,蠱蟲慢慢入腦,中蠱者便會一點點失去味覺、觸覺、聽覺、視覺……直至完全如木頭人般,不論他人對其做任何事情,都不會有一絲反抗的能力和想法,如同絕情之人,面目冷淡。”
“只是這種蠱沒什麽實際的效力,鮮少有人會用它,但是……如果加上另外一種藥粉,便是世上最最痛苦的蠱種。由失去五感之前都與往常一般,但是之後,就是絕對的精神痛楚,尋常人等不可描述其萬一,你可是想想,看着自己被剝皮去骨,血肉化成膿水,卻無半點感覺,這種事情,不是常人能受得了的。”
塔克爾一口氣說下來,恕己依舊是面不改色,“那方藥粉,估計我是已經碰過不下數百上千次了。”
“你說什麽?”他一時沒緩過神來。
恕己搖搖頭,示意沒什麽。
“難不成你是個願意受他人擺布至死的人?”塔克爾半眯起眸子看向他,“那我可真看錯你了。”
恕己無奈的搖了搖頭,聳聳肩道:“可惜,我就是這樣愚笨的蠢材,我還真是想試試看那種感覺是何等銷魂吶。”恕己說着,到時将這麻煩的蠱去了不知還要多久,說不定狄子都攻到城下了也不一定,期間又是數十萬人流連失所,百姓流亡。說罷,他話鋒一轉,猶如開鋒利劍,直射寒芒,字字擲地有聲,“僅一句話,一命換一關,換,還是不換?”
塔克爾皺緊了眉頭,現在狄人內部也正是一陣混亂,老王将死,他上面的大哥并無什麽出彩之處,但偏偏一個孝子,一夥妄圖扶持大王子,讓他做傀儡王的部落首領硬生生護住他的草原王的王位,絲毫不讓,而他塔克爾,欠的僅僅是一張孝的面具,于是才會有如此一番情景,一場破天荒的鬧劇。
“行!”塔克爾伸出右手,此番最差也是不賺不賠。
恕己與他擊掌為誓,“退兵朝京關五十裏之外,登時,我們将公主交還至你們大營之前,此事便算完了。”
塔克爾道:“好!但是還有個要求,在我們将公主帶回草原之前,你們的士兵若是敢傷了她一根頭發,別怪我們雄兵開關,血洗京城!”
恕己冷笑一聲,兀自走出東宮,罷了罷了,這條命就算是擱這了也不虧,他一身疲累下仍是直挺的脊梁。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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