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譚雲山很自然起身施禮,仿佛早已知道他在那裏:“天帝。”

鄭駁老仍坐在那兒,目光在譚雲山和天帝之間瞥了幾個來回,末了苦笑着搖搖頭,慢騰騰站起來,施了個随意得不能再随意的禮,也沒有一聲恭敬的“天帝”,就很坦然地安靜着,料定天帝不會計較似的。

天帝還真沒計較,相比苛求那些繁文缛節,他更在意鄭駁老的“說不着”。

“坐吧,”他不動聲色壓下剛剛聽到的那些帶來的心中震蕩,維持着沉靜和緩的九天威嚴,“背後之人為何要忘淵水幹,”他看向鄭駁老,“庚辰上仙與我說說。”

語畢,他便要從容落座,不料竟被半路伸出的胳膊攔住。

鄭駁老這一攔毫無征兆,若非天帝及時定住身形,怕就要撞到他胳膊上了。

這是大不敬,可此時此刻,好像誰都不覺得這有什麽。

為了既靈,譚雲山可以朝着帝後劈仙雷;為了某個不知名的緣由,“那位仙人”可以讓九天大亂,忘淵水幹——和這些相比,攔一下天帝,簡直微不足道了。

真正讓譚雲山沒想到的是鄭駁老接下來的話。

那位伸着胳膊攔天帝入座的庚辰上仙,對滿面不解的天帝說:“還是別坐了,我那些粗淺的想法和長樂仙說不着,和天帝您……也說不着。”

他說最後四個字的時候笑了下,滿不在乎裏,甚至帶了絲頑劣的孩童稚氣。

天帝僵在那兒,眼裏浮出不可置信,他不驚訝這位庚辰上仙的狂放與無禮,近百年來皆如此,他習慣了,可他萬沒想到的是都到這個份兒上了,大家心照不宣得連層窗戶紙都不剩,鄭駁老竟還是不願說緣由。

“都是些瞎猜胡想,不值一提。”鄭駁老收回胳膊,似從天帝的震驚中收獲了極大滿足,竟主動給了臺階,“天帝和長樂仙與其在庚辰宮裏與我這個糟老頭耗費光陰,不如再去別處多查查,說不定能找到背後惡徒布局行兇的證據呢。亦或者——”他笑呵呵地看着譚雲山,“長樂仙也可以再幫‘那位上仙’想一個緣由,反正一百個故事都想了,不差這一個‘情有可原’。”

他吃定了他們沒證據,譚雲山知道。

可真正想脫罪的人會裝無辜,會盡量把自己僞裝得委屈無害,絕不會像鄭駁老這樣,從頭到腳寫着——對,好像就是我,但是你能奈我何?

他沒有被從陰影中揪出來的慌亂,卻帶着某種譚雲山不能理解的……怒。這怒意藏在他眼眉胡須之下,藏在他帶笑的皺紋裏,支撐着他的放浪形骸,驅動着他的恣意挑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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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怒,在天帝現身之前,還沒有。

譚雲山不确定天帝有沒有察覺,因為這位九天至尊在極短暫的情緒波動後,又恢複平靜,只眼底沉下來,少了幾分和緩,多了些許果決。

“來人——”

随着天帝一聲喚,頃刻間,駐守岱輿的仙兵便浩蕩而來。天帝留下其中幾支,下旨守住庚辰宮,一步不許這位庚辰上仙外出,但其餘供應照常。

他沒證據治鄭駁老的罪,卻也不能放任一個“最可疑者”繼續在仙界自由行動,這與他信不信這位重臣無關,只與九天安危有關。

領兵的上仙一聽天旨,便明白這就是變相軟禁,雖不知內情,但也毫不意外這位九天最一言難盡的上仙做出惹怒天帝的事,倒是天帝能容忍至今日才發怒,更讓人稱奇,且都這樣了還沒貶去那位“庚辰上仙”的司職,也是天帝大仁了。

不消片刻,仙兵各自就位,将庚辰宮守得連飛鳥都出不去,天帝沒再多言,拂袖而去。

譚雲山連忙跟上。他在鄭駁老這裏撬不來更多東西,只能從天帝那邊下手了,直覺告訴他九天寶殿裏還是能挖出東西的。

不料剛一條腿邁出茶室,就聽見背後忽然提高的聲音:“為什麽把頭發剃了——”

譚雲山定住,少刻,收回腳,轉過身來。

鄭駁老已經坐下了,端着涼透了的茶盞,品得像模像樣,一派淡定從容。

譚雲山犯愁地摸摸腦袋,也不知道是在愁自己的利落清涼,還是愁對方的後知後覺:“現在才問,是不是有點遲?”

