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Chapter 33
亨德爾·韋斯特的屍體也送到停屍房裏了。
阿爾弗雷德已經說不清楚這是他這個月見到的第幾具屍體了,那感覺就像他忽然回到了狂轟濫炸的戰争年代,震耳欲聾的炮火點燃了眼前所能看到的一切,然而在這場戰争裏,幸存者少之又少。他掀開白色的蓋屍布便看到了韋斯特睜大眼睛驚慌失措的表情,他僵硬的臉白的就像被人塗了顏料。見到如此慘烈的死狀難免會讓人感到不适,阿爾弗雷德想,或許是因為自己的進食時間不夠規律,才會一陣陣的胃痛。
“亨德爾·韋斯特的屍體是在哪裏發現的?”
“關押蘇聯人的牢房裏。我們在地上找到了牢房的鑰匙。”副官如此說。
阿爾弗雷德重新給亨德爾·韋斯特蓋上白布,他有些受不了停屍房裏的低溫,那兒比外面還要冷。他走了出去,然後才問,“西爾維娅怎麽樣了?”
“西爾維娅小姐正在接受心理治療……她受到了一定的刺激。”副官無可奈何地聳聳肩,也感到頭疼不已,“蘇聯人挾持了她,她很害怕——這是正常的反應,而且她還受傷了,萬幸的是,那只是輕傷,沒有大礙。可她現在什麽也說不出來……她為亨德爾的死感到內疚。”
停屍房外的空氣溫暖幹燥,阿爾弗雷德深深吸了一口氣,他需要些提神的東西來幫他理清思路。凱爾弗妮娅的突然造訪已經足夠煩人的了,而讓他措手不及的是挾持了西爾維娅的凱斯卡,他如此大搖大擺地離開了嚴密把守之下的地下二層監獄,還殺了一位特別行動組的成員,差點讓西爾維娅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想起這些東西就讓阿爾弗雷德胃疼,他的手插進空軍夾克的衣兜裏,自己卻長久地不知道可以說些什麽。
“長官……”副官見他沒有說話,又問了一句。
阿爾弗雷德稍稍看了一眼副官站着的位置,他了解大概情況,其他也沒必要繼續問了,事實如此清晰地擺在眼前,蘇聯人闖了出來,去見了奧伯龍——沒有傷害他。那應該是一場膠着狀态的談判,雙方互不妥協,按理來說,凱斯卡應該殺了奧伯龍的,但他該死的沒有,只是留下一片亂局。
該死。阿爾弗雷德暗暗罵了一句。
他的手依然低于室溫,冷冰冰的,快要失去感知能力。阿爾弗雷德往樓梯上面走,他知道自己看起來處于不可理喻的憤怒之中,但其實沒有那麽誇張,他只是不想理會任何人,所有人在他眼前都像麻煩,只會給他帶來無邊無際的、永遠也解決不掉的麻煩。副官猶豫着還要不要繼續說話,收到的卻是阿爾弗雷德讓他閉嘴的眼神。
“給韋斯特的父母寫封信,找個借口說他的兒子因為交通事故意外喪生了,我們很遺憾……對,我們很遺憾。不要說得過于具體,差不多就行了。把韋斯特就地下葬吧,那是保守秘密最好的辦法。”阿爾弗雷德想了一下,決定用一個虛假的理由來解釋亨德爾·韋斯特的死亡。
大多數在秘密世界裏死亡的人都是如此,他們的親人只能流着眼淚接受他們的家人不幸的命運,認為那只是一時的運氣不好。其實真正的戰鬥還在持續着,那些不為人知的犧牲永遠都不為人知,勝利者也會明智地繼續保持沉默。
“明白了,長官。”副官把這件事情記下來,“奧伯龍博士那邊……我們已經加強防衛了。還要把他送回醫療部嗎?”
