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雲中宴

那是美好的一晚，賓主盡歡。我們吃的很好，葡萄酒令人滿足。晚餐之後，查爾斯特意令仆人給唱片機換上新的膠碟，古宅立刻回到了它最為輝煌的年代。人們站成兩列，男士向對面的女士伸出手，組成圓舞的基本單元，作為一個老練的舞者，你的腳會比耳朵更為熟悉華爾茲的旋律，人們翩翩起舞，衣袂紛飛，舞動的香風掀起無形的氣流。在華美精致的房間裏，一切世間不可多得的珍寶在舞曲中旋轉，這讓那些與這個家族有關的傳聞在一刻裏煙消雲散

哥瑟海姆家的孩子們在這樣的社交場合上也毫不遜色，他們簡直是舞蹈的精靈，我有幸得以和希熙還有奧黛麗共舞，一開始我不太能分辨出這對雙胞胎，然而她們的性情卻從本質上卻有着明顯的差別，在更晚些的時候我對此将有更深的理解。那時候我與她們共舞，天知道我多麽無法控制自己心中的激動，這怪異的感覺在我與希熙，較年長的哥瑟海姆跳舞時顯得猶為強烈。它幾乎使我的心再度感受到了晚飯前的那種痛楚。在我面前的這位哥瑟海姆幾乎是那喀索斯鮮活的現世照影，她身姿高挑優美，關節處能看見青藍的血管跳動，面對陌生的目光會垂下眼睑，蒼白的面頰上投出兩道深深的影。

她似是更沉靜的那一個，奧黛麗則更為熱情似火，她像一只好奇的百靈鳥，不停叽叽喳喳地追問我在歐洲經歷過的事情。他們像是被世界遺忘了很久，連那場埋葬了無數人的大戰都渾然不知。

我告訴他們，在巴黎如今流行搖擺舞，爵士樂帶領着年輕女孩輕盈躍動，她們穿着寸高的綢舞鞋，衣裙上的流蘇在舞動中像是閃耀的銀河。

哥瑟海姆們顯得十分驚訝，像是從來未曾聽說過這樣的東西，我學着在巴黎見聞過的酒館舞會，笨手笨腳地學了會步，他們像是很感興趣，奧黛麗·哥瑟海姆拉着我的手，要我教她跳。我為能和這麽一位天使般的人兒共舞感到振奮，其餘的哥瑟海姆們此時站在了昏暗處，無聲地看着我們随着音樂搖擺舞動。

我們跳至半夜，燭臺上的蠟油長長地墜落下來，唱片機的滾針卻依然火熱，所有人都腿腳發軟，查爾斯提議今天可以結束了，他叫來管家荷瑞修安排我的住宿，男管家提着燈，将我引向樓上的客房。

“請您跟緊，”男管家說，“這宅子裏有許多空房間，您就算花上一夜也未必能找全。”

他說的一點也不錯，這宅子比我想象的大得多，每一層樓都有空餘的房間，在莊園輝煌的時候，這裏的每個房間曾經都住着來自各地拜訪的名人伉俪，哥瑟海姆家華燈不眠，舞曲從黃昏時分一直演奏至黎明。現在這些踏滿歡笑和舞步的走廊黯淡下來，有的房間被用作客房，更多的則成為了儲物間。一不小心走錯了房間，管家說，就像進入了一個迷宮。雅各布和約瑟夫·哥瑟海姆最初一起設計了這座宅邸，他們貼心地為注重隐私和親密的客人設置了諸多密室與暗道，這些，管家說，當客人提出他們特殊的請求後，哥瑟海姆家的人會知道哪一個房間是完美的答案。

他提醒我避開五樓盡頭的房間，自雅各布老爺過世後，家族中再沒有一個人被允許進入那間房子。

我被安排在四樓的房間，管家提醒我牆上的響鈴後頭随時有一個仆人候着，接着我們互道了晚安。

沒過一會兒就有女仆上來準備熱水和浴盆。這是我在伊塔爾湖度過的第一個夜晚，充滿了歡樂的汗水和旅途的疲憊，我原以為這樣的夜晚已經随着戰争的逝去而消失，沒想到它還存在于這裏。我在往昔的回憶中昏昏欲睡，甚至連自己還泡在浴盆中也沒有認知。真正叫醒我的，乃是不知來自何處的哭泣。

那哭聲低弱，悲切地從夜的最深處傳來，将我驚醒。浴盆裏的水凍得人瑟瑟發抖，我連忙把自己擦幹，穿上衣服，想再度确認那聲音是從現實中傳來的，我凝神靜聽，總覺得哭聲隔着重重的阻礙，斷續卻不真切。

原諒我此刻的舉動，這是一個在戰場上經歷過炮彈洗禮的人會做出的本能反應——找出一切的答案，

我按着聲音的指引尋找過去，它就在房間某處，某扇不存在的門背後，它引着我走向房間裏的女士化妝間，房間非常小，一個法國男人坐下來後連轉身也做不到。我能聽見哭聲就是從這裏傳出來，仿佛也有人正坐在我的位置上哭。

我試着敲擊四面牆壁，這裏的木板都是空心的，端倪在木板的拼接處，用手一摸就知道。打開那塊木板時我的心頭掠過一絲罪惡感，我正在好友家成為一名偷窺者，可誰也不知道木板背後有什麽，我突然想到，引起人們好奇的不是好奇心本身，而是神秘的罪惡。

我拿下那塊遮板，背後是一只圓形的透孔，大小剛好夠一個人的眼睛。好像是創造者特意照拂此處有意窺探者的心情一般，從外部上根本無法發現這裏的視線。我将眼睛湊上去，迎面是一道較為耀眼的燭光，出于罪惡的怯懦我屏住了自己的呼吸，在那道光的背後，我看見了希熙·哥瑟海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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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描述接下來的內容前我需要向上帝告解我的罪孽，這實在不是一個成熟的男人應有的妄想。

她朦胧寬大的睡裙将身體籠罩在暧昧的輪廓中，她的确較尋常的女孩骨架更為分明，肩窩處的凹陷像是月球背面的湖水，單薄的皮膚上綴着幾塊暗沉的淤青，我并不能辨清那些是什麽。她側卧在沙發上，默默淚垂。我的目光一度無法從她身上移開，絲毫沒有察覺到查爾斯進入了房間，他走到希熙的身邊，後者用那雙滿是淚水的眸子望過去。即使是最為冷酷的父親也會在此刻流露出莫大柔情。

我簡直要嫉妒起自己的這位好友了，他風度翩翩，俊美無俦，此刻單膝跪在哭泣的女兒面前，用他俊美的嘴唇，吻去了她落在指尖上的淚水。

那一刻裏，我陡然意識到有什麽已經永遠地改變了我。我實在無法抑制着罪惡的心情看下去，我掩上了偷窺的木板，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