鄭駁老悶聲笑,手中的半盞茶随之輕蕩:“你不還沒走嘛,不遲。”

譚雲山耐心地等他笑完。

許是太耐心了,倒讓鄭駁老等不及地又問了一遍:“為什麽把頭發剃了?”

譚雲山不學對方吊胃口那套,直截了當給了緣由:“太醜。”

鄭駁老歪頭打量他半晌,似在想象着他不剃頭的模樣,末了卻輕輕一嘆:“醜與不醜,她都看不見了。”

譚雲山心裏被紮了一下,不疼,只是酸,然後慢慢的,那酸裏又泛出極澀極苦。

可他面色未動,目光定然,一字一句清朗明晰:“她會看見的。”

……

離開庚辰宮,譚雲山幾乎是以最快速度奔赴的九天寶殿,卻還是被仙侍攔住,說天帝有旨,誰也不見。

譚雲山能理解天帝的震怒——雖然對方掩飾得很好,但用頭發絲兒都想得出,任何一個居至高位者都忍不了這樣的放肆與挑釁,哪怕他至聖至明。

等等,為什麽要用頭發絲兒想?

都怪鄭駁老,好聚好散不行嗎,非最後問那麽一下,問得他心神不定。

【醜與不醜,她都看不見了。】

最後的輕嘆又在耳畔響起,譚雲山微微一怔。

這幾乎是今夜他唯一在鄭駁老聲音裏捕捉到的真摯,當時的他想當然地以為這一嘆是為既靈,可若不是呢?那人能狠下心利用這二十年的師徒情分,又怎會因為“既靈再看不見譚雲山”這種事流露出那樣的惘然?

有些東西以極快的速度閃過腦海,譚雲山眯了下眼睛,于最後關頭,将它們牢牢抓住。

“你知道他做這些的緣由了?”天帝端坐在寶殿之上,垂目望着站在下面的譚雲山,偌大的寶殿,哪怕全九天的上仙齊聚也覺寬敞,此刻卻只有他們兩個。

夜風進殿,卻吹不動盡鑲寶珠的宮燈。

殿上殿下只隔一段臺階,卻好似天地之遙。

譚雲山努力擡頭,依然看不清天帝的臉:“是,我大概猜出了五分。”

“五分,還是猜的。”天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只能聽出那麽一丁點松口許他進殿的後悔。

“另外五分,或許就在天帝這裏——”

譚雲山将聲音略提高些,原只是希望引起天帝重視,不料大殿太空了,顯得他這一句近乎喧嘩,回音亦久久不散。

他有些懊惱自己的心急,他不在乎什麽恭敬不恭敬的,但若因此讓氣頭上的天帝更不悅,一怒之下再不配合,那這唯一可能找到線索的路也要斷了。

漫長的寂靜。

長到足夠天帝将今夜所有郁悶溫故一遍,長到足夠譚雲山重新冷靜下來。

“先說說你那五分吧。”天帝終于開口,竟也比先前平和從容許多。

譚雲山有些意外,連忙不失時機道:“可否像先前那般,去棋室一談?”

天帝:“這裏不可?”

譚雲山:“此殿甚大,怕隔牆有耳,再者……”

天帝似未料到他還有後話:“再者?”

譚雲山直視那晦暗不明的寶殿之上:“天帝坐得那樣高,怎能聽見衆仙之心,看見世間之苦。”

……

棋室,幾盞燈,一爐香。

譚雲山終于看清了天帝的臉,看清了他眼底仍殘留的愠怒與無奈。

“忘淵之中有對他極重要的人,”不再耽擱時間,譚雲山開門見山,“他想救那人出來。”

天帝像聽見了不可思議之事:“為救一人,不惜九天大亂?”

譚雲山知他不解,就像他當初不解既靈一樣,但現在他懂了:“有心懷蒼生,自然也有‘得一人足矣’。”

天帝搖頭,再來千年萬年,他也理解不了這種為一己私欲傾覆九天的瘋狂,但更讓他在意的是:“這人究竟是誰?”

