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劍弩攻心
夕陽就像腫脹的掌痕一樣懸于天邊,言良騎着馬跟在身邊,嘴唇都累得泛白了。
我知道自己看起來定也沒有好多少,因為言良已經忍不住對我說:
“侯爺,您還是做進轎子裏稍事歇息吧。”
“你看見我們後面的軍隊沒有?”
“侯爺的意思是?”言良這回顯然沒聽懂。
“那些跟在我們後面軍士,大部分都是靠步行的。”
“是。”
“因為軍務緊急,所以即使這樣連着半月的行軍也無人敢表現出一絲怨言。我身為主帥,就算不能和他們一樣以步代車,也應在騎馬走在他們能看見的地方。”
“小的明白了。”言良不敢再深勸,卻仍忍不住加了一句:
“無論如何今天也是侯爺的生辰,若還像前幾日那樣未免有些……”
“這種瑣碎的事情,略過也無妨。”
十七歲、十八歲還是十九歲,似乎都沒有什麽關系,以前會記得是因為還有着對未來的想象,而現在……所有想象都止步在在救回小舅舅的時刻。我還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若無其事的活着,不過是因為有這個願望支撐而已。其它的……我現在不能也不願深想了。
“侯爺。”我一轉頭就看到那張蒼白單薄的小臉,要不是自覺心中有愧,我怎麽也不會讓顧玉晴安排的這丫頭跟着來。
“什麽事。”
“走的時候夫人讓奴婢帶着這塊方帕,是夫人自己繡的,作為侯爺的生辰賀禮。”春芽艱難小跑着跟上馬的速度,講話的時候氣息已然不穩。
“帶着這帕子滾回馬車上,我已經說過,女眷無故不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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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還請侯爺接過這帕子,奴婢立刻就回車上。”
“我剛才說的,你是沒聽懂還是故意裝不懂。”我知道她心裏一定恨我恨得要死,“要是聽不懂人話,你最好立刻給我回京。”
春芽臉色又黯淡了幾分,默不作聲的跟着走了一程後到底熬不住還是回到馬車上了。
“侯爺,夫人要知道了怕是會不高興吧。”
“她自己願意來受這份罪,與我何幹。”
我還真是沒想到,芸媽媽會讓春芽進府裏伺候顧玉晴,更沒想到顧玉晴會對這個小丫頭青眼相加。離府的時候見随從中有她,我還當場發了脾氣。但那一晚之後我不想再去面對顧玉晴,與其她追出來勉強相見還不如帶着這晦氣臉的丫頭上路。
我也考慮過在離京第一天就殺了她,也想過一路上折磨死她。但這些想法最後還是作罷了,若怕了這麽個小丫頭,我還如何有自信指揮千軍萬馬?更何況,恨我的人多了,她怕還算不上最恨的那一個。
“言良,你總盯着那丫頭,是不是喜歡上她了?”我見言良戀戀不舍的樣子心裏不由冷笑一聲。
“侯爺取笑了,小的并不敢妄想。”言良臉一下紅到了耳朵根。
“妄想?那丫頭又不是什麽大家閨秀,你要真喜歡就賞給你了。”
“侯爺此話當真?”他眼睛一亮。
“當然,我說話算話。”
“可是,可是春芽姑娘大概是不願意的。”言良想了想眼神又黯淡了下去,“她若不願意,小的也不願勉強她,小的只要每天都能見到她就知足了。”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說哪個美人,你跟着我的時間也不短,好壞也見過幾個女人,這麽沒出息。”
“侯爺教訓的是,可春芽姑娘對小人來說與別個不同,至于為什麽小的念書少,說不上了。”
“這與念多少書關系不大。”我微一沉默後說道,“與衆不同的人,總有別人看不到的好處,既然你這麽說我也就不勉強了。”
有時候我忽然會羨慕言良,即使未必得到,他仍能将自己所想的從容說出。
越往前走,城鎮越顯得安靜與不詳。老百姓不關心朝政大事,不過是想保留住身家性命,戰火什麽時候會燃過來誰也說不準,有點家底的都往內部遷移了。
“大人,大概明天正午就能到達燮城了。”天寒地凍,軍士說話間眼睛都似乎被冷風刮得睜不開。
我颔首,正打算下命令,身後幾步遠的地方忽然有個普通士兵打扮的人一躍而起向我撲過來,他手上寒光閃閃似乎拿着什麽利器。
哐當一聲,沒等衆人反應過來我已經一劍打落他手上的匕首。周圍的人這才團上來将他扭住。
“你是什麽來頭,為何要襲擊嘉遠侯!”軍曹老薛一身橫肉,講話更是如雷聲轟轟。
“姓衛的,落到你手裏,要殺要刮緊着來吧!”那人口氣強硬。
“侯爺,這人用的好像是中原鐵匠鍛制的兵器。”老薛此話一出口,周圍一片嘩然。
“都給我閉嘴!”我一聲斷喝,嗡嗡的聲音随即安靜下來。
仔細看那個人,嘴角扭得緊緊的,不露一點表情。
“侯爺,還真是,這個人裏面的衣料也像是中原的手藝。”又有個人上前檢查後說道。
“你說,是誰派你從中原來這兒的?”老薛性子急,已經忍不住開口問了。
“對你這種蠻子就沒什麽好說的。”那人似乎傲得很。
我擡手擋住一聽這話就想沖上去的老薛。
“且別忙着下結論,這人未必是中原派來的。”
聽了我這話周圍人均一怔,那刺客也不由瞟了我一眼。
“先關押起來,見到陳将軍再做定奪。”
那人被押走了之後,老薛忙問:
“衣服兵器都對,侯爺為何反不認為他是中原派來的?”
