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不能解,解開就什麽都完了,譚雲山心裏清楚。他沒信心把仙索從對方手裏再奪回來,更害怕連要奪回仙索這件事,都忘了。

就像眼前的妖雖然記得自己不屬于這裏,雖然憑本能想要奪他的仙索,卻不記得忘淵之外是九天仙界,只要從仙河裏一冒頭,死的比這裏更快。

“不是我不想給你,”譚雲山看似目不轉睛,實則用餘光一直在尋找合适的跑路方向,“而是你拿了仙索也沒用。仙索的那頭都是仙,一旦看見上來的不是我,而是妖,你覺得他們能放過你嗎……”

青年笑了,微眯的眼裏泛起詭谲的光:“省些力氣吧,與其想着怎麽騙我伺機逃跑,不如想……”

譚雲山沒等他把話說完,便毫無預警将宮燈扔了過去!

說是扔,可他這一下幾乎用盡全身力氣,讓那飛馳中的宮燈猶如重錘!

厲風襲面門,青年本能一閃,宮燈擦着臉疾馳而過!

可也就在這個剎那,宮燈将他眼中的錯愕映得一清二楚,顯然他千算萬全也沒料到對面的人會舍棄這唯一的光亮!

宮燈落到極遠處,一聲重物落地的悶響後,依然亮着日華寶珠的光。

但這光卻映不到這裏了。

重新歸于黑暗讓青年微微一怔,終于明白過來對方的意圖——趁黑脫身!

他心中恨極,第一反應就是想去追,可連自己都看不見的漆黑中哪裏還能尋到對方的影子,更蹊跷的是連腳步聲也沒有……

不對,他沒走!

心中聳然一驚,青年剛要戒備,便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倒!他瞬間龇出獠牙準備啃一口見骨見血,卻在張嘴的一剎那動彈不得,不僅動不得,連呼吸都困難了——那人竟用仙索勒住了他的脖子!

本能地伸手去抓脖頸,可仙索勒得太緊了,根本摳不開!

青年不再徒勞,而是一把抱住壓在自己身上的人,手掌尋到他後背對着心窩的位置,集中妖力就是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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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術紫光一剎散盡,血腥味彌漫開來,掌心的濕漉漉是對方汩汩冒出的鮮血,甚至他覺得自己已經洞穿了對方的後背與心口!

可脖頸上的力道竟不減反增,愈來愈猛,随時随地都可能勒斷他的頸骨。

殺氣,同歸于盡般的殺氣。

青年第一次自心底顫栗起來,他想離開這個鬼地方,但卻沒打算拿命拼,即便是行屍走肉地活着,也比死強。可這人不是,這就是個不要命的瘋子!

不再戀戰,青年拼盡最後一絲力氣,化為精魄,終于從仙索中脫身,頭也不回地逃入無盡黑暗。

譚雲山只覺得兩手間的仙索驟然繃直,索中之妖,再不見蹤影。

他趴在地上,長久地喘息,他看不見自己流了多少血,只知道力氣在被一點點抽幹,以至于連爬起來都做不到。

骨碌碌——

骨碌碌——

遠處的宮燈不知被哪個調皮的妖邪發現了,一腳一腳,越踢越遠。

譚雲山看着那光逐漸微弱,最終消失,心裏反而平靜下來。

以他這點自身難保的本事,融入這無涯之暗,未嘗不是件好事。

忘淵,忘淵。

誰給這地界起的名字呢,譚雲山漫無邊際地想,真貼切。

傷口似不怎麽流血了,但依然疼得厲害,譚雲山試了幾次,終于翻過身來,由趴變仰躺,姿勢多少舒坦些。

那一擊由後背貫穿前胸,要不是他沒心,就算在這忘淵裏也沒半點生還可能。

沒心……譚雲山思緒又卡住了,他是怎麽沒心的?

陡然一慌。

譚雲山立刻用力去想,終于在漫長的追趕後,拉回了前世今生。

這一次他再沒覺得慶幸,只有無盡後怕。鄭駁老寧願布局百年,也不願入忘淵,他曾以為是茫茫忘淵難覓一人,可現在才明白,對方或許早已在占算中清楚,一入忘淵,才是真的沒有團聚的可能了。這黑暗虛空會吞噬掉你的初衷,不是尋不到,是根本連“尋”都忘了。

