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去醫院的路上, 沈沂開得又穩又快。
趙南星早已過了最初的慌亂,變得冷靜又淡漠。
等她們抵達病房之時,周淑兩只眼睛都哭紅了, 她從小就沒母親, 後來嫁給了趙德昌, 老太太從來沒因為她娘家條件不好苛責過,反倒一直叮囑趙德昌對她好些, 有什麽稀罕吃的和玩的, 都先緊着她來。
周淑當時是真的把她當親媽來對待的,大家都說整個沙棠村沒見過這麽和諧的婆媳關系。
別看老太太平日彪悍,對上溫柔的周淑時,連說話聲音都會小幾分。
只是,後來誰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趙德昌出軌, 老太太早就知道,但因為周淑一直沒生兒子,也不打算再生, 便瞞着周淑。
這個家的支離破碎,老太太雖不是始作俑者, 但她也是幫兇。
所以漫長的年月裏,趙南星跟她從未和解,一句話都沒說過。
可她畢竟是老太太從小看大的。
病房裏散發着濃烈的消毒水氣味, 似是要掩蓋掉某些難聞的味道一樣。
老太太頭發花白躺在病床上, 皮膚皺巴巴的, 眼皮子耷拉下來, 看着有出氣沒進氣。
趙南星見過不少人死亡, 對于急診科來說, 病人去世簡直是家常便飯。
有時她們剛把病人從救護車上擡下來, 拉到急救室裏做三分鐘除顫,病人的心電圖就變成了一條筆直的直線,而後白布一蓋,送往太平間。
所以趙南星對病人在死亡前的狀态再了解不過。
老太太的模樣就是大限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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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淑見她來了以後起身擦掉眼淚,“去她床邊坐坐吧,不用做什麽事。”
不用守在床頭盡孝,也不用陪她聊天,就只需要讓她看一眼。
畢竟老太太念叨了一晚上。
“通知趙德昌了嗎?”趙南星問。
“他喝多了,在街上耍酒瘋呢。”周淑提到他,滿眼的厭惡,“我還給趙祈霖打了電話,說是一會過來。你小姑正在飛機上呢,跟你姑父明天早上六點半到。”
“哦。”趙南星把包放在一邊,坐在老太太床邊,一言不發。
周淑嫌病房裏太壓抑,離開了病房。
沈沂走到趙南星身後,低聲問:“需要我陪你麽?”
“不用。”趙南星脊背挺得筆直,“你先出去吧。”
“好。”沈沂應了聲後看向病床上的老太太,老太太一直微阖的眼睛忽地睜開,眼珠子渾濁得很,看着沈沂卻笑了下:“小沈。”
聽着很和藹。
沈沂點頭應,“奶奶,你打起精神來。”
“好。”老太太回答得有氣無力。
沈沂又望了她片刻,這才轉身離開病房。
老太太渾濁的眼珠子轉過來,這才看見趙南星,眼裏瞬間蒙上了一層水霧。
“星星。”老太太顫巍巍地喊,還試探着要起身,只是身上沒有勁兒。
趙南星伸手把她扶起來,冷冷出聲應答:“是我。”
老太太看上去精神好了些,還問她:“你怎麽來的?”
“沈沂開車送我。”趙南星回答。
“小時候的願望實現了,開心嗎?”老太太問。
趙南星的心思百轉千回,看着老太太的模樣不自覺皺緊眉,卻還是先應答:“嗯。”
“雖然你不常來看我,但我知道你是忙呢。”老太太說話都更有勁兒了,“你在大醫院裏當醫生,真出息。”
“但是有時候也別太累了,一個女人吶,活得太要強了不好。奶奶吃了這個苦,知道裏邊的委屈。”老太太說着忽然伸手在枕頭下摸了摸,拿出一本紅色的存折來,“但你也得有本事傍身,多存點錢。”
老太太患了将近七年的阿爾茲海默症,從一開始簡單的遺忘到後來不認識兒子女兒,通過吃藥勉強維持着。
現在終于是強弩之末。
但回光返照時竟然什麽都記得清楚。
趙南星一直安靜地聽,任由她把存折放進自己手裏。
老太太的手幹枯如樹皮,“星星,沈沂是個好孩子,你嫁對人了。”
“連我親生的兒子都做不到隔段時間來看我一次,但他經常來。”老太太笑着:“這孩子從小就聰明,長得好看但專一,不像你爸。你好好的,我就沒什麽放不下的了。”
最後這一句說到趙南星淚目。
只要自己好好的,她就了無牽挂了是嗎?
