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劍入江流
六個人的屍體橫倒在地上,地上桌上到處都黏着開始變色的血,仁淵将劍插回鞘中,轉身準備下樓。
我呆呆的看着他,就在他腳踏下樓梯的一剎那神出鬼差的再次一把抓住他的手。幾乎是想也不想,我拽着他從二樓的窗口破窗跳出,人來人往的街頭,兩個渾身是血的人忽然從天而降,一時間人聲大嘩。
耳邊似乎被撞破的窗棂刮了一下,但此時此刻哪裏還顧得了那許多,我的手緊緊扣着仁淵的手,展開輕功就往外沖去,他掌心裏一片冰涼,似乎死了般毫無生氣。
我沒有回頭看他的表情,大概,我連自己打算做什麽都模糊的很,只是毫不餘力的帶着他不斷離開那個地方,耳邊聲音紛雜,唯獨酒樓裏那一聲聲的殺人了呼救聲異常清晰的鞭笞着我的神經,讓我一步也不敢停留。
出乎意料,仁淵并沒有試圖停下我的腳步,只是由着我這麽疾奔了約有大半個時辰,來到了城門邊上。
這個時間城門當然已經緊閉,連護城河上浮着的薄冰都映着一片漆黑。
我停下來喘了半天氣,仁淵的發絲也被汗水膠黏在頸項上,顴骨發紅。
“你有沒有帶着楚家的令牌,拿出來,我們這就離開京城。”說這話的時候我的手仍然不敢放開他。
“離開這裏又能做什麽。”他似在勸小孩子一樣,“好啦,跑了這麽久你也累了,找守城軍借匹馬回去吧,後天你還要趕路呢。”
“我不回去!”無名之火湧上心頭,“誰讓你這麽做的,居然用殺人幫我掩飾,到底是怎麽想的,這絲毫不像是你會做的事!”
“哦,那什麽才像是我該做的事?”仁淵看着我,神色複雜,“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從來就不曾了解我。”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嘴硬個什麽,”我根本沒細想他的話,只是極力在紛亂的思緒中尋找妥當的法子。“我們先出去再細琢磨吧,總之眼下不能就這麽留在京中坐以待斃。”
“……淩風,又開始下雪了呢。”他莫名其妙的來了這麽一句,伸出手接住那一片片的雪花。
“是麽,”我不耐煩道,“好了快走吧,出去了随你看個夠。”
“你是要和我一起離開嗎?”
“這不是廢話嗎,此次之事鬧得這麽大,我們誰都不可能獨善其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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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不肯讓我一人擔當,那你也別想去燮城了,真的想清楚了?”
“當然。”我毫不退縮,“事情歸根到底因我而起,怎能反倒讓你自毀前程。”
“那周大人呢?”
我微一窒息,随即回答:
“就算我去了燮城,也未必有機會尋到小舅舅将他救回來,原也不過是想總好過待在後方什麽也不做吧。”
說完我轉身往城門去。
“我們走吧。”
手上卻一緊,仁淵猛一用力将我拽了回來。
“你這是做什麽。”
“我殺了他們,就是不願你被人阻攔或是帶着麻煩離開,戰場何等殘酷,若有其它事分了心我真的怕你回不來。”他對我笑着,“我都做到了這個地步,不論能不能救下周大人,淩風,你可千萬不能死在那裏啊。”
“我已經說過不去燮城了,你到底還要我重複多少次!”
“嗯,人生不如意十之有九,唯獨這一次,就算真的是命我也要憑一己之力為你扭轉過來,何況,你看,刑部的人已經到城門了。”
就在聽了這話微一分神往後看去的時候,仁淵猛然一記手刀擊中了我的脖子,眼前一黑,什麽也不知道了。
認識仁淵的時候,是在十年前的元宵燈節,芸媽媽偷偷帶我出去看燈,還給我買了一個紅眼睛兔子的小紙燈,我拿着高興極了,一路上只顧東張西望不知不覺就和芸媽媽走散了。等發現時我眼前真的是一片漆黑,心下怕極了,慌裏慌張的到處尋芸媽媽,一不小心就撞上了敏文郡主的車輾。
敏文郡主見我穿着不似普通商戶的孩子,就細細問了,得知情況後讓我坐上車一起回了楚府,再着人送信給父親知曉。
那時候仁淵也坐在馬車上,他不過大我兩歲,兩個人一路說着話很快熟識。從那之後他就常常來定安侯府找我,因為身份擺在那裏,一般他邀我出去父親總是允的。
我十二歲的時候,有一天晚上他忽然來找我,那時候他十四歲,已經有了大人的模樣。
“你怎麽這麽晚過來,還渾身的酒氣。”我掩鼻道。
他笑得癱坐在太師椅上。
“今晚上我可去了個好地方,發現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什麽事?”
“小王爺帶我去了麝雲坊。”
“不就是花街麽,反正你至多明年也會有通房,至于這般大驚小怪。”
“今晚他們那兒來了幾個新人,長得甚是不錯。”
“給你得手了?”
“倒不是,”他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其中長得最美的那個過來給我斟酒,看來對我有些意思,只是看着她我忽然想起一個人來,莫名其妙的就将她推給了旁的人。”
“什麽人。”我困得要命,只想随便問問就下逐客令。
“能在那種情況下想到的,當然只能是意中人啊。”他又開始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真是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我竟然為了那麽個人就把到手的美人扔開了。”
“意中人?”我不常與父親一道出去,自也不認識多少京中閨秀。“誰家的?”
