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Chapter 34
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國家情報安全局是一個在官方文件裏無法尋找到蛛絲馬跡的部門,它的任何員工都不曾留下姓名,各方也不曾留下只言片語。無論從哪個方面看,國家情報安全局的本質都是一個應對秘密世界裏陰謀詭計的部門,但同樣的,國家情報安全局也是一個充滿陰謀詭計的部門,地鼠在其中出沒行走,稍有不慎便會墜入萬丈深淵。
就像國家情報安全局的第二負責人埃德加·布蘭維爾爵士,那位曾經效命于第三帝國的迂腐官僚。
如今他的府邸裏彌漫着《女武神騎行》的盛大旋律,高貴優雅的裝潢好像絲毫沒有受到那漫長的戰争的影響,依然恪守着古老而又刻板的風格。阿爾弗雷德饒有興致地欣賞着花紋生動的棕色牆紙,他不确定自己的着裝是否會讓布蘭維爾爵士感到不舒服,不過那沒有什麽關系,他并非登門拜訪的客人。如果非要說,他認為自己會被逐客令送出來。
管家從樓梯上走下來,低聲道歉說爵士需要過一陣子才能過來,他還需要處理一些緊急事務。阿爾弗雷德表示了解地點點頭,繼續坐在那舒适的沙發上,聽着那沒完沒了的交響樂。他看着周圍的一切,這房子裏并沒有留下多少第三帝國時代的遺跡,反而更像是彌漫着威廉二世時代的奢靡風氣,阿爾弗雷德的目光掃過會客廳內的其他區域,更加确認了自己的想法。他穿着空軍大衣,踩着一雙髒兮兮的靴子,的确不像應該出現在這裏的達官貴人,但他的确有資格出現在這裏。
煩人的樂曲停止,又重新播放。阿爾弗雷德懷疑這樣的樂聲哪怕是在對柏林的大轟炸中也未曾中斷,因為有埃德加·布蘭維爾這樣的人,第三帝國才得以茍延殘喘,延續到今日。而在阿爾弗雷德看到那位尊貴的爵士從樓梯上裝模作樣地走下來後,他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阿爾弗雷德露出尊敬得當的笑容,仍舊坐在沙發上,等待着布蘭維爾爵士走到他身邊的另一只沙發上坐下來。從頭到尾,爵士的舉止都無可挑剔得完美,幾乎叫人以為回到了威廉二世古怪又苛刻的宮廷。
“非常榮幸能得到您的接見,爵士。”阿爾弗雷德感覺到自己的面部肌肉在活動,他知道自己的笑容滴水不漏,不會顯露出內心任何的想法,他笑着說,“非常抱歉因為一些瑣事來打擾您,同時也感謝您的體諒。”
“職責所在,瓊斯先生不必過多客氣。”埃德加·布蘭維爾挺直背,反應了很久,才倨傲地緩緩點頭。可他仍然俯視着阿爾弗雷德。
他這副模樣讓阿爾弗雷德在心裏暗暗搖頭,這樣的習氣他許久未見,許多早該入土的習慣,卻又保留到現在。這些想法迅速閃過阿爾弗雷德眼裏,可他也只是笑,“您是西柏林裏為數不多稱呼我為‘瓊斯先生’的人,真是叫人驚訝呢,爵士。您覺得是個巧合嗎?”
