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珞宓在噩夢中驚醒,發現自己躺在羽瑤宮的寝榻上。

鬓角的發絲已被汗水打透,貼在臉頰上,些許涼意的潮濕。

她坐起來輕輕喘息,慢慢平複因駭然夢境而狂亂的心跳,由衷慶幸着,還好是夢。

“來人——”竟無一個仙婢發現她已睡醒,要起身更衣嗎?看來最近她是管教得有點松了。

寝殿外,無人應答。

珞宓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正想罵,忽然聽見腳步聲。

只一人,由遠及近。

不是仙婢刻意放輕的細碎,而是沉穩的、不容動搖的氣度。

“母後?”珞宓看着進殿的身影,有些茫然。

帝後見她這樣,怒又襲上心頭:“睡一覺,就忘掉自己闖下多大禍了?”

她是想橫眉立目的,可話一出口,才發現疲憊有餘,震懾不足。連日鏖戰,竟磨得她連發怒的力氣都沒了。

可這足以讓珞宓憶起一切。

原來不是夢,原來那樣日昏月暗星辰盡落的恐怖景象,是真的。

驚懼和後悔洶湧回籠,她的聲音開始發澀,顫抖:“忘淵……真的幹了?”

“厲莽已經喝了快有三天三夜,至多再一個時辰,水面低過三尺,那些被投入忘淵的妖邪就會陸續出來了。”帝後不想對女兒粉飾太平,可當看見其眼中的驚愕與悔恨,還是心生不忍,擡手輕擦她鬓角的汗水,将淩亂發絲順于耳後。

淚水奪眶而出,珞宓撲進帝後懷裏,泣不成聲:“我沒想到會這樣,我真的只是想讓長樂找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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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後拍了拍她的後背,深吸口氣,穩住心神,冷靜道:“究竟怎麽一回事,你到底做了些什麽?”

珞宓擡起頭,哭得聲音斷斷續續,哪裏還有羽瑤上仙的跋扈高傲,只剩犯了錯的懊悔與惶恐:“說、說什麽都晚了……我闖大禍……闖大禍了對不對……”

帝後擦了擦她臉上的淚水,心已軟得不成樣子,但臉上和聲音都沒洩露半點:“無論忘淵水幹與不幹,罪是一定會問的,你如果不說實話,母後也救不了你。”

她要趁着天帝審問之前把事情弄清楚,以便最大限度護住女兒,但也要趕在忘淵水落三尺之前回去抵禦即将現世的邪魔。

沒有更多的時間耗在這裏了,她必須速戰速決。

珞宓在帝後嚴肅冷峻的目光中漸漸停止哭泣,一連幾個深呼吸後,她終于說出實情——

“長樂原是蓬萊散仙,我喜歡他,可他卻說他沒有心,所以不會喜歡上任何人。我問他如果有心了是不是就會喜歡我,他說也許吧。但我相信,只要找回心,他一定會喜歡我。可是長樂的心成仙時就丢了,我根本不知道去哪裏幫他找……”

“那之後的一個月,我翻遍了仙志閣,一無所獲。就在我想要放棄的時候,忽然收到一張信箋,我不知道是誰給我的,就放在羽瑤宮的書房桌案上,信上說長樂的心被上古五妖獸吃了,只要将長樂推下思凡橋,并指引他收服五妖獸,便可尋回心……”

帝後不可思議:“這樣拙劣的謊言你竟信了?!”

“我沒有信!可萬一,萬一是真的呢……”珞宓低下頭,聲音弱下來,“我想着反正捉妖獸也是功德之事,況且長樂是帶着仙格掉下思凡橋的,就算找不回心,也注定了還會成仙……”

“那五妖獸呢,長樂怎麽知道五妖獸在哪裏?”

