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這是譚雲山在忘淵裏遇見的第一個人,他不知道對方的遺忘是個例,還是……他不敢深想,怕想得多了,就成真了。

拿着菜刀的手腕忽然被用力抓住,那人趁他分神之際,于刀刃下如泥鳅般滑出,撒丫子便逃,頃刻融進黑暗,一溜煙跑遠沒了聲息。

好不容易逮住個人,原本可以進一步打探的,譚雲山懊惱地将菜刀收回刀鞘。情緒一上來,動作便不自覺猛了些,差點劃傷自己的腿,于是愈發氣悶,簡直惡性循環。

然後他才發現,收刀用的就是受傷的那條胳膊,而一番粗魯地将刀放回刀鞘,肩膀居然一點沒痛。

譚雲山扯下已松開大半要掉不掉的布條,拿起宮燈照到肩膀上,用手将半幹的血糊蹭掉,下面的傷口已基本痊愈,原本冒着血的牙印處,已成肉粉色的小點。

原來在這裏受傷真的可以自愈,那人沒說謊。

譚雲山卻高興不起來,他現在寧可那人是個謊話連篇的騙子。

黯然的心緒沒有影響他太久,很快,譚雲山便甩掉亂七八糟的瞎想,重新振作。這裏越黑暗混沌,他越要神清目明,否則真就沒有任何勝算了。

将宮燈硬蒙進衣服底下,再用胳膊和胸膛一齊捂住,寶珠光華霎時由燭火變螢光,微弱而柔和。

這樣一來,譚雲山再看四周,黑暗便更純粹了,于是黑暗裏某些似遠似近、似明似暗的光點,也依稀可辨起來。

雖未見琉璃之光,但這也足夠讓壓抑多時的譚雲山松口氣。

果然,忘淵裏那麽多妖魔邪祟,藏得再深,也要留些蛛絲馬跡的。他當然想再抓上幾個打探情況,但就算抓不到,這種時刻都能确定一片靜谧混沌中還有別人的感覺,也比先前深一腳淺一腳的茫然好得多。

捂着這份微弱螢光,譚雲山憑感覺前行。

他入水的位置是晏行泛光的位置,可被忘淵拖行那麽久,他也再沒方向了,只好碰運氣。

這一走,就再沒停下來。

黑暗中,時間的流逝好像也變得模糊遲鈍,譚雲山記不得自己走了多久了,不渴,不餓,也不累,就像他剛開始啓程時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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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又是什麽時候啓程的,被那位狡詐之徒襲擊是多久前的事情,他有些說不準了,無論怎麽回憶,都是飄忽的,仿佛只是一個時辰前的事,又好像過了許多天……

“哎呦——”

乍起的哀號吓得譚雲山瞬間回神,感覺到腳下踩着一個軟軟乎乎的東西,趕忙把宮燈從衣服底下掏出來一照,赫然一個躺在地上的俊俏青年,雙手墊在頭後,也不知是眯着還是仰望黑洞洞的蒼穹——如果這地界有蒼穹的話,而自己的腳正好踩在人家肚子上,也難怪對方哀號。

可就是被這麽踩着,青年也沒半點動彈的意思,除了嚎,連手都沒從頭後撤出來,仍一派惬意潇灑之姿,迎着譚雲山的俯視。

“看夠了嗎,” 青年的聲音是同他随性姿态極不相符的陰狠,聽得人冷飕飕,“看夠了就把你的破燈挪開,再把你的腳丫子拿下去,否則……”他似笑般咧開嘴,露出泛着寒光的獠牙。

妖氣沖天。

譚雲山乖乖把腳收回去,順帶把宮燈往後撤了撤,免得把留下的腳印照得太明顯。

青年見他識相,便懶得追究,翹起二郎腿繼續閉目養神。

片刻後,他又皺眉睜眼,不耐煩道:“怎麽還沒滾?你那個破燈真的很刺眼,信不信我把它砸了!”

譚雲山不再糾纏這些閑話,直截了當地問:“這裏是哪裏?”

青年的眼神像在看一個瘋子:“這裏就是這裏,你願意叫它什麽都行,反正也沒人管。”

“你叫什麽名字?”明明預料到了會同前次一模一樣,譚雲山卻仍抱着僥幸又問一遍。

沒頭沒腦的問題讓青年眼中浮起警惕,他沒答,而是反問:“你叫什麽?”