對于阿爾弗雷德的話,布蘭維爾顯得莫名其妙,他看着阿爾弗雷德,下意識地皺起了眉頭,表情像并不想理會他的瘋言瘋語,其中有一部分緣由是阿爾弗雷德前來拜訪所使用的、令人無法拒絕的身份——中情局歐洲事務特派專員。哪怕是國家情報安全局的高級官員,也沒有人有如此勇氣作出拒絕。布蘭維爾盯着阿爾弗雷德看了幾秒,他端着茶杯,從容地喝了一口茶,才不急不慢地放下茶杯作出回答:“這世界上存在千千萬萬的巧合,我并不懷疑您也會遇上一些巧合,瓊斯先生。正是因為有這些巧合,世界才會是現在的模樣。”
“您的話聽着像是唯心論者的論調。”阿爾弗雷德的笑容加深,他感受到了布蘭維爾的注視了,“我真應該告訴您第一個在西柏林稱呼我為‘瓊斯先生’的人是誰。您知道的,在西柏林,大家都叫我‘安東尼’,那是我唯一使用的代號,只要我在西柏林,我就只能是‘安東尼’。”
“安東尼?”布蘭維爾輕笑一聲,他的白胡子好像都因此而顫動着,眼角的皺紋的确更加明顯了。他以一種算不上是溫和有禮的語氣說道:“依我拙見,您此行的目的并不在于此?”
“沒必要用一種如此直接的方式,爵士,我們可以更加溫和地交談。您的身體并不允許您站起來,朝着我的臉來上一拳,不是嗎?”阿爾弗雷德注意到會客室裏的音樂還沒有停下來,他讨厭這樣的樂曲,毫無疑問,只要是參加過盟軍的軍人,都不會喜歡第三帝國重大場合會使用的樂曲。
“那麽……第一個稱呼您為‘瓊斯先生’的人是誰呢?”
“我想您可能沒聽說過他的名字,或許聽說過又忘掉了,像您這樣日理萬機的大人物。”阿爾弗雷德故意頓了頓,他也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然後才慢條斯理地說,“西蒙·加洛斯,經查實為希特勒青年團的成員。一位相當漂亮的日耳曼青年,金發碧眼,高大英俊,想必是非常受歡迎的類型——我是說,在第三帝國時代。”
“不錯的名字,聽起來是個十惡不赦的惡人。”布蘭維爾的雙手非常平穩,他聽到阿爾弗雷德的話沒有任何反應,表情平和得接近冷漠,叫人猜不透他內心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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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很無辜,被蘇聯人賣給了猶太人,死狀……怎麽說呢……您不會願意聽我說下去的,那太容易挫敗您這一顆赤子之心了。”阿爾弗雷德的眼前浮現出加洛斯屍體上的大衛之星與萬字符,兩個符號相當刺眼,而其背後的意義卻能一眼看破。
“恕我直言,我不認為這位加洛斯先生的不幸與我有任何聯系。直到今天我才聽說過這個名字,還是您告訴我的。”
老政客的面具沒有那麽簡單可以拆穿,至今為止都保持着一種驚人的刀槍不入的堅硬,阿爾弗雷德看着面色沒有絲毫變化的布蘭維爾,暗暗為他傻氣的執着而贊嘆。愚蠢可以作為很多種美德的代名詞,忠誠則是其中最富代表性的一個。
“您的确和西蒙·加洛斯沒有任何關系,即使有,您也會竭盡全力撇清。身為國家情報安全局,你有足夠的權力去驅使下屬為您去解決一切的礙事之人,即使有人可以證明加洛斯與您的牽扯,估計現在也被抹成了零。您甚至可以挺起胸膛告訴我,西蒙·加洛斯是一個虛假的構造,世界上從來就沒有這個人。”阿爾弗雷語調平穩,他清楚自己在做什麽,孤身一人進入布蘭維爾的府邸,向他提出警告,或者将他作為罪魁禍首一舉消滅,無論怎麽說都富有英雄主義色彩。然而無論怎麽說都困難重重。