“沒必要了。蘇聯人早就摸清楚他的藏身之處了,既然現在沒有采取行動,那麽以後也不會有所行動。送他去醫療部吧……我會和胡佛局長報告今天的事情,看看他的指令如何。”阿爾弗雷德長嘆一口氣,他塞在口袋裏的手指凍僵了,伸展也有一定的難度,“繼續追蹤那個蘇聯人,一旦有他的下落立刻報告給我。無論是什麽時候,都要報告給我。”
“是,長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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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圖書館開館以前阿爾弗雷德便等在外面了,這是他第一次發覺自己活在異鄉,在一群陌生人之中行走,走過大街小巷,與無數人擦肩而過,最後停在那棟氣勢恢宏的建築物之前。他仍然記得被鎖起來的藏書室在哪裏,路線在他的大腦裏一次又一次地重複,告訴他接下來該往哪邊走。
早上的陽光并沒有到刺眼的地步,也不會讓人覺得過分難受,阿爾弗雷德坐在國家圖書館周圍道路邊的長椅上,他把積雪從凳子上掃空,凝視着這無人拜訪的街道。他把自己藏在灰綠色的大衣裏,還帶着一頂可笑的帽子,只露出一雙眼睛,遠遠看去就像是因為天氣太冷才不得已采取的穿着,或許那就像是一個老頭兒坐在這兒消磨餘下的人生。
圖書館開門後,阿爾弗雷德卻沒有走進去。要不是有人在他旁邊坐下,他幾乎以為自己睡着了。
“安東尼,你來得太早了……吃早餐了嗎?”伊萬往自己的手掌呵了一口熱氣,從他嘴裏噴出了白色的煙霧,他搓搓手,和阿爾弗雷德一樣把手藏在口袋裏,靠着椅背縮在一起。無論怎麽看,都很難讓人聯想到他們兩個人曾經服役于軍隊,他們也不像嚴肅而威風凜凜的軍人,倒更像是閑暇無事聚在一起談天說地的老朋友。
“吃了。漢堡。”阿爾弗雷德稍稍轉動眼睛,他的帽子遮蔽了大半視線,只能讓他依稀看清伊萬笑着的臉,“瞧瞧你做的好事,凱斯卡,你又殺了一個人。”
“我表示遺憾,”伊萬鞠躬似的低下頭來,他不打算為克莉奧佩特拉辯解,“或許我本來可以有更好的辦法……很抱歉。他現在怎麽樣了?”
阿爾弗雷德動動嘴唇,他現在倒是有些理解伊萬過去和他說過的話是什麽意思了。但他更早的想到的是昨天半夜裏他去見奧伯龍時,那位頂尖的原子能專家所提的問題。他安靜了一會兒,把帽檐往下壓,“西柏林郊區的墓園會是一個好歸宿,我相信亨德爾·韋斯特會喜歡的。”
“那是個不錯的地方。”伊萬笑了笑,他別過頭去看周邊深綠色的、僅有的沒有凋謝的行道樹,那是冬天裏除了白色以外唯一的色彩了,仿佛是想起了什麽,伊萬又說,“西那也葬在那兒。我們給他寫的是,‘安格爾先生長眠此處’,挺好笑的……寫的是德文。其實他是個俄國人,我是說,地理意義上的。”
“我知道。”阿爾弗雷德垂下眼睛,他有些累了,幾日來的不得安眠折磨着他的身體,令他感覺他在一場空前絕後的埋伏之中等候着敵人入陣,然而過長的拉鋸并非所有人都可以堅持下去。
“真叫人驚訝啊,安東尼,這一次你居然沒有氣沖沖地闖到我家裏,然後揪起我來打一頓。”伊萬幹笑兩聲,看了看阿爾弗雷德,但是過于寬大的帽子把他整張臉都蓋住了,只能看到他閉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樣。“你困了?”