譚雲山:“我不知道。”

天帝似有所悟:“這就是剩下那五分,你覺得我這裏有線索?”

“對,”譚雲山篤定道,“或許天帝沒注意,但一定與您有關。”

若非如此,鄭駁老不會有那微妙的怒意——這後半句,譚雲山還是沒講。天帝在庚辰宮受到的“委屈”夠多了,他何必再火上澆油,既不忍心,也不安全。

苦思冥想良久,天帝還是無奈地搖搖頭,顯然他的記憶裏并沒有這麽個與他和鄭駁老都“關系匪淺”的人。

譚雲山本也沒指望這位日理萬機的天帝,事實上,他依稀有些模糊的方向:“我先前做長樂仙的時候,聽仙友說起過,庚辰上仙原不是這樣放浪的,沒有蓬頭垢面,沒有破銅爛鐵,反而是鶴發童顏,仙風道骨,乃九天最受人尊敬的上仙之一。後來南钰也和我講,他師父是在百年前忽然變了脾氣秉性的,由儒雅變狂放,由通情達理變頑劣乖張,以至于九天皆言庚辰上仙占星走火入魔……”

“其實沒變,”天帝和藹打斷譚雲山,似憶起往昔,飄遠的目光裏流露出些許懷念,“他就是那麽個脾氣,心裏有自己的一方天地,但凡他認定的事情,很難動搖改變……”

“塵華一定也和你說了,”天帝收回目光,沖譚雲山苦笑,“我百年來為了下棋,在庚辰宮碰了多少鼻子灰。”

譚雲山靜等下文。這也是他一直想不通的,偌大九天,下個棋還非鄭駁老不可了?

“只有他是真的奔着贏我來的,每局皆傾盡全力。”看出譚雲山所想,天帝大方笑着給了答案,“有時我也急,想悔棋,為此我們沒少争執,但下棋這種事,就是各不相讓才能酣暢淋漓……”

天帝說着,笑意漸淡,成了感慨:“棋風即是秉性,所以我說他沒變,只是先前盡量收斂了。”

譚雲山想問的就是這個:“為何先前都知道收斂,近百年卻不願了?”

天帝皺眉,若有所思。

譚雲山幹脆問得更明白一點:“百年前究竟發生過什麽?”

良久,天帝終于擡眼,緩緩看過來。

譚雲山心裏輕顫,他知道自己馬上就要觸到真相了!

“毫無頭緒。”

“……”

仙志閣,一層內閣,隽文上仙居室。

“你要查《天帝起居注》?”隽文上仙睡眼惺忪,披着仙衣來迎接這位持天帝腰牌的仙友,但仙友一開口,就要查天帝過往起居,這事兒确定天帝知道?

“不必盡查,只需一百一十年前到九十年前之間的這二十年。”譚雲山也是服氣了,天帝只記得鄭駁老是百年前開始放浪不羁的,但具體哪一年,完全不記得。沒轍,只好前後各推十年,以免錯過線索。

隽文上仙知道問也白問。這位長樂仙上回幾乎把珞宓翻查仙志閣那段日子裏所有來此的仙友打聽了個遍,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結果到最後也不清楚這位長樂仙究竟懷疑上了誰,反正就收到一句“多謝”,接着人家就如一陣風走了。

這次他學乖了,二話不說,一口氣把二十年間的《天帝起居注》都調了過來,剎那間,他的居室就成了書海。

“事關天帝起居,長樂仙人只能委屈在這居室裏查閱了。”隽文上仙解釋完,偷偷打了個哈欠。

譚雲山一頭紮進書海,剛翻一頁,忽然突發奇想,擡頭試探性地問:“隽文上仙可是把這仙志閣的書閱盡了?”

隽文上仙瞬間被問清醒了,連忙擺手:“七層禁地,我可從未踏足。”

譚雲山:“一到六層的呢?”

隽文上仙:“大半吧,算不得盡閱。”

譚雲山:“這起居注呢?”

隽文上仙:“天帝起居,若無必要,亦不便看。”

譚雲山:“那到底是看沒看過?”

隽文上仙:“長樂仙人究竟想找什麽?”

譚雲山:“庚辰上仙最後一次在九天寶殿棋室內同天帝下棋,什麽時候。”

隽文上仙:“一百零二年前,九月初三。”

譚雲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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