“犧牲小人物的高明之處在于世界上沒有幾個人會記得他們……”布蘭維爾用似笑非笑的目光看着阿爾弗雷德,他仍然厭惡這個不懂禮節的美國人,而對方顯然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接近真相。縱然那只是模糊不清、隔着煙霧與高牆的真相。
“您自認為是一位大人物,布蘭維爾爵士?”阿爾弗雷德對此感到好笑,他也沒有故意藏住自己的笑聲。
“這一點也不重要,瓊斯先生。我只是在為一項偉大事業添磚加瓦罷了,終其一生。”
“未必。”阿爾弗雷德說,“你可能只是終其一生都在犯傻,而且不顧他人阻攔地犯傻。”
“何以見之?”布蘭維爾挑眉。
“莫斯科有很多高級官員都被我們收買了,他們将蘇聯的機要情報評出價格,換取利益。有些需要金錢,有些需要将來生活的保障,而有些人則是因為心灰意冷而選擇背叛,理由各種各樣,但他們都被收買了。”阿爾弗雷德心不在焉地講述着他接觸過的“紅頂”官員的故事,他知道布蘭維爾肯定也聽說過這些叛徒,“‘紅頂’之中,對理想愈加失望的人,對我們就愈加忠誠。他們過去有多狂熱于紅場的歡呼,現在就有多害怕于紅場的歡呼……人生的變化多端就在于此。”阿爾弗雷德那種介于狐貍與獅子之間的笑容又出現了,他如此盯着布蘭維爾的眼睛,試圖從中捕捉到情緒變化,“根據您說得上是一帆風順地人生來說,您沒有必要對理想失望,而您一生中最大的挫折便是第三帝國的灰飛煙滅……真令人痛苦,不是嗎?所有的榮光都頃刻離去。您卻還在苦苦支撐。”
“我沒有在苦苦支撐。”布蘭維爾義正言辭地糾正。
“爵士,從您把國家情報安全局的消息透露給希特勒青年團時,您就已經把您此刻的榮華富貴與将來死後的榮譽擺上賭桌了。奧伯龍博士是您必須争取到的籌碼,有了他,您才可以改寫一切……非常遺憾,博士明日啓程前往美國,您已經失去了最後的機會了。”阿爾弗雷德最後的一句話聲音放得非常低,快要淹沒在永無休止的音樂聲中,可他看到布蘭維爾的面色一寸一寸地轉為死灰。
“奧伯龍?”布蘭維爾幾乎是從牙縫裏把這個名字擠出來的。
“沒錯,奧伯龍博士,原子能研究所的所長,你們私下計劃裏的主角。他選擇了我們這一邊。”
布蘭維爾深灰色的眼睛漸漸失去了光芒,他身上衰老的痕跡像是忽然之間如此明顯,他嘴角下垂,雙眼無力地閉上,他甚至不得不緊握手杖才得以支撐自己的身體。那是豪賭之人瞥見結局之後的突然崩潰。誰都沒有辦法改變。
“他曾經在元首面前宣誓!宣誓他會為日耳曼獻出自己的血肉!獻出自己的一切!”
一聲怒吼破壞了音樂的美感,布蘭維爾失控地站起來,在會客室內四處尋找着什麽,他的吼聲夾雜着尖銳而無處宣洩的憤怒,那是燃燒着的烈火,可以焚毀室內的一切物品。可無辜的音樂還在播放着,那絲毫不能安撫失控狀态下的布蘭維爾。唯有那一刻布蘭維爾不像是個貴族,而像是個聽到戰敗消息淚流滿面的、絕望的軍人。
元首已經自殺了,第三帝國被我們攻破,柏林如今分為東西柏林,您還在費盡力氣地保護什麽?”阿爾弗雷德也跟着站起來,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理理衣服,仿佛他穿在身上的是一套昂貴的定制西裝,而非普通的空軍外套。他望着吼叫着的布蘭維爾,不帶感情地說:“認清現實吧,爵士。你為之忠誠的國家已經摧毀了你珍愛的一切,而你,也成了一個遭人唾棄的瘋子。”
“瓊斯先生,光憑你一個美國人,你真的能把奧伯龍帶走?這可是在西柏林!”布蘭維爾似乎從怒火之中稍稍清醒過來了,他眯起眼睛,目光好像要把阿爾弗雷德釘在牆壁上一樣銳利。