“譚雲山。”沒半點猶豫,幹淨利落,又懇切真誠,“我下來找人。”

青年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歪着頭道:“站着不累啊,坐下來說。”

譚雲山從善如流,與他對面而坐,剛想再問,卻被對方搶了先:“你要找什麽人?”

“一個姑娘。”譚雲山幾乎是壓着對方的話音答的,幸而他控制住了語氣,沒洩露太多迫切,緩了一下,又道,“或者一個渾身都是嘴的妖獸,它可能更醒目些,你有見過嗎?”

“渾身都是嘴……”青年雙手抓頭發,抱着腦袋苦苦追憶起來,就在譚雲山已不抱任何希望的時候,他忽然一擡頭,眼中閃過精光,“好像還真見過!”

譚雲山呼吸一滞,想問再哪裏,卻半天尋不到聲音。

青年似心有靈犀,直接笑了:“我可以領你去。”前次刻意亮出的獠牙已不見,活脫脫像個好人家的公子,如果沒有這後半句話的話,“但你要先讓我喝點血。”

譚雲山并不意外他提出的要求,這忘淵之中哪有善茬,但他不懂的是:“妖以精氣為食,你卻不要精氣而要血?”

青年聞言皺眉,十分認真思索半晌,竟改了口:“那我不要血了,你分點精氣給我。”

譚雲山不言語了。

靜靜端詳青年半晌,他篤定地緩緩搖頭:“你什麽都不知道。”

他不吝啬那點精氣或者血,前提是給的值得。

謊言被識破,青年“嘁”了一聲,有失望,但很淺,仿佛這只是個無關緊要的游戲,成了,樂呵一下,不成,亦無妨。

“你可比看着精多了。”青年重新躺下,慵懶地打了個哈欠。

“既不清楚妖食精氣,也不知道這裏是忘淵,實在很難讓我相信你見過厲莽。”譚雲山仍坐着,只動嘴,沒出手。對方敢這樣肆無忌憚躺下,便是不懼他動粗。

青年厭煩地擺擺手:“什麽忘淵,什麽厲莽,別和我說這些亂七八糟的,反正也要忘,聽多了頭疼。”

譚雲山怔了怔:“你知道自己會忘?”

“這有什麽新鮮呢,”青年凝望黑暗,側臉在這一片混沌虛無中,被宮燈之光勾勒出亦幻亦真的輪廓,仿佛随時都會消失,“當你一覺起來發現腦袋空空,心裏茫茫,再傻也知道是忘了。”

譚雲山:“你不想把記憶找回來嗎?”

青年斜眼瞥他,樂了:“想啊,但你來教教我,向誰找?”

譚雲山沉默。

于忘淵之外失憶,還有親朋好友幫你拼湊,可這茫茫忘淵,何處去尋?

說不清道不明的黯然在心底蔓延,譚雲山把宮燈放到他和對方之間的地上,讓彼此都能汲取到光,哪怕只被映亮一半身子,也比盡沒黑暗要好。

青年瞄了眼宮燈,再沒嫌它刺目,也沒挑剔譚雲山的沉默,反而自顧自繼續道:“我後來也想開了,自己的記不住,那我問問別人的也好,所以有段時間我到處去找你這樣還記着一些東西的人,把問來的聽到的都當成自己的往腦袋裏塞,但你猜怎麽着?”

譚雲山聲音很輕,像嘆息:“你記不住。”

未料青年立刻反駁:“不不不,我記住了!”他單手撐頭,側躺着面向譚雲山,眉飛色舞像在講特別可笑的事,“但是對方忘了。然後過一陣子,我也忘了。”

譚雲山:“但至少你還記得問過別人。”

青年嗤笑:“我感覺我問過許多人,但問的是誰,我不記得了,問出了什麽,我也不記得了,甚至最後一次問別人是多久之前的事,也毫無印象。所以呢,我現在就求着這破地方趕緊讓我把‘我問過人’這件事也忘了,就像那些傻子一樣,每天茫茫然地飄飄蕩蕩,皆大歡喜。”

譚雲山:“你來這裏多久了?”

