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栗樹下的歌聲
我度過了非常安穩的夜晚,爐火溫暖,夜色靜谧,伊塔爾湖在睡夢中送上它迷人的松木清香。
我像是久未歸家的旅人,如同嬰兒一般睡得香甜。我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夢了,夢裏終于不再是戰火紛飛,可怖的炮彈,腐爛的戰壕。我和舊夢間隔着薄薄的霧紗,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關于夢境,人們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也許能解釋我關于伊塔爾湖的夢:我如此清楚地夢見了它。夢中星子稀淡,伊塔爾湖上終年不散的霧消失得幹幹淨淨,湖水在夜色中如水晶一般澄澈,映照着閃爍星空,如同沾滿繁星的琥珀。
我坐在來時的船上,沒有船夫的船,哥瑟海姆家的甲蟲建築矗立在前方,夜色中顯得如此巍峨肅穆。即使在夢中它也令人充滿敬畏。
我漫無目的地游蕩于湖上,像個幽靈。湖的吐息從地底深處傳來,帶着青苔和松木的氣味,它像是沉睡的巨人睡夢中空張的口,吐出來自遠古世界的風。
那輕柔的嘆息吸引着我,像是冥冥中的召喚,令我不得不為之沉凝,我注視着那琥珀般神樣的湖水,直至湖面倒映出了我自己的樣子。
在那面清澈的鏡子裏,我看見了希熙·哥瑟海姆。她靜靜地躺在水面下,與臨水而望的陌生人兩相映照。她像是一尊石像一樣完美沉靜,肌膚無暇。
她合十的手指像是攏住所有展翅欲飛的秘密,無形的流水托送着她,将她送往夜色的深處,我立在船舷上,向着遠去的溺死的美人,她已在死的世界獲得永生,而我還需渡過那條漫長的河流。
我在松鴉的叫聲中迎來伊塔爾湖的破曉。
我起得很早,這來源于職業習慣,過去的幾年裏睡眠往往是奢侈且充滿危險的事情,不得不承認我在哥瑟海姆休息得很好,我感覺神情氣爽。女仆拉開卧房裏的窗簾,我這才注意到,伊塔爾湖原來就在我的窗前。
那時的霧還很輕,正如我抵達的昨日一般,湖對面的人此時還能看見哥瑟海姆府的輪廓。可漸漸地他們就看不清了。我在女仆的指引下來到廳堂,那裏已經為我準備好了豐盛的早餐,仆人告訴我查爾斯老爺已經用畢了早餐,他起的更為早些,此時已經在房中處理公事。
我吃了些桌上的面包,還有雞蛋,正在我攪碎半熟的蛋液時,有腳步從樓上篤篤而下,衣裙和地毯窸窣摩擦。我站起來迎接下樓的女主人,伊麗莎白穿着绉紗領結的長裙,帶着白色的手套,撐着精致的蕾絲陽傘。
“早上好,奧尚先生。”
我向女主人致以敬意,并問候她一天的計劃。
“眼下我們正要去教堂,查爾斯會在十點之後出門,您可以随心所欲,一切都由仆人照看打點。”
奧黛麗在她身後,帶着大大的罩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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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的教堂在湖的另一頭,後來是希熙用手指認過,在四樓的房間上遠遠能見到白色的塔尖和十字架。
我在回廊上遇見了她,希熙·哥瑟海姆并沒有和母親姊妹一起去教堂做禮拜,她手裏拿着花筒和剪枝鉗,我鼓起勇氣上前邀請她,問她是否能作為主人,帶我四處游覽這偌大的莊園。
她遲疑了片刻,但終究仁慈地應允了我的要求,
我們前往了玫瑰園,或者說我充當了她采摘玫瑰的仆人。哥瑟海姆的玫瑰園中有數百種模樣不一的花種,我只能從顏色上辨認,更多的我說不出名字。希熙在花藝上展現了她作為藝術家般的天分,她選中當天花園裏盛開的最美的花朵,用尖利的剪子齊莖剪下,稀薄的陽光透過少女的肌體,我為她手腕上用力時浮凸出的脈絡着迷,那像是來自神秘東方最美麗的明玉。
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這寧靜的早晨充滿了諸多不可言說的氣息。希熙的花筒裏漸漸充滿了缤紛的色彩,濃淺不一,別有意致。遠處的教堂響起晨鐘,空靈的鐘聲讓勞作的人們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計,我們望向教堂的方向,我不得不提起那個問題,我知道在這個時代這麽發問已經顯得失禮,但這又是當下唯一存在的話題。
我問面前的繼承人,她是否不信仰上帝。
“所有的哥瑟海姆都是基督徒,”她說,“否則,他們沒有純正的血。”
“在我們的國家,不信仰上帝的人很多,”我說,“畢竟他讓那樣一場戰争發生了,沒有奇跡發生。”
她沒有與我繼續任何深入的神學讨論,事實上,一朵玫瑰刺傷了她,荊棘刺得極深,殷紅的血珠滾滾翻出,在白色的衣裙上濺開血色的花,她急急忙忙喚來侍女,像是慌神的小鹿,屋子裏的洗衣婆也跑了過來,她從衣筐裏找出一塊幹淨的手帕,捂在受傷的手指上,溫暖的血液随即污染了棉布。
我替希熙殷勤地拿下她手中的花桶,她無意往那籃子裏瞅了一眼,裏面放着的是一件襯衣,藍色的圓領還挂着紅色領結,看起來像是件男孩海軍服,那件衣服讓希熙的面色突然間變得蒼白,連身邊的侍女都不得不扶住她,人們只以為她的嬌弱承受不住過多的失血,紛紛擁着她朝屋子裏走。這場面令我心生慌亂,不由得擡頭四望,擔心還有別人在這裏,他們準會以為是我的失言讓希熙·哥瑟海姆遭受創傷。
事實上那一刻裏沒有人在那裏,查爾斯正在他的房間裏讀報紙,再有十五分鐘他才結束了辦公和早茶,從書房裏出來。而那個時候,伊麗莎白帶着奧黛麗正從教堂回來,她們回來後,會看見餐桌上已經擺上了午餐,希熙會帶着她包紮好的手指,若無其事地回到我們中間。
而那件海軍服,各位,它曾屬于哥瑟海姆,卻已經不屬于哥瑟海姆的任何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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