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凋若夢境

我等了許久,等得自己的心冰涼徹骨之後這才松手擡起頭,笑道:

“陛下如今越發開不得玩笑了。”

他卻一把握住我的手問:

“你剛才說的,可真是心裏所想?”

我不會看不出,魏光澈這麽問我的時候,那雙濯如黑日的眼睛裏有着多麽深重的矛盾與不忍。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他沒有恥笑于我,這也許就夠了。

我抓着他的手指,盡量用無所謂的語氣說:

“當然不是,陛下若随臣離開了,臣的前途可怎麽辦才好呢,臣想要的,不過是能立下比父親更大的功勞,讓人不敢小觑。”

他表情沒變,眼神裏的灼熱卻随着手上的溫度一點點冷卻了下來,半響他一把拽過我,重又将我擁入懷中。

“有朕在,你不必擔心這個。”

“嗯。”

“別亂動,就讓朕再這麽抱你一會兒。”

兩個人不知站了多久,我終究還是推開了他。

“陛下深夜前來不宜久留,有什麽想問臣的,就盡管問吧。”

“……還是先回房裏吧,手都凍冰了。”

回到裏間,他忽然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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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有酒?”

“你想喝?”

他點點頭,我也沒叫人,自己去拿了罐竹葉青來。

“怕是喝不慣吧。”

“無妨,就當嘗嘗鮮。”

原以外他只是淺嘗即止,誰料喝得這般急,一杯見底後他自己又倒一杯。我也不作聲,半響後他眼角有了一抹紅色,我攔住他。

“陛下,少用些吧,一會兒宮路難行。”

“難得到你這一趟,明兒不定會被那幫老頑固說成什麽樣,朕不能白擔了虛名。”

既然攔不住我也就随他去了,這回的竹葉青綿勁大,我就喝了兩盅已有些暈暈沉沉,一只手支住頭看着魏光澈一眼不發的喝了一杯又一杯。

大半瓦的酒沒了蹤影,那個晚上他固然沒有回宮,卻也沒再問我什麽。我們同榻而眠,他從身後抱住我,就像抱着什麽易碎之物般小心翼翼的。

“你小的時候,就是一副不愛搭理人的樣子。”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卻感覺着他說這話時似乎帶着微笑。

“臣小時候?”

“朕是說,我是說,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在想,世上怎麽會有這麽漂亮的孩子。”

“臣不記得幼時見過陛下。”

“你當然不記得了,可我記得很清楚啊,”他的手緊了緊,“漂亮得就像用瓷器做成的,黑色頭發下那雙眼睛如同從水底仰望上面時看到的碎冰一樣的光。”

“陛下太誇張了,幼時人的眼神都要清澈一些。”

“沒有哦,真的是好漂亮的孩子。”

他的确喝多了,略有些沙啞了的嗓音帶着低低的溫柔。

“知道你是男孩子之後,奇妙的是我也并不覺得遺憾,本就完美的人,不論男女都是好的。”

“……”

“那時我已經十八歲了,卻對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動了感情,你聽了會不會覺得惡心?”

“……不會。”

“那就好,”他有些滿足似的,在我的後頸處烙下了一個吻。“我還以為,這份感情會被一輩子壓着,永世不能翻身啊。”

“陛下想要的,總能得到。”

“你是特別的,只有你才是特別的,淩風,別離開我,求你別離開我,既然已經得到了,再失去不是更殘酷嗎,可是造化弄人,就算是天子又能如何,為了王位,我已經丢掉了太多的東西,再也輸不起了。”

“臣從沒想過要離開陛下。”

“那就好,”他似乎又在笑了,唇齒間的氣息試探似的在我肩後輕觸,“我的手已經沾了那麽多的血,不想再沾上你的了。”

“如果臣離開陛下,陛下真的會殺了臣嗎?”

“當然啊,我一定會殺了你,然後将你埋在你我日日都能相見的地方。”

“如果臣不想死呢?”

“……”

我轉過身去與他面對面的躺着,出乎意料,他的眼中竟然浸了淚水,黑色的大眼睛沒有往常那股讓人琢磨不透的神色,有的,只是……害怕。

“如果淩風不想死呢?”我重複道。

他定定的看了我一會兒,忽然翻身将我壓至身下,低頭對我輕聲說:

“那你就殺了我吧。”

他的頭發與我的頭發糾纏在了一起,分不清是誰的。

“我說的是真的,殺了我,你也活不了,我們一起上路,是不是就不會感到孤獨了?”他将頭埋到我肩上,“我不會讓你孤獨一人的。”

皮膚上感覺到他眼眶裏湧出的滾燙液體,我覺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條無邊的長長黑色隧道,出口那最後一道微弱的燈光,漸漸也消失了。

“別害怕,只要乖乖的,朕是不會殺了你的。”不知道是不是我也喝多了,只覺得他的聲音遠遠近近,且又從“我”,變回了“朕”。

“朕的手上已經染滿了血,你聞,多麽重的血腥味,你會讨厭嗎?”

他将手湊到我鼻端,可那只有龍涎香的氣息,連酒味都蓋住了。

“真的有哦,”他确定似的說,随後補充了一句話。

那句話打破我今晚所有的绮夢,一下子清醒過來。

“自從朕十三歲那年殺了父皇之後,熏再多的香也蓋不住身上的血氣了。”

他眼中的那個我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的紅暈一點一點消退下去。

“你在怕什麽?”他又笑了,嘴角一道月牙般的小小弧形,似乎對我的反應感到很開心。

“朕連這個都告訴你了,答應過的話可不能忘記。”

我說不出話來,只能呆呆看着他,他又開始吻我的唇,炙熱的似乎要将周圍無關的一切都燃盡,抱着他,=開始忘記自己身在何處。

第二天他醒來後說的第一句話是:

“既然太後都那麽說,早晚是一樣的,你也盡快去顧允先那兒把婚事定下來,總要趕在正月前把事情辦了。”

我轉過頭,不去看他,卻還是答應着:

“臣知道了。”

魏光澈固然不是什麽善良之輩,這點我當然心知肚明,君主到底是何種人,官宦子弟沒有心裏不明白的。可弑父畢竟不同。他将這個天大的秘密告訴我,是為了什麽?