“中原地大物博,人傑不少,真要刺殺我怎會派個三腳貓,更何況中原要我死更不會留下把柄,反正已經離燮城不遠,扮成混入城中的西涼人豈不是對中原更有利。”
“原來如此。”老薛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難不成這人其實西涼派來的?他扮成中原人就是想咱們誤會?”
“難說啊。”我嘆了口氣,“這麽簡單就能被看穿的把戲反而讓人疑惑,說不定對方使了連環計,算準咱們會按着這個方向想。”
“那到底是哪邊派來的呢?”老薛徹底被我搞糊塗了。
“虛虛實實,沒有确鑿的把握我也說不好,陳将軍經驗豐富,所以才帶人去等他定奪。”
“侯爺說的是。”老薛咧嘴一笑,“想的可比咱們這些粗人細致多了。”
我卻沒辦法對這件事一笑了之,這次戰事的複雜程度不同往常,中原到底有沒有參合進來連魏光澈都沒把握。若真是西涼假扮成的中原人我反倒不會那麽擔心,怕就怕中原在暗中已經和西涼聯手,中原皇帝只有八歲不假,可大權是由四十多歲攝政王駱柏年把持着的,即使朝政混亂,也很難想象一個在朝野沉浮數十載的野心家會簡單放過眼下的機會——熱衷權利的人總是愛賭一把。
好在餘世清已經帶兵趕回了宣陽,燮城堅攻不破西涼氣焰自然就低了,只盼能在近期狠狠擊潰他們一次也讓中原看着不敢輕舉妄動。
可反過來想,雖然餘家軍已經回到了宣陽,可一來長途跋涉的行軍消耗不少體力,二來燮城并未大捷,雖然守住城池同樣重要,但少了至關重要的勝利疲勞之下士氣難免低落。萬一駱柏年近期真的兵行險招壓上大軍攻打宣陽,恐怕……
深深吸了幾口寒冷的空氣,我冷靜下來,只要能擊潰西涼,即使宣陽出了問題也未必不能解決,反過來,萬一兩頭均被攻破那就真的大勢已去。
魏光澈讓我當副将何嘗不是冒險,只要這麽稍稍一想心口就酸疼得要用手去死死壓住,這個我不能也不敢想的人,帶給我并非只有權利,還有無盡的苦楚。他在我臨走之前對我說那番話,是想讓我心神大亂在戰場上自尋死路嗎?
若他真的這麽希望,那也未嘗不可。
只要能救回小舅舅,為他守住這片江山,我甘願一死。
蓮珊以前總說我冷血,我自己也曾這麽認為,別人的喜怒哀樂于我何幹,對旁的人,我沒有絲毫興趣。就自己的回憶來說,這十幾年的日子就像在大雨中于泥濘裏艱難前行。若想不被腳下肮髒的泥潭淹沒,我只能朝着沒有前方的黑暗走着,走着。等到那天累了,走不動了,自然會倒下被吞噬得屍骨全無。自己的人生已經這般沉重,又有何心思理會旁人的。
但魏光澈和別人不同,他不是我的血緣至親,對我的好也和許多人一樣是貪圖外表的一時新鮮。可我願意為了他付出自己所有的一切。
因為我希望他能一切順遂。在他對我說出那些殘忍的話之後,我在驚愕痛苦下卻并沒有像想象中那般恨他入骨,事實的真相固然難以接受,可他試圖用我最在乎的事物傷害我這件事,更加令我痛苦到瘋狂。最無可救藥的是,即使在這種痛苦之下,每次想到他還是令我感到一種扭曲的欣喜。
大概我們的關系從來就是不正常的,所以只有在這種不斷的傷害下才能讓彼此的羁絆加深;大概我們都是太恨這紅塵的人,所以再多的溫柔也不如冷酷的譏諷更能理解雙方。
我希望這個殘忍、虛僞的君王一切順遂。因為他是特別的,對于我來說這世上唯有他是特別,若是如今的他忽然消失,我就連恨都沒力氣去恨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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