“你太吵了,”阿爾弗雷德故作惡聲惡氣抱怨着,“如果可以,我一定沖進你家裏把你打一頓,我說真的,我一直想着為那些人複仇……”
“哦——得了吧,安東尼,你的正義感可不應該在這時候。”
“這算是個警告。”阿爾弗雷德的語氣有些嚴肅,可一股無法驅散的倦意糾纏着他,“不過有一點你說對了,我現在很困。托你的福,昨天晚上我必須緊急彙報給胡佛局長你那英雄式的越獄以及你的傑作……太神奇了,不是嗎?僅僅是你一個人,就從我們認為滴水不漏的防控中逃出去。而且你居然知道我會來這裏等你。”說完這些話,阿爾弗雷德自嘲似的笑了笑,他沒有發出笑聲,事實上也并不開心,他只是覺得現在應當笑一下緩解氣氛。
“讓你們坐立不安是我們的職責所在,別抱怨那麽多了,安東尼。至少現在我們還可以和平相處……”伊萬長長呼出一口氣,他說,“任務早就結束了。奧伯龍拒絕了我們的邀約,似乎他更喜歡你們的條件。我反思了一晚上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麽,還是措辭不夠溫和有禮——我的德語不太好,我覺得是奧伯龍博士沒有聽懂我在說些什麽。其實他是明白的,他只是,拒絕了我們的邀請。”
“恰恰相反,博士答應了我們。”這句話倒是讓阿爾弗雷德有些驚奇,也與他的不解之處相吻合,“你見到博士以後,我也去找他了,我很好奇你費了那麽大力氣,到底是要傳達些什麽信息。和我想的差不多,和我說的差不多。”
“我的目的是一樣的,無可否認。”伊萬擺弄這自己的手套,漫不經心地加以補充。
接近光禿禿的行道樹在他們背後迎風落下了積聚在枝頭的白色雪花,他們迎着陽光坐着,距離不算很近,卻喚醒了懶洋洋的精神。風聲難得柔和地在他們耳畔略過,拂過他們的發絲。或許所有居住在西柏林的人都會說,這是美好的一天。
阿爾弗雷德盯着自己在地上的影子,他仍舊想着那一場毫無意義的談話,可他怎麽也忘不掉。随後他自我排解一般地勾起唇角,說:“我們開出的條件都是一樣的,不是嗎?奧伯龍看得很清楚,在他眼裏,我們兩個沒有任何區別。或許只有國籍有所不同。”
“他對你提了什麽條件?”伊萬問。
“他給我說了兩個名字,懷疑那是希特勒青年團潛伏在國家情報安全局的地鼠,正是那些地鼠策劃了這場行動。很顯然,計劃被我們破壞了……”
“所以奧伯龍要求你為他複仇。”
“注意你的用詞,凱斯卡。”阿爾弗雷德改用俄語說話,“或許我不該用正義感來形容奧伯龍博士,但我也不能說他傻,可在某些方面,他也的确傻裏傻氣的。”
“世界上到處都是這樣的人,正是他們驅動了世界往前發展,不是嗎?奧伯龍的腦子裝着的是一種純粹的、哪怕是一百萬年以後也不會得到實現的純粹正義,希特勒青年團無法實現,西柏林的任何官方機構也不可以,我們也不可以。如果世界上存在神明……或許吧。”伊萬拍拍阿爾弗雷德的肩膀,他弄懂了阿爾弗雷德感到疑惑的原因,現在阿爾弗雷德之所以情緒如此低落,想必是因為奧伯龍那不計代價的、沒有任何意義的複仇。
“他還問了我一個問題。”阿爾弗雷德靠在椅背上,帽檐依然遮住了他大半張臉,但是金發在陽光下尤為顯眼,“你猜猜?”
“‘安東尼先生,你這麽做,到底是為什麽?’像這種?”伊萬以調侃式的語調說。
“差不多。顯然,他也問了你。不過奧伯龍的問題有所不同:‘你們和那群俄國人有什麽區別?不過都是為了自己的利益罷了。正義與否根本不重要,不是嗎?’多麽刺耳的話。我都有點受不了了。”阿爾弗雷德冷哼一聲,他當然不喜歡這樣的質問,“我想,我和你還是存在區別的。”
“國籍不同。”伊萬引用了阿爾弗雷德剛剛說過的話,笑得眼睛都彎了起來。
“而且我們是敵人。敵人之間是沒有相同之處的,正因為我們不同,所以我們才要相互對抗,不是嗎?”