再顧不得傷口疼,譚雲山掙紮着想要坐起來,可試了幾次,都不行,他只得曲起腿,奮力伸長胳膊去把小腿上的菜刀拿出來,憑感覺,在手臂上刻下了“既靈”兩個字。

菜刀不同于匕首,它沒有刃尖,只能用貼近刀柄這一面的刀刃拐角,一筆一劃地鈍刻,每一下,都極粗極深。

然而譚雲山一點沒覺出疼,相反,每劃下一道,他就多安心幾分。

時間緩緩流逝,許是一個時辰,兩個時辰,或者更久,譚雲山終于覺得有三分力氣回籠。他艱難地站起來,摸摸腰間雙索,還好,都在。

紫金索的斷裂在他的預料之中,但對于這個曾勾出晏行光的妖索,他還是不願舍棄,索性把垂着的斷索全部纏到腰間,別好繩頭,這樣一來,自腰間垂下的只剩仙索,幹淨利落。

譚雲山閉眼輕輕呼出口氣,再重新睜開,結果發現睜眼閉眼在這裏毫無差別。

讪讪地笑一下,他拍拍腦袋瓜,給自己打氣似得,末了憑直覺選了個方向,繼續前行。

……

“雲山兄——”

背後忽然傳來爽朗呼喚。

譚雲山停下腳步,有些茫然地環顧四周,仿佛一時忘了自己在哪裏。

山林蔥郁,奇花怪石,腳下是道石徑小路,旁邊岩中清泉汩汩而出。然而天陰沉得厲害,正應了那句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

“雲山兄,”來人已追到跟前,是個高壯大漢,頭發極短,乍看像個武僧,見他回過頭來,不見外地咧嘴笑,露出白牙,“行色匆匆要去哪兒啊,我喊了半天都沒叫住你。”

譚雲山看了他半晌,疑惑道:“不羁兄,你不是一直叫我雲山賢弟嗎?”

“賢弟?”馮不羁樂出了聲,“我三十五,你一百二,我倒可以管你叫賢弟,就怕你覺得吃虧。”

“我……一百二?”譚雲山皺眉,總覺得哪裏不對,但想了半天,又說不出所以然。

馮不羁顯然沒覺得這還是個需要思索的問題,直接又問了一遍先前的話:“你要去哪兒啊?”

“我……”譚雲山可以确定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目的地就在心裏,但似乎埋得太深了,竟半晌沒挖出來,而嘴巴已經比腦袋先一步給了答案,“我去仙志閣。”

話一出口他就愣了,總覺得這并非是他真正想說的。

馮不羁卻很自然皺起眉頭:“又去仙志閣啊,那我沒辦法陪你了,我一看書腦瓜仁就疼。”

譚雲山想也不想便帶笑意調侃:“仙志閣在九天仙界,你就是真想陪我也陪不上吧。”

馮不羁莫名其妙地眨眨眼:“你說什麽呢?這裏就是九天仙界啊。我一個塵華上仙還去不得仙志閣了?”

譚雲山愕然,不敢相信似的又看看四周,再看看馮不羁:“這裏是九天仙界?你是塵華上仙?”

馮不羁面色凝重起來,仔細端詳他半晌,關切道:“你沒事吧?怎麽從剛才開始就怪怪的?”

“別,先別說話,讓我想想,”譚雲山扶住額頭,翻箱倒櫃似的在記憶中尋覓,或許是他找得太過粗魯,腦袋裏一下下針紮似的疼,終于,他覓到了一個熟悉名字,忙不疊問馮不羁,“南钰呢?你是塵華上仙,南钰怎麽辦?”

“南钰還在他的仙志閣啊,”馮不羁真有點慌了,輕輕扶住他肩膀,湊過來鼻對鼻眼對眼地查看友人,“你還好吧,今天說話怎麽颠三倒四的……”

“不對,”譚雲山輕輕搖頭,像在和馮不羁說話,又像自言自語,“九天仙界不是這樣的,南钰也不該是隽文上仙……”

馮不羁無奈地看看天,也不和他争執了,緩聲道:“要下雨了,我送你回庚辰宮休息。”

譚雲山氣急了,像一頭困獸,大吼出聲:“九天仙界自古無風無雨!”

馮不羁像看瘋子似的看他。

下一刻,豆大的雨滴砸到他鼻梁上。

馮不羁翻個白眼,懶得和莫名失心瘋了的仙友糾纏,直接喚來巨劍,生拉硬拽把譚雲山弄了上去。

雨越下越大,先是倒豆,很快便成了傾盆。馮不羁既要禦劍,又要用胳膊撈住不配合的譚雲山,以免他跌落下去,真是苦不堪言。

雨水将二人從頭到腳打得濕透,幸虧他倆都沒什麽頭發,于是看起來不算太狼狽。

該是傍晚,但黑雲已讓天徹底暗下來,整個九天仙界又山巒起伏層林茂密,于是顯得愈發幽暗無光。

馮不羁千辛萬苦才把人帶回庚辰宮門前,劍一落地,如釋重負地舒口氣:“庚辰上仙,到家了。”