青年皺眉:“都說了不記得了。”話是這樣講,他還是很自然思索起來,可最終未果,只得無奈撇撇嘴,“應該沒多長時間,否則我哪還用這麽鬧心,早樂樂呵呵把這兒當家了。”

譚雲山覺得他過于武斷:“也許就是因為你锲而不舍問別人,所以才沒像他們那樣把什麽都忘了,至少你還記得你不屬于這裏。”

青年緩緩眯起眼,聲音裏的輕佻不見了:“那我屬于哪裏?”

“外面,”譚雲山道,“忘淵之外的凡間,可能是某個山川林海,可能是某個江河湖泊,得看你究竟是什麽妖。”

青年:“那我在外面好好的,為何會到這裏?”

譚雲山看了他一會兒,正色道:“你不好,你在外面為非作歹,造孽無數,才會被投入忘淵。”

“哦——”青年似不意外,拖長尾音後,是突如其來的反問,“你想找的那個姑娘呢?也是被這麽扔進來的?”

“不是,她是為救蒼生,與妖獸同歸于盡。”譚雲山的聲音平靜,清晰。

青年點點頭,又問:“她叫什麽?”

譚雲山:“既靈。”

青年:“來這裏多久了?”

“……”譚雲山頓住,幾乎能感覺到答案就在腦中,呼之欲出,可嘴唇動了好幾次,仍沒說出答案。

青年笑了,似被譚雲山的語塞所愉悅,帶着一絲殘忍的快樂:“你腰上綁的是什麽?”

舊問題未厘清,新問題又來,譚雲山低頭去看,果見自己腰間捆着兩道繩索,一條淡金,一條紫金,繩索皆落地,卻又不盡相同——淡金的那條落地後延伸進黑暗中,看不清那端,紫金的那條卻明顯被扯斷了,只剩幾尺繩頭,自腰間落到下,末端有寸于拖在地上。

青年也看見了:“為什麽還斷了一條?”

譚雲山前所未有地皺緊眉頭,記憶仿佛被糊上了一層紙,明明知道下面有東西,卻怎麽也看不真。

青年笑得更開心了,前一刻還教育自己的人,這一刻就被無情現實折磨得痛苦不堪,實在有種報複的快意。

譚雲山快要急瘋了,與對面的嘲諷之色或者丢不丢人全然無關,就是心中有個聲音一直在說,譚雲山,你必須想起來,如果你把什麽都忘了,既靈怎麽辦?

既靈。

既靈。

譚雲山不斷默念這個名字,就像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刺啦——

覆蓋着記憶的那層紙終于破掉了。

明明是虛幻的想象,譚雲山卻仿佛切切實實聽見了記憶破紙而出的聲響。

輕輕擡眼,他長舒口氣,額頭滿是汗,聲音卻極穩:“她來這裏近四十天了,我腰間捆着的是一條仙索,一條妖索,找到她之後,我……”

回答戛然而止。

青年不自覺撐起上半身,由躺又變回半坐:“找到之後如何?怎麽不說了?”

譚雲山看着青年眼中的光,抿緊嘴唇。

青年等不及了,索性幫他答,語氣亢奮而熱切:“找到之後就用仙索把她帶回去對嗎!”

譚雲山不語,手微微往腿下移,就在指尖剛剛碰到刀柄的一剎那,手忽然遭到一陣劇烈的灼燒之痛!

原本要拔刀的手因疼痛下意識抖開,可後續又來紫光,譚雲山幾乎是本能地抄起宮燈便擋,紫光全部打在日華寶珠上,發出刺耳的撞擊聲響!

譚雲山一刻沒有遲疑,立刻用另外一只手醞釀仙雷,然而幾乎要把所有精氣凝聚到手掌心了,仍沒有任何動靜。

如果說先前他只是懷疑,現在幾乎可以肯定了——這裏能用妖術,卻用不了仙術!

幸而仙物還是仙物,譚雲山現在無比慶幸自己抱了個宮燈下來。

青年胸有成竹,便也不急,一擊未中,索性中斷妖術,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別掙紮了,你又打不過我,反正我是非要仙索不可的,與其丢了命,仙索易主,倒不如主動解下來給我,說不定我還能放你一馬。”

譚雲山就知道自己說得太多了。

其實他一直防備着,只是剛剛險些失憶讓他亂了方寸,最後終于想起來的時候太慶幸了,于是樂極生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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