“說的很對。”伊萬甚至有些誇張地拍拍手掌,然後又把雙手放回自己的口袋裏。
“奧伯龍讓我想起一個人——一個煩人的哲學系學生,戰争來了,我們一起參戰。但他一直在和我讨論一些我永遠都不明白的東西。想太多腦子會壞的,我和他這麽說,然後有一天,他駕駛着一輛轟炸機,被德國人炸成了肉泥。屍體都沒找到。”阿爾弗雷德的語速比往常要慢上一些,他這次用的是俄語,“為戰争去死太不值得了,我們每個人都很珍惜自己的性命,但總有些傻蛋得往前沖。”
“安東尼,你忘了嗎,西柏林就是戰争前線。這一點并沒有改變。”伊萬聽着阿爾弗雷德給他說的故事,有些無動于衷地說出這句話,他們都是從屍山血海中回來的,自然都能理解那血流成河的場面如何慘不忍睹,但總得有人跨過戰友和敵人的屍體,繼續往前推進。唯有如此,戰争才能繼續下去。
“我沒有忘記。我只是覺得奧伯龍這個人很奇怪……他遲早會和威廉明娜一樣變成一個瘋子。”
“他不帶上威廉明娜去美國嗎?真奇怪。”伊萬感嘆一句。
“沒有提出。而且我們也不會允許。威廉明娜太可疑了。”
無比充分、合理的理由,連伊萬也無法反駁。如果讓他選擇,他也不會答應奧伯龍說的這個要求,威廉明娜也是一個潛在的危險,而他們的工作就是盡可能的減少危機事件發生的幾率。他想了想,說:“在我看來,奧伯龍很在乎威廉明娜,當然了,他也很在乎那個猶太女人。每個人心裏都藏着愛情。”
聽到他說的這句話,阿爾弗雷德倒是轉過頭來了,他看到克格勃少校朝他眨眨眼睛,似乎是在詢問這句話是否有什麽不正确的地方,但阿爾弗雷德确認為這句話荒謬可笑。他望着伊萬大概那麽過了一兩秒,然後繼續說:“我只聽到了一個要求,那就是把那些地鼠找出來。我決定把這件事情交給凱爾弗妮娅,她會獲得一個升職的機會。或許她不會繼續這樣針對我了。”
“挺不錯的。”伊萬模糊不清地答道。
“我問過奧伯龍如何處置威廉明娜,我們尊重他的意見。他居然告訴我,送威廉明娜回家。”阿爾弗雷德冷笑一聲,仿佛這句話是天真兒童才會說出來的,“凱斯卡,連你也覺得不可能吧?”
“貼心的丈夫。”伊萬裝模作樣地笑笑,不繼續作出評價。
“是啊,貼心的丈夫。他一旦離開,就不再是威廉明娜的丈夫了……”
伊萬看向街道另一邊的行道樹,樹木身軀枯槁衰敗,叫人以為可能再過幾天便會枯萎。他熟悉這一片地方,所以才能輕松地找到這個美國人,他們第一次像朋友而非敵人一樣,無需互相試探交談。但戰争遠未結束,奧伯龍的選擇并非他們的選擇。
這不過是短暫的停戰。
“你是說,他要離開了?”伊萬問。
阿爾弗雷德倒是笑了起來,露出得意之色,說:“我不會告訴你的日期的。我得把他帶回美國。”
“噢,是嗎?”伊萬擡高聲調,那種輕蔑之情多多少少又回來了一些,“安東尼,我沒必要詢問你日期,反正結果都是一樣的,既然奧伯龍選擇了你們,那麽他也選擇了死亡。我相信,你的上司也是那麽說的……奧伯龍根本沒有辦法離開西柏林。”說完這句話,伊萬就站起來,他和美國人聊得足夠久了。
阿爾弗雷德看着他起身,說出這樣大膽的話,他卻還在笑着:“沒關系的,凱斯卡。讓我們拭目以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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