不過大夢一場罷了,無論是他的深情,還是我的真心。

他心底有那麽多于常人無法負擔的往事,我于他而言,也許遲早會變成其中一抹紅色的血跡,但握着胸口的龍泉玉,總覺值得。

我才是瘋了的那個吧。

去顧府的路上,窗外忽然下起了蒙蒙細雨,路上的人們紛紛找地方避雨。我坐在馬車上,一旁小心伺候着的是言良,今天一早他就被人遣來了。

“父親讓你來的時候,說了什麽沒有?”

“回二公子,哦,回侯爺,小的好些日子沒見到老爺了,是雲姨去說的這事,這才讓小的來的。”

“嗯。”我微微阖上眼。

“芸姨還讓小的帶話給侯爺,說是有空也回衛府看看。”

“看什麽?父親根本就不想見到我,你不是不知道。”

“侯爺好歹也是老爺的親骨血,這……”

“你這笨腦子,什麽時候才能長進。”我橫了他一眼,“自我被封侯後,他可踏進過我的府邸一步?與其說是被我氣急了,不如說根本想當作沒我這個兒子。也是,我壞了他的計劃,最後一點價值也沒有了,還有什麽用。”

言良顯眼不太明白我在說什麽。

“行了,既然你人都來了,以後也別再回去。既然給我當了那麽些年的差,衛府哪裏還有你站腳的。”

“是。”

“想必你來之前也是跟府裏的人有幾分好交情的,可知衛尚高怎麽會迷上顧家小姐的?應該沒怎麽見過面才是。”

“小的在衛府的時候聽大公子的小厮說了,是去進香的時候見到的。”

原來是借這種機會,難怪。

“說是那日顧家小姐進香後去院裏的千流池喂錦鯉,結果不慎落了水,是大公子路過救了她。但說出去不好聽,在場的又沒幾個人,直到鬧出退婚的事情之前,也就沒傳開。”

“救人啊,還真把戲文裏的故事當真了。”我百般無聊撥弄着那塊龍泉玉,“然後就看上人家了?還真是易動感情。”

“小的聽說那顧家小姐進退有禮,即使在那般狼狽的情況下也是行禮如常,一看就是大家閨秀的模樣。”

“無趣,衛尚高自己已經夠一板一眼了,沒想到他看上的女人也是一個德行。”

“顧家小姐,是以德容著稱的。”

“是啊,怎麽都好。”伸個懶腰,“能撐臺面當然更好了。你在衛府,有沒有聽到過什麽關于西涼方面的消息,畢竟父親戰事上的消息比旁人更靈通些。”

“侯爺您這問的讓小的該怎麽回答,老爺的事別人如何敢打探,小的還想多活兩年。”

“那有沒有小舅舅的消息?”

“小的聽老爺的跟班善雁說,周大人給老爺寫了封信,但是內容就……”

“不知道內容你還不如不說。”我皺眉道。

父親知我要娶顧家小姐,卻什麽動作也沒有。反常倒說不上,估計對我的婚事他本就不想管,但搶走了兄長的心上人,于家于族都是不合适的,他倒是不介意我和衛尚高結仇。

父親他……

“言良,前一陣登山祭祀的時候我沒去,父親可說什麽了嗎?”

“沒說什麽啊,倒是大少爺想叫人進宮傳個話,畢竟衛氏全族都在,幾位老太爺面上怕不好看。但老爺說人在皇上那兒也是沒有辦法的,拿俸祿的本就該萬事以皇上為重。大公子這才作罷了。”

“嗯。”

“不過……”言良撓了撓頭,“我聽見大公子對老爺說‘就算父親定了心,好歹請看我的面子,叫淩風回來。’”

“這話什麽意思?”

“小的也不明白啊,只是大公子剛說出口,老爺一下就變了臉色,吓得我們一衆人都跪下磕頭,大公子也就沒再提了。”

“這樣。”

“侯爺您可千萬別說這事是我露給您的,芸姨要我保證不說的。”

“少廢話,這種沒頭沒尾的事我說給誰聽。”

“侯爺,其實……其實芸姨還讓我告訴您……不過,小的說了您怕是不愛聽。”

“你不過是個傳話的,我也不至于遷怒到你頭上,有什麽就說!”

“是,芸姨讓我勸您,對大公子好點,顧家小姐那事……最好,呃,最好不要因此跟大公子鬧僵。”

言良說完自己都是一副很沒底氣的樣子。

“這有什麽不好說的,芸媽媽不過怕我萬一想回衛府連個搭臺階的人都沒有,可我不會再回去了。”捏緊拳頭,心下作恨,“父親從未将我當一回事,真要有了難處,難不成我還會指望他來救我麽。”

本不願這麽想,可再一葉障目事實就是如此,視若無物那麽些年,為了大哥毫不猶豫将我推出去,後來見事情不成就對我再無一絲興趣——這已足夠齒冷。

為官這麽些年,父親怎會不知一個男人以色誘君的下場,從來都是不得善終。不像女子,再殘酷,至少也是周遭所能容下的。眼下周圍人對我不敢如何不過是怕魏光澈而已,我何嘗不知他們都在等,一旦魏光澈對我失去興趣,周圍那些僞君子定會把我活剝了。

父親連一個美夢都不願給我留下,我又怎能再自欺欺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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