她的兒子和女兒都比不過自己嗎?
可當初為什麽,她要縱容趙德昌做出那種事情?
為什麽把那個家拆得支離破碎?
又是為什麽,總在自己面前說,如果是個男孩就好了?
那為什麽在臨終前,她要見的人不是趙祈霖,而是自己?
趙南星有滿腹的疑問和委屈,很想大聲質問她。
可是老太太躺在病床上,滿臉不舍又慈愛地看着她:“星星啊,好好的。”
老太太眼看着就又沒了精神氣兒,剛才也全憑一口氣兒吊着,在這關頭,趙南星終于忍不住爆發:“你既然這麽疼我,為什麽當初要縱容你兒子出軌?為什麽把我的家弄得四分五裂?”
她冷靜地質問,只是問到最後聲音不自覺拔高。
老太太聽到她說話,又找回點精神,苦笑道:“我也不想,我當初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他不聽。況且咱們那兒,沒有兒子就是沒有後啊。”
“你是我一手帶大的。”老太太說:“從小屬你最讨人喜歡了。”
“鄰居家那小子一直喜歡你。”老太太摩挲着她的手背,忽然唱起了歌,歷經歲月磨砺的嗓子帶着強烈的故事感:“一閃一閃亮晶晶,明天都是小星……”
只是還沒唱完最後一個字,手便垂下來,永遠閉上了眼睛。
病房裏響起了熟悉的心髒跳停的聲音。
趙南星閉上眼,一滴淚從眼角滑落,顫着手按了床邊的鈴。
周淑和沈沂同時進入病房,氣氛沉重。
—
老太太的存折上有三十萬,應當是她半生的積蓄。
在去醫院之前就做好了心理準備,趙南星的情緒還算穩定。
她冷冷地看着醫生們要将她的臉蒙上,在最後一刻時,伸手拉住了醫生的手腕:“等明早吧,患者的女兒還在趕來的路上,讓她再見最後一面吧。”
醫生的手放下,說了聲:“節哀。”
趙南星站在老太太床前近半小時,沒再掉一滴淚。
周淑哭聲不斷,當真是比親女兒哭得還痛心。
趙南星知道,這些年來,周淑跟老太太一直還有聯系。
當初她們母女二人來雲京,也是老太太給了周淑一大筆錢。
可趙南星就是沒辦法原諒她。
只是老太太的後事,她應當會幫忙操辦。
也沒想到,老太太忙碌一生,臨終前竟然是前兒媳和許久未見的孫女守在床前。
半小時後,趙南星轉身離開病房。
周淑追出來問:“你去哪兒?”
趙南星頭也不回:“親媽都死了,當兒子的也死了嗎?”
周淑一怔,“你別去惹趙德昌那個混球,他現在六親不認。”
“是嗎?”趙南星勾唇冷笑,“我倒要看看,他多不要臉。”
趙南星下電梯時,剛好碰上趙祈霖。
“奶奶呢?”趙祈霖率先搭話。
趙南星冷聲:“死了。”
趙祈霖怔了片刻:“那你去哪兒?”
“找趙德昌。”趙南星要摁電梯下樓,但趙祈霖堵在電梯口,趙南星不耐煩地問:“你上還是下?”
趙祈霖猶豫一秒,跟着她進了電梯。
沈沂和趙祈霖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後,倒像是跟了兩個保镖。
趙南星卻沒回頭看,一下電梯就把趙德昌的號碼從黑名單裏拉出來,撥過去。
沒多久接通。
趙德昌聲音囫囵不清:“誰啊?”
趙南星問:“你在哪兒?”
“趙南星?”趙德昌疑惑道:“你給我打電話幹嘛?我,我還能幹嘛?喝酒呗。”
“老太太去世了。”趙南星說:“你來不來見她最後一面?”
“啊?”趙德昌在電話那頭沉默幾秒:“你小姑呢?”
“明早到。”趙南星說。
“等她來了我再去吧。”趙德昌那頭聲音嘈雜,碰杯聲嬉笑聲不絕于耳。
還有人招呼他繼續喝,他嬉笑着應了聲:“來了來了。”
說着就要挂電話。
趙南星聽到他那句嬉笑就氣不打一處來,冷着聲問道:“你到底在哪兒?”