“我告訴他的……不,是他跌落思凡橋的幾年之後,我收到了第二封信箋,還有一張塵水仙緣圖,信上讓我把圖送給他轉世的那戶人家……”

其實信箋上還交代了該怎樣說怎樣做的許多細節,可珞宓知道母後不想繼續聽這些了。她現在也覺得自己很傻,可在當時,她真的滿心滿眼就一個念頭——找回長樂的心,不管用什麽方法。

帝後不知該說什麽。

她能想象苦戀中的女兒把這信箋當成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的心情,也認同一個注定會再次成仙的仙人,下凡歷一世之苦确實算不得什麽大事,甚至如果不是眼下這樣的局面,她會和珞宓一樣想當然認為“捉妖獸是功德”。

可即便每處都挑不出毛病,在連背後指引之人是誰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就依樣照做,仍然是愚蠢之極!

“信箋在哪?”追究前事無益,帝後直接問證據。

珞宓不敢看她的眼睛:“不見了。”

帝後要吐血,守了三天仙陣都沒這樣身心俱疲:“你和我說的都是實話?”

珞宓總算敢擡眼了:“若有半句謊言,願入忘淵!”

“要是忘淵還有水可投,那真是天大幸事。”帝後重重嘆口氣,說不上是如釋重負,還是愁緒萬千,“記住,待你父王審問,你就實話實說,不過有一點,要多談你對長樂的癡心。”

珞宓似懂非懂地眨眨眼。

帝後笑了下,笑意卻沒到眼底:“因愚蠢而被惡徒利用和因癡情而被惡徒利用,你父王絕對更寬容後者。”

……

帝後來去匆匆。

她原本是想弄清楚女兒究竟做了什麽之後,再教其如何避重就輕,認小罪脫大罪,結果發現根本不必如此大費周章。若說女兒身上的愚蠢有什麽好處,那就這一點了——愚蠢讓她變成了徹頭徹尾的無辜者,一個被別有用心之徒利用的癡情人,唯一故意犯下的錯,不過是推了一個散仙下思凡橋。

随着帝後離去,被屏退的仙婢重新入殿,伺候珞宓更衣。

她木然地配合,直到重新穿戴整齊,才終于定下心思。

“退下!”

“帝後說了上仙不可以離開羽瑤宮……”

“讓開——”

她的宮殿,誰人敢攔?

珞宓一路走出羽瑤宮外。她知道帝後不願讓她出來,一是怕有危險,二也是怕她再做傻事。但她不親見忘淵之慘況,于心難安,不親見長樂之絕情,于心難平。

蓬萊沒有什麽變化,除了黯淡的蒼穹裏再見不到一顆星辰。

九天寶殿,卻已面目全非。

珞宓藏于幾盞宮燈之後,俯瞰整個九天寶殿,斷壁殘垣,煙塵四起,喝着忘淵水的極惡之獸,精疲力竭卻仍守着仙陣的衆仙。

三天三夜,再多仙力也禁不起這樣耗,如今的仙陣就像凡間冬末春初的湖面,冰已化至極薄,随時随地可能碎裂殆盡。

九天要亂了嗎?三千年的大戰要再來一次了嗎?不,會比三千年前更慘烈吧……

父王和母後在仙陣之東,幾位九天法力最高的上仙分別在仙陣西、南、北統帥,長樂,長樂……珞宓仔細看過仙陣,尋找心上之人,赫然發現他就在天帝身後幾步之遙的地方,那位置幾乎算作仙陣之東的副統帥了,而在他身邊……又是既靈!

珞宓的手不自覺握緊,指甲弄疼了掌心。

良久,她呼出一口氣,用鬥篷罩住頭,像很多喜歡扮神秘的散仙那樣,遮住臉,翩然下落,混入仙陣之東。

三天三夜的鏖戰,衆仙早已疲憊不堪,全靠最後一絲精魂氣再撐着,整個九天寶殿陷入一種不可名狀的暮氣沉沉。

除了仙力殆盡,還有越來越渺茫的希望之下,那逐漸冷卻的熱血,慢慢死了的心。

不過也有依然鬥志昂揚的仙友,他們或許阻止不了忘淵水幹,卻有勇氣展望水幹後的世間,甚至細聽,還可見自嘲和調侃,那是極難得的、無論情況多糟都敢于面對的堅定與樂觀——

“如果至惡妖邪都出來了怎麽辦?”