劍上的友人沒動。

馮不羁無語,先前死活不上來,現在又催也不下去,這是愛上雨中禦劍的灑脫恣意了?沒好氣地轉過身去,準備好好教育一下莫名反常的友人,卻見他卷起袖口,正對着自己的小臂發呆。

馮不羁還以為有什麽玄妙,趕忙也湊過去看,結果就是一截胳膊,充其量比他的白點,再未見任何不尋常。

可對方顯然不這麽看,再端詳未果後,竟擡手在小臂上一個勁兒地擦,好像那是一塊靈石,擦一擦就能出法咒似的。

“喂,”馮不羁都替那胳膊疼,“再蹭就破皮了。”

那人卻沒理他,動作愈發粗魯起來,像非要破皮見肉似的,嘴裏還不住地念叨:“不對,應該有的,怎麽沒了呢……”

馮不羁再看不下去,一把握住他胳膊,阻止他繼續自殘:“你到底找什麽呢!”

譚雲山身形一僵,竟被這問題問住了。

找什麽呢?

他也不知道。

不對,都不對,一切都亂掉了!

譚雲山霍地蹲下,用力抱頭,仿佛要炸開般的疼痛讓他連呼吸都不能!

黑壓壓的大雨中,忽然透進來一束光,晶瑩剔透,七色琉璃。

那光來自極遠處,譚雲山循光望去,卻什麽也看不清楚,只一團明媚,斑斓而又模糊,像是被打上一層光的混沌。

要去那裏。

這念頭起的突然,卻猛烈而堅定。

譚雲山“騰”地起身,拼了命地朝那抹光的方向跑,将身後“你又發什麽瘋”的呼喊,遠遠抛開,轉瞬,再聽不見。

天愈發黑了,雨絲仿佛成了一根根囚籠之欄,阻礙着譚雲山追逐的腳步。

可那光卻愈發亮了,他跑得喉嚨腥甜,跑得幾乎喘不過氣,不斷沖破雨幕,向那唯一的希望沖去!

近了。

更近了。

他幾乎已經感覺到了那光的暖意……

腰間忽然傳來巨大力道,他人在往前,那力道卻拖着他往後,驟然一瞬的相持幾乎将他的腰勒斷!

最終他還是敗下陣來,重重後退摔坐到地上,整個人疼得像要散架!

他不敢停留,一股腦爬起來又要沖,可就像有人在後面扯着他一樣,根本不容他再前進半步!

彩光開始變淺,變淡。

譚雲山要瘋了,他拼勁全力掙紮着往前,可那力道死不松手,奮力相抗中,他終于摸到了腰後已崩成直線的繩索!

為何會有一根繩索他已經無暇多想,但顯然那繩索的長度不夠他繼續往前,于是菜刀出鞘,反身就是一砍!

手被震得發麻,繩索卻安然無恙!

譚雲山一連又砍了好幾刀,仍是如此!

彩光變得更淡了,原本的七彩斑斓只剩下淺淺水色和金色,而就在他擡頭望的時候,那金色也消失了。

譚雲山一把扔掉菜刀,開始解身上的繩結,他不明白自己身上為什麽左一條右一條綁着兩根繩子,但扯的他的是淡金色那條,他分得清楚!

繩結系得很緊,他用力摳了好幾下,終于将繩結摳松的時候,指甲已翻開好幾片,疼至鑽心,他全然無覺。

最後一抹水色的光也只剩下一絲。

譚雲山終于解開了淡金色繩索,如離弦的箭般飛馳而出,一頭紮進那水色光暈。

剎那,天光大亮。

譚雲山一時還不能适應,擡手遮了許久的眼睛,方才慢慢放下。

藍天白雲,清風和日,草木青翠,鳥語花香,遠處有山巒,近處有溪水,一派春意盎然。

譚雲山奇怪地摸摸臉,再摸摸身上,都是幹燥而清潔的。先前那場暴雨就像一個夢,夢醒了,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可夢中的自己在哪裏?

現在的自己又在哪裏?

譚雲山發現自己什麽都不記得了。

雖不記得,卻并不慌,這一方桃花源似的美境讓人心神安逸。

前方樹下似有人。

譚雲山好奇地走過去,離近了才看清是一青衣女子,端坐于石桌旁,桌上是一盤棋,茶卻只有一盞,顯然自弈自樂。

“姑娘,”譚雲山輕輕開口,“冒昧問一句,這是哪裏?”

青衣女子擡起頭,眉目溫婉,笑靥淺淡:“我也不知。”

譚雲山有些失望,但轉瞬又釋然,仿佛這也不是什麽必須弄明白的要事。

“你從何處來?”似被勾起好奇,青衣女子也問他。

譚雲山想了一下,很快搖頭:“想不起來了。”

“腰間為何綁着紫金繩?”