阿爾弗雷德坦然接受了布蘭維爾的注視,他打開會客室那一扇華麗的大門,又故意轉過身來,“盡管試試,爵士……可惜您已經沒有這個機會了。一個小時後,凱爾弗妮娅便會逮捕您,用那些國家情報安全局嚴刑逼供的手段來招待您。盡情享受吧,爵士,為第三帝國死而後已機會的不多了。畢竟,人只能死一次。”
那句話仿佛忠告的耳語,卻又重重落在地上,發出破裂的轟然巨響。
“好久不見,勃魯托斯。我以為您都退休了。”克格勃少校對重回東柏林還有些興奮,坐在燈光明亮的小酒館裏舉起酒杯向推門進來的同志問好。
“好幾不見,凱斯卡同志。去了西柏林一趟,有什麽見識嗎?”勃魯托斯把公文包放在了兩個人桌子的中間,他也要了一瓶啤酒。
“沒什麽大不了的,只是讓人有些沮喪。”伊萬喝着不對自己胃口的啤酒,說出來的話聽起來有些不太清楚,“您也聽說過的,那邊捷足先登,他們人數太多了,我沒辦法把凱撒帶回來。那之後我見到了凱撒,我是說在克莉奧佩特拉的協助下。冒着克莉奧佩特拉身份暴露的危險,我向凱撒提出了所有我們可以給予的、或者可以考慮的條件。”
“他拒絕了?”勃魯托斯問。
“沒有回答。”伊萬把一杯酒喝到底,又問酒保要了一杯。随後他轉過頭來,在搖搖晃晃的暖黃色的燈光下,頗為嚴肅地對勃魯托斯說,“凱撒請我殺了他。”
“瘋子。”勃魯托斯從酒保那兒接過酒杯,聽到這句話時眨眨眼,他見過太多這樣的瘋子,最後也沒有留露出什麽吃驚的情緒。他大大地喝了一口酒,然後說:“你給我報告說找到了西那的死因,那是什麽?”
“希特勒青年團。綁架凱撒的也是希特勒青年團。他們是罪魁禍首。”
“顯而易見……美國人那邊打算怎麽處理凱撒?”勃魯托斯從大衣內袋裏掏出香煙,看樣子像是在思考着什麽,“不要分神,凱斯卡,專注于你的任務。希特勒青年團這邊我會派人去解決的。正好和我知道的一切情況吻合……說不定可以一舉擺平,這樣最好不過了。”
“大概是送回美國本土吧,安東尼的說法。”伊萬看着酒杯裏的啤酒,他可真懷念伏特加啊,在這樣漫天飄雪的日子裏,沒有伏特加可真是太不完美了。
“不能讓凱撒踏上美國,絕對不能。莫斯科的最新指示是,不惜一切代價攔截美國人的行動,不惜一切代價,你明白嗎?”
“明白,長官。”
“克莉奧佩特拉有送來新的消息嗎?”
“有個大致時間,”伊萬想了想,說,“應該是凱撒啓程的日子,美國人行動倉促,可能是為了避免驚動國家情報安全局。我從眼線那裏獲得了他們可能起飛的地點,估計想要用援助物資來做掩護……就在明天。我今晚還得回去西柏林。”
“盡快結束這一切,凱斯卡,要幹淨利落。”勃魯托斯沒多久就把那一大杯啤酒喝完了,他和伊萬一樣不喜歡啤酒的口感,懷念伏特加的劇烈與火辣,但他們無可選擇,“我們已經讓美國人占了一次便宜,沒有第二次了。”
“您說的沒錯,再也沒有第二次了。”
勃魯托斯不會在小酒館裏停留太久的,他的大衣就沒有脫下來過。他推開門便走出去了,還不忘記帶走公文包。門打開那一瞬伊萬瞥見外面的雪花飄進了裏面,通常都不會發生這種事情,然而門還開着,酒館裏的其他人也跟着走出去了。
門關上以後,酒館裏就只剩下酒保與伊萬。
“凱斯卡同志,在西柏林,您遇到什麽有趣的人嗎?”酒保轉過身來,為他把啤酒杯加滿,又順口問了一句。
伊萬用一個相當模糊的微笑作為回答,“一個讓人印象深刻的美國人。”
*最後勃魯托斯出門那一段梗來自電影《秘密特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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