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且轉洲頭

見到顧大人後,他的反應和我想象中不差什麽,陰着臉,說着些不鹹不淡的話。顧夫人坐在一旁一直沒開口,只是用手絹不斷擦拭着已經紅腫的雙眼。

就跟自家女兒要被送入狼窩裏一樣。

“太後有心了,既然官媒已經核過八字,就去定下日子吧。”說到這裏,一向持重的顧大人也忍不住嘆了口氣。

“是,小婿這就去準備。”

他神色複雜的看着我,點了點頭。

起身準備告辭,顧夫人忽然開口了:

“侯爺,小女蒲柳之質,日後若有不周的地方,還望侯爺多包涵,至于周大人的事,我家老爺也會盡力……”

“夠了!”顧大人一聲喝斷,“無知婦人,胡說些什麽。”

他看向我,有着決絕的神态。

“嘉遠侯,這場婚事你我兩家心知肚明,本來,就算是太後的懿旨老夫也不願将小女這般下嫁,但玉晴在老夫門外跪求了整晚,可見她是真心仰慕于你。既然她心甘情願,老夫也不求你待她如寶。”

顧大人說這話的時候,嗓子已然有些哽咽。

“只要你能給她一世平安,老夫也就知足了。”

我心下了然。

“岳父放心,官場險峻,小婿年紀又輕,若真遇上什麽難跨的坎自會将顧小姐送回本家,不至于牽連于她。”

他點了點頭。

“老夫與周兄互為同僚多年,素來佩服于他的見識人品,就算沒這門姻親,只要是他的事情老夫自當盡力,這卻不是為了讨侯爺的好,還請切切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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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自然。”

“不過侯爺還得有個心理準備,羌無和西涼如今表面上并沒有如何交惡,西涼王不發話,皇上也不好貿然把召回使者,否則倒像有什麽顧忌似的。本來周兄不過一介太史令,可西涼的赫連黎對其贊賞有加,至今不放人怕就是他在其中作梗。”

“是,謝岳父提醒。”

“老夫也寫信勸過周兄,再這麽拖下去,即使平安回來了,皇上那裏怕也是……”

心中一凜,是了,萬一魏光澈對小舅舅的遲遲不歸起了疑心該如何,不,就算魏光澈不怪罪,有了赫連黎的欣賞在前難保禦史們不會以裏通外國的罪名彈劾舅舅。

可是以小舅舅寫給皇上的密報來看,他現在是一心想要争取和談,并未替自身打算過。

自他去了西涼後,連封信也沒來過,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失望太過,再也不想見到我了。那也無妨,他于我而言永遠是真正的親人,是陪了我那麽些年,唯一将我視若珍物的血親。

我已經缺少了太多常人所擁有的東西,不能連他也失去。

必須讓魏光澈強行召他回來。

“別妄想了,皇上最是分得清公私,他能封你個嘉遠侯已經是破天荒的事,更何況那也是為了敲打你爹別手伸得太長。”仁淵聽了我的想法後直接了當的說。

我們兩個坐在楚府的亭子裏,面前擺着酒和齊備的小菜。仁淵舒服的靠在湘繡軟枕上,一身青石色長衫,上面繡着銀線桂枝,更襯得他唇紅齒白神采奕奕。

“我當然不會就這麽直當的去問。”

“那你打算如何?”

“我想着讓皇上另派人去将小舅舅換回來。”

“派誰?”

“霍南山!”

“那個竹竿?”仁淵眼珠一轉,露出尖尖的虎牙笑道,“怪不得找上這兒,原來是指望本公子幫你下套。”

“除你以外旁的人我都不放心。”

“可以是可以,不過你要如何答謝我。”

“我幫你去把霞紗贖了來如何?”

“霞紗?”他笑容淺淡了下去,“那你怕是晚了一步,我娘已經派人将她遣送回原籍,不許她再踏足京中。”

“什麽?”我手上的筷子一抖,“為何如此。”

“也不為何,前些日子玩得太瘋,生了點小病,我娘就把氣出在霞紗身上。”

“這就是胡說了,你之前折騰得何等厲害,敏文郡主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怎麽這次非要跟霞紗過不去。”

“哎呀你怎麽這般啰嗦,都快趕上院子裏的嬷嬷了。”仁淵移開視線,“我私下派人給霞紗找了戶殷實人家當續弦,又許了不少銀子,也不算虧待了她,更何況一直在麝雲坊算什麽了局呢。”

“這到底是……”

“好了別提了,”他似乎又恢複了原來的情緒,燦爛一笑,“你是來求我辦事,還是來追問我私事的。”

“罷了,當我沒問。”

“這就是了,崔南山自己應該願意,他那種人恨不能诏告天下自己的忠君之心,派個二愣子去惡心一下西涼王也好,反正那邊現在是軟硬不吃。”

“不過兩國的局勢……”

“別傻了,這種大事如何是小小節度使可以決定的,大多不過是定下來以後當臺階用而已,既然西涼王一時半會兒想不清,那臺階先撤回來也是應當。皇上必是也在猶豫,總存着心想着也許可以靠着你舅舅的才能,時間一久發現其中什麽關節也說不定。”

“本就是沒影的事,皇上應該也不會如此執着。”

“我自會想辦法策動霍南山,可禦史那裏還得找顧大人幫忙,這事,說嚴重了不好,輕描淡寫了怕皇上也不會當一回事。”

“這是自然。”

“兵行險招,說不定是一步妙棋,不過淩風,萬一走過了後患可不小,你可曾想過安心等着才是最穩妥的,看你的面子皇上心中也該有數。”

“你真覺得,我可以信他?”