“跟你有什麽關系。”趙德昌不耐煩地嗤了聲,直接挂斷電話。
冷風并沒吹熄趙南星的怒火,反而愈發旺盛。
站在她身後的趙祈霖忽地出聲:“我知道他在哪。”
—
趙德昌所在的飯店是一家百年老店,他和朋友常來,尤其在他公司倒閉以後,這裏更是成了他撒歡的好地方。
趙祈霖有好幾次放學回家,都能看見他站在路邊抱着樹吐個不停。
趙南星她們過去時,趙德昌正喝得歡,一杯白酒眼也不眨地喝進去,還坐在那兒大吹特吹。
“當年,我創業那會兒,兜裏就幾百塊錢,不也照樣在雲京立足腳跟買房麽?現在就算破産了,再開個公司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兒。”
一旁的狐朋狗友們還附和着:“是是是。”
趙德昌氣焰越發嚣張。
有一個趙南星面熟的叔叔低聲跟他說:“德昌,今天先喝到這吧,你家老太太情況好像不太好。”
“嗨呀。”趙德昌摸了把頭發:“都死了。”
語氣冷淡到像死得不是他母親一樣。
桌上的人紛紛震驚,趙祈霖聽着覺得丢臉,側過臉沒再看。
趙南星深呼吸一口氣,徑直走上前去,一桌的人都看過來。
“這誰啊?”有人問了句。
趙德昌頓了下,又是一小盅酒喝進去:“我女兒。”
“走。”趙南星冷聲喊他。
“去哪兒?”
“醫院。”
“不去。”
氣氛僵持不下,有人勸趙德昌道:“你就去吧,去守孝。”
“她人都死了,我還去幹嘛?”趙德昌急赤白臉的,“我去了她能活過來還是怎麽?”
趙南星垂在身側的手握成拳,捏得極緊。
“我再問你最後一遍,你去不去?”趙南星聲音冷得快要結冰。
“你聽聽。”趙德昌一甩筷子:“這是對老子說話的态度嗎?”
趙南星冷冷地瞪着他,随後轉身要走。
有個叔叔說:“南星,你別生氣。你爸就是喝多了。”
離得近了,趙南星才認出來,這個叔叔跟她們是同鄉。
趙南星勾唇譏笑:“是嗎?”
“他公司倒閉了,心裏難受。”叔叔說:“我們幫着勸勸。”
趙南星只淡漠地應了聲哦,然後轉身往外走。
她剛走,桌上就有人說:“德昌,你這女兒兇得狠吶。”
趙德昌冷笑:“別人養孩子,我特麽是給家裏供了倆祖宗。”
話音剛落,一盆冷水兜頭而下,給他澆了個透心涼。
全飯店的人都看過來,就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一樣,靜谧無聲。
趙南星把盆随手扔在桌上,桌上的菜濺了人一身。
趙德昌愣怔許久才抹了一把臉,站起來看向趙南星:“你發什麽瘋?”
“讓你清醒清醒。”趙南星厲着一張臉:“免得你連是誰生的都忘了。”
“你……”趙德昌氣得要甩巴掌,一只手從一旁伸出來緊緊鉗住他,讓他動彈不得。
“你還有臉來教訓我?”趙德昌大喊道:“有你這種閨女麽?”
“啪——”
趙南星擡手就給了他一巴掌,用盡了全身力氣。
她打完以後甩甩手,“這一巴掌是替我奶和我媽打的,你這個沒有用的懦夫。”
說完以後又是一巴掌,“這一巴掌是替我自己打的,這些年來,你盡到為人父的責任了嗎?混蛋就是混蛋,跟是不是我爸沒關系。”
兩巴掌下來,她掌心都發麻。
随後她道:“醫院你可以不去,葬禮你可以不去,墓園和墓碑不用你選。我婚禮沒喊你,你的葬禮我也不會去,這輩子咱們沒有關系。還是那句話,你需要我養老,你就把我告上法庭,法院怎麽判,我怎麽給。”
趙南星說完以後,終于把憋了這麽多年的氣,在這一天撒了出去。
爾後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趙德昌這才反應過來,罵道:“趙南星,你這樣是會遭天譴的!”
“那就讓我下地獄好了。”趙南星輕飄飄地說。
趙德昌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洩了所有力氣。
—
趙南星一整夜沒睡,都在醫院長廊裏坐着,沈沂便陪着。
之後陳澗