“不知道。”

“你叫什麽名字呢?”

“也忘了……”

青衣女子莞爾。

譚雲山以為對方會笑話他一問三不知,不料對方卻道:“來這裏的都一樣,不知自己從何處來,也不知經過什麽事……”

“不過忘便忘了,也未見得不好,”青衣女子變戲法似的又拿出個茶盞,不疾不徐倒上茶,誠意邀請,“要下棋嗎?”

譚雲山想不到還有什麽事情可做,欣然應允。

這是一盤下了一半的殘棋,輪到白子落,可放眼戰局,怎麽看都是無力回天的困境。

譚雲山便是白子。

無奈搖搖頭,他苦笑道:“自己同自己對弈,理應勢均力敵,怎讓白子到了這般田地。”

青衣女子被他的苦惱模樣逗樂了,道:“這是我故意擺的殘局。”

譚雲山愣愣地眨下眼,沒太懂。

青衣女子解釋道:“自己同自己對弈多凄涼,所以我總願意擺上一盤殘局,等着往來路過的有緣人破上一破。”

譚雲山看着她眼中的那抹頑皮,心中了然:“看來不大好破。”

青衣女子笑而不語。

譚雲山不再多言,專心将目光投注到黑白方寸之間。

靜思,良久。

終于,他落下一子。

青衣女子未料他落子如此之快,且真的破了局,掩不住訝異之色。

譚雲山同樣訝異,愣愣望着棋盤,喃喃自語:“這殘局我見過……”

青衣女子這回是真在意了,連忙問:“哪裏見過?”

譚雲山閉上眼,苦思冥想,可最終還是放棄:“記不得了。”

青衣女子眉宇間閃過失望,嘆口氣,她伸手去拿茶盞,卻在低頭一瞬看見了譚雲山仍搭在石桌上的胳膊。

他的袖子高高卷起,幾乎露出完整小臂,而在小臂內側,依稀可見幾道顏色稍淺的皮肉,像是剛愈合的劃痕。

譚雲山起初不知道她在看什麽,直到微風吹過,胳膊微微泛涼,他才想要放下袖子,一低頭,終于看了清楚。

那是幾道很明顯的傷,長短不一,亂七八糟。

青衣女子湊近看了半晌,沒看出個所以然,索性拿樹枝在地上謄畫起來。

沒一會兒,這幾道傷口的排布和走向便原封不動謄于地上。

青衣女子越認真,譚雲山越覺好笑,調侃道:“不知道在哪裏劃傷的,你若喜歡,又不怕疼的話,盡可以自己試試,不用非要我的。”

他以為對方是覺得這毫無章法的傷痕看起來有趣,跟孩童亂畫似的,便謄下來取樂,不料女子卻擡眼看過來,認真道:“當我發現自己不斷遺忘的時候,就會把每一天我覺得重要的事情刻在竹節上……”

“雖然發現會遺忘的時候已經晚了,”她微微一笑,“但至少我還記下了一盤殘局。”

譚雲山胸口忽然一陣異樣:“你是說,這傷是我自己……”

青衣女子用樹枝輕點一下地上雜亂的橫橫豎豎:“你不覺得,它們有點像字嗎?”

譚雲山快步走過去,與女子并肩而立,低頭觀望。

漫長的靜默之後。

譚雲山放棄:“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青衣女子用樹枝将兩部分傷痕分別圈起來:“喏,這是一個字,這是另外一個字。”

譚雲山服了她的眼力:“在下才疏學淺,還望賜教究竟是哪兩個字。”

青衣女子望着殘缺不全的痕跡,沉重嘆口氣:“想辨認的确有點難……”

譚雲山無語,敢情說了半天也是一知半解。

其實就像女子說的,忘了便忘了,在這惬意怡然之地,心中空空如也亦不會讓人慌亂,反而更坦然。

可揪出了線索卻又追不出個所以然,那就是另外一碼事了。

他可以不打水,但受不了決定打水了卻打出來一場空。

鬼使神差地,他又擡起胳膊,仔細觀察那幾道傷,就在眼睛都快看疼了的時候,終于發現除了被謄到地上的那幾道之外,還有一些極不明顯的已經愈合得和周圍膚色幾近一致的痕跡,不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他用手指輕輕描摹,不放過任何一道,終于緩緩辨認出兩個字:“既……靈……”

最後一個字剛出口,遠處山尖上忽現琉璃之光,那光呈傘蓋狀鋪散開來,竟連譚雲山腳邊的溪水,都泛起斑斓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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