“不知道。”

“我以為你會說那就捉呗,出來一個捉一個,出來兩個捉一雙。”

既靈無奈看他:“如果忘淵水真的幹了,我哪還有命捉妖,早就被問罪了。”

仙力瀕臨耗近讓譚家二少的氣息有些不穩,但半點沒動搖他“高潔的品格”:“妖邪都出來了,誰還顧得上問你的罪,趁亂趕緊跑。”

既靈沒好氣地笑,臉上血色很淡,眸子卻仍明亮:“你怎麽都成仙了,還這麽狡猾。”

譚雲山莞爾,第一次發現這兩個字讨人喜歡。

苦中作樂的兩個人沒注意這番對話被前後之人一齊聽了去。

前頭的天帝還好,假裝沒聽見某些“疑犯”謀劃要逃,并不太難。

後面罩着鬥篷的珞宓卻再沒忍住,淚水無聲而落。

不該是這樣的,找回心的長樂該是喜歡自己的,到底是哪裏出了錯?

她為他做了那麽多,甚至惹下大禍,竟替別人做了嫁衣,她真的不甘心……

譚雲山微微皺眉,不知道是太疲憊出現了幻覺,還是真的有仙人絕望悲切了,怎麽身後似有啜泣?

想要回頭去看,然而剛剛轉頭一點,就瞥見一只爪子搭上了忘淵的岸!

三天大限已到,忘淵水落三尺,那被珞宓形容為要化不化的湖面薄冰,終是碎裂。

仙陣中不知誰喊了一聲:“妖獸——”

接着是此起彼伏的:“這裏也出來了——”

不止譚雲山看到的這一只,而是從已經毀掉的九天門到忘淵之末,皆有妖邪而出!

仙陣再不成型,整個九天寶殿一瞬盡亂!

【都是淺處妖邪,成不了氣候。各仙就近集結,合力制之,斷不能讓妖邪入了凡間,妖魄也不行。】

天帝的聲音此時聽來就像古寺的鐘,沉靜,悠遠,奇異地讓人鎮定。

譚雲山和既靈互看一眼,不必多言,一個劈仙雷,一個淨妖鈴,狠狠擊向妖獸!

然而天帝的金光比他們更快,仙雷和淨妖鈴抵達之前,妖獸已轟然倒下,妖魄離體而出,被天帝收入法器。

既靈後知後覺,忘淵的存在本就是為了永世禁锢那些極惡之徒的精魄,哪怕散于天地都不行,因為散了的極惡之魄,再得機緣,無論修成什麽依然是惡的。

可是淺處的妖邪尚能應對,若再往後,深處的妖邪出來呢?

南钰占不出伏厲莽之法,這就是個死局!

有風刮過臉頰,極快,刀子似的。

既靈下意識擡頭,竟是南钰禦劍而來!

天帝、帝後、譚雲山以及這仙陣之東的幾乎所有仙人都看見了,但沒人敢出聲,都極力壓着狂喜,生怕一場空。

塵華上仙落地,然臉上并無喜悅,而是一種掙紮與痛苦交織的沉重。

衆仙心涼半截。

天帝合上眼,微微調息,而後才緩緩睜開看向南钰,以罕見的鄭重等待九天的命數:“如何?”

南钰自懷中取出“星批”遞上:“伏妖之法在此。”

譚雲山和既靈面面相觑,這是蔔出來了?既蔔出,為何不見夥伴臉上有喜色?

天帝将“星批”打開,明顯在看到某幾個字的時候,有一剎的怔愣。

帝後不知他為何遲遲不語,千辛萬苦占出的伏妖之法,怎麽想都該速速下旨,依“星批”去辦。

實在沒有耐心繼續等,她索性湊過去自己看,反正眼下這般亂也不必計較禮數。

她原只是想看看的,卻在見到一個熟悉的仙號後,什麽都顧不得了:“白玉骨,異仙魄,入忘淵,天下平……怎麽會是異仙魄?晏行不是早在三千年前就已經和異皮同歸于盡了?難道還要把他的仙魄從封印異皮的山洞裏取出嗎?這也太……”

太什麽?帝後竟說不出了。

太不可思議?太無稽之談?太……陰魂不散?