“……”

“這就是了。”見他難得的接不上話,我也笑了。

“眼睜睜候等着別人将自己想要的還回來,這種日子我已經過夠了,且那萬一的後果是我承受不起的,若皇上對我有哪怕一分顧慮,舅舅定能回來。若皇上毫不考慮我,那依現在的情況發展下去舅舅也九成要遭。我不過是迫使皇上在提前下決定罷了,免得等到他真起了疑心,騎虎難下。”

一口氣飲幹杯中的酒。

“當然,萬一走錯害死了舅舅,我也不會獨活。”

仁淵先是一驚,随即了然道:

“是了,依你的性子必是如此。”

“我說這話,并不是一時沖動。”

“當然,連我都明白的事,皇上如何不明白,你就放心好了。”

“你倒不責怪我行事偏過。”

“為何要責怪,”他從腰間取下晶瑩的綠玉笛,放在嘴邊試了試音。“你我都是同路人。”

悠悠的笛聲似被抛向雲霄,我想起來了,小舅舅曾說過,人心真的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會因為他人痛苦煎熬,如萬刃穿心,可若心底沒了那可牽挂之人的話,茫茫人海中活着也等同死去一般孤寂茫然。能給予永世之痛和生之喜悅的,只能是對他人的牽挂。

不知道小舅舅為何要說這種話給自幼性子冷淡的我聽,但我記得他說這話時的表情,帶着深深的無奈,卻非常溫柔,似乎回想到了昔日那些或美好或遺憾的往事。那時他親手種下的金木犀花開正盛,綠玉般一簇簇的,金色的小小花朵們就點綴在其中。

“仁淵,你說,我舅舅心中牽挂的是何人呢?”

仁淵把笛子略放下。

“很多吧,自己的妻女,還有你。人會時時牽挂的,無非就是親人和所愛之人。”

“那舅舅為什麽還執意留在西涼,若我們真的是他那般牽挂的,一定不會如此吧。”

“你也太多慮,周大人不過是有心為國罷了。”

“是麽,”我接過仁淵手中的笛子,“小舅舅确實對我們都很好,但他內心真正所想,又是什麽呢?在官場上波瀾不驚随着衆人,對所有人都是那麽和氣,明哲保身了這麽久,忽然又做出如此舉動,很奇怪啊。”

我将笛子靠近唇邊,自己慢慢吹起來。亭子外的荷塘上早已沒了荷花,紅色蜻蜓在水面一上一下的。

孤舟徐徐随風行,且慢且吟垠,兩岸春波晃碧柳,佳人猶在橋頭。淚濕衫透,步履緩緩終違由,應悔否,不過蝴蝶泉邊,紅葉随流。縱使人在喧嚣,心留洲頭,可曾有那長相厮守,獨落得年消華融兩樣愁。

小舅舅曾在等待花開的時候在旁輕唱過這一阕,可惜那年的金木犀,盛開不過一季就不知為何而枯死了,從此也沒再種過,但我曉得那是因為他心裏極喜歡,所以才怕自己仍是養不活,白糟蹋了心愛之物。

過不了多久,禦史胡寧遠當朝彈劾已出使西涼的太史令周世林,稱其“枉有虛名,空耗國力”。此言一出朝中議論紛紛。丞相崔見知也乘機表示周世林一介庸流,難當大任。太中大夫顧允先則争鋒相對,提出眼下形式本就岌岌可危,當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我冷眼站在哪裏看着群臣叽叽喳喳,什麽也沒說。父親也沒有表态。難得的是中書舍人鄭息淳——皇後的父親,居然也沒吭聲,果然為官多年是只老狐貍。

魏光澈坐在那裏,看起來也被底下的臣子鬧得有些疲憊。見時機差不多,兵部尚書楚桓則上前道:

“陛下素來憂心兩國戰起禍澤百姓,眼下胡禦史雖言之有過,但并非無可取。周大人為人耿直,兼修典籍多年,用心雖好,行事難免紙上談兵了。陛下若拿不定主意,不妨換個人試試。”

楚桓話音剛落,我立即感到十二旒後的眼神向我投來銳利一瞥。

“那依楚愛卿之見,朕該派誰去才好。”

“啓奏陛下,臣霍南山願頭系馬前,為陛下解憂于萬裏。”

霍南山一臉慷慨昂然,就恨不能将心掏出來示衆的樣子。

“……”魏光澈沒有立即表态,右手食指一直在摩挲着龍椅的金色扶手,似舉棋不定。

見霍南山如此,朝上又掀起了新一輪的争議,我卻已沒興趣理會了。這點小伎倆魏光澈固然略加思量就能明白,我卻也不是真打算能瞞住他。

“啓奏陛下,臣衛淩風覺得霍大人此言甚是,若是太史令大人不堪大用,陛下不若換人為妥。霍大人素有文才,想必西涼王也曾耳聞,這般也能體會陛下待其之誠。”

低頭站在那裏,手心卻蒙了一層汗,我這是在賭,賭魏光澈終究不忍讓我失望。

謝天謝地,這個時候又有一人道:

“臣也舉推霍大人。”——說這話的是外公曾經的門生,太常卿公王雅倫。

如此算是半斤八兩了,只要魏光澈不那般固執起見,人完全可以換回來。

果然,魏光澈又等了片刻後道:

“既然衆愛卿都這般認為,那就先等司天監夜觀天象,無大不妥霍愛卿就擇日啓程吧。”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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