“這種事,怎麽能随便告訴小孩子呢。”說完他竟然就這麽回去了。
第二天京城人人皆傳,敏文郡主的獨子楚仁淵許以麝雲坊百金,贖了個清倌回去,并且一進府就封了姨娘。
我對這種事情一向沒什麽興趣,也沒特特去問他,只是想到他昨晚說的話稍覺有些反常。
可就在人們都說那清倌命好的時候,仁淵忽然又把那女人休了,本來,若一開始就只是玩玩則不必贖出來,更不必正經給了半個主子身份。這下連我也覺得古怪,再見時問他,他只是敷衍,我也就懶得深究了。
可仁淵至此之後就像是上瘾一樣,大概每隔十天半個月身邊都會有新的美姬,那些舊人則像是過了節氣的衣服一樣被他随意打發了。
楚大人也試圖約束過他,但擋不住敏文郡主護着,更有外祖文華公主說了,年輕人風流些也是正常,縱得他越來越過。
又過了兩三年,我偶爾得知他居然連小倌都招上了。
“女人就算了,那可是男人。”我說這話的時候心裏難免有些鄙視他的意思。
“也不過是玩膩了換個花頭。”幾年在花街厮混下來,他臉上的笑已經有了玩世不恭的意味。
“這也太惡心了些。”我直言不諱。
他愣了愣,并沒有沒生氣,只是說:
“你也十五了,不如跟我一起去見見市面,省的以後見到女人就臉紅。”
當天仁淵就帶我第一次去了麝雲坊。
“仁淵!”我猛的坐了起身,這才發現,天色已經微明,自己竟然躺在山海樓的那張床上。
而魏光澈此時正坐在一旁,眼中布滿蛛網般的血絲,似是好久沒休息過了。
“陛下。”我尴尬道。
“怎麽,做噩夢了?”他拿帕子手勢變扭的拭了拭我的額頭。
雖然刻意微笑着,他眼中卻無一絲笑意。
“陛下,這是……”
“沒什麽,你不過是昏了過去,太醫說無礙。再多睡一會兒,後天就直接從這兒啓程赴任吧。”
我明明将他表情裏的不容置疑看得清楚,張口卻道:
”陛下,臣今日與崔丞相之子起了口角,一怒之下将他殺了,還請陛下按律嚴懲。“
他摸了摸我耳下的肌膚。
“這裏怎麽刮傷了,幸好不會留下疤痕。”
“陛下,楚仁淵他……”
“你被他打傷,現在神志還有些迷糊。”魏光澈一根手指按住了我唇,不讓我再說下去。
“楚仁淵殺了崔愛卿的獨子,還打暈試圖阻擋他的你,已然構成大罪,朕會斟酌着給崔愛卿一個交代的,但這些都與你無關,你眼下要考慮的只是如何收複泷水。”
“不,不是這樣的!”
“楚仁淵自己供認不諱,而且也有人聽到他在尋江樓裏大放厥詞,更不用說死者傷口的刀痕與他所用兵器相符了。”
“是我拿了他的劍殺人,他不過是為了袒護我。”
“是麽?”魏光澈一個眼神遞過去,旁邊的小太監忙奉上一把放在盤中血跡未幹的劍。
“楚仁淵這把劍打造的甚好啊,朕這些年确沒虧待過楚家。”
純白色的劍鞘,上面還鑲了塊切割精巧的紅色寶石,裏面似有水色湧出,一看就知昂貴。
我第一次在仁淵住處見到這把劍的時候他不讓我碰觸,還告訴我本是打算送人的。
竟然沒有注意到,他昨晚就是用這把劍殺的人。
“昨天真的是你拿這把劍殺的人?欺君之罪可不是随便就能帶過的。”魏光澈誘導般的問我。
“是。”我一口咬定。
“你拿着這劍,發現什麽異樣沒有?”
異樣?我略一思索,含糊應到:
“很是鋒利,吹發即斷。”
“只是這樣?”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劍背上刻了花紋,你沒注意到麽。”
“臣一時忘了,此刻想想上面确實刻了楚氏的章紋。”
我覺得自己猜得八九不離十,魏光澈卻冷笑起來。
“你還真的是很會猜啊,可惜這回卻錯了。”
他拿起劍來唰的一聲抽出半截橫于我的面前,靠近劍柄處的刀刃上,刻了兩個本不宜察覺的小字。血跡沁入筆畫之中,幹了後字跡像是被鐵鏽紅色寫出一般清晰。
那兩個字是,淩風。
“楚仁淵膽子真是不小啊。”魏光澈砰的一聲将劍扔回盤子上,那聲音讓我不由渾身一激靈。
“他對你的用心,你之前是知道還是不知道。”魏光澈語氣中有着一絲苦澀。
“不知道……不,大概是知道。”看着那把劍,我已經分辨不出什麽話該說了。
“大概臣是心裏知道,卻一直不願深想。”
手緊緊攥住身邊的綢被,也許我真的是知道的,只是仁淵掩飾的那麽好,我也許無形之中就在下意識裏利用了這一點,利用了他。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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