都三千年了,渡劫竟然還和當時一樣,需要晏行的仙魄,呵,這滿九天仙界還真是沒他不行。

譚雲山再傻也明白了,“異仙”就是“晏行”的名號,可能是正式的仙號,也可能是随意叫慣了的,而“晏行”,便是那個以自己精魄封了異皮的散仙。

而現在,這團仙魄在既靈身體裏。

難怪南钰那般神情,這是要讓既靈入忘淵嗎?去他的!

尚未自沖擊中回過神的既靈,手上忽然傳來疼痛,低頭去看,是譚雲山握住了她的手,緊得像一把鐵鏈,不由她脫離分毫。

既靈又好氣又好笑地看他,看他難得的幼稚,難得的在意。

譚雲山一字一句,幾乎從牙縫裏蹦出來的:“想都不要想。”

既靈樂了,三天來,第一次沖破罪惡感,像破土而出的小苗,汲取着清新的風,溫暖的光:“跳也要抱着白玉骨跳,等找着白玉骨,你再抓着我不放。”

譚雲山不喜歡她這樣笑,因為這表示她已經定了心。

一個打定了主意的既靈,誰也別想動搖!

“就沒有把仙魄逼出來的方法嗎?”譚雲山真的急了,他這話是對着天帝吼的,他怕再遲一點就什麽都晚了,“那仙魄本來就不是她的!和她根本沒有關系!”

“放肆——”帝後怒不可遏,仿佛被吼的是她自己。

天帝卻只是淡淡搖頭:“只有妖魄與仙魄才永不相容,只要沒有妖氣,無論人、仙、物,一旦吸入仙魄,都會在頃刻間與自身精魄相容。”

所以,要麽全部精魄留在體內,要麽全部精魄逼出軀殼。

非生,即死。

“塵華上仙,”天帝忽略掉譚雲山,直接問南钰,“何謂白玉骨?”

南钰施禮謝罪,實話實說:“塵華不知。”

天帝訝異,眼中閃過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大膽塵華,”帝後雖不知前因,卻也從譚雲山的話裏猜出一二,當下厲聲喝道,“你既已占出星批,怎能不知白玉骨?分明是有意阻攔行此伏妖之法!”

南钰憤怒擡頭,聲音铿锵:“帝後,塵華若有意阻攔,大可不送這‘星批’,我占得出是意外,占不出是本分!”

帝後被堵得愕然:“你竟敢……”

“沒什麽不敢的!”南钰打斷她,赫然起身,不等誰來給他‘免禮’,挺拔立于天地間,像極了嚴冬的傲然松柏,“我乃塵華上仙,司塵水,此番占星既不是為天帝,亦不是為你帝後,而是為了九天仙界!我占出什麽,便說什麽,絕不會有半點隐瞞,否則我對不起師父,更對不起世間蒼生!”

“她就是白玉骨——”

突如其來的女聲,打斷了南钰與帝後的僵持,也打破了最後一絲迷霧。

珞宓走上前來,放下鬥篷,于衆人茫然的目光中,擡手指向既靈,又說了一遍:“她就是白玉骨。”

譚雲山直接把既靈拉到身後,死死盯着珞宓,聲音不自覺升高:“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我看是你不知道。”珞宓臉上露出一絲痛快,“你不是什麽都想起來了嗎,那怎麽不記得她?”

譚雲山徹頭徹尾的茫然。

“提醒一句,”珞宓挑眉,似和喜歡看他的狼狽,“你救過她。”

譚雲山更蒙了,他幾乎把成仙之後的每一日都在腦中過了一遍,卻還是沒有答案。

珞宓放輕聲音,越溫柔,越殘忍:“在羽瑤宮,在我的書房,你若不接着,她就碎了。”

譚雲山呼吸一滞,終于明白過來。

既靈卻還是沒懂,她只知道攥着自己手的力道在輕顫,複又更加用力握緊。

“你們到底在說什麽?”既靈實在沒耐心了,這是她自己的事情,為什麽要聽兩個人你來我往打啞謎!

珞宓也痛快夠了,擡頭看向既靈,輕蔑一笑:“你不過是我羽瑤宮的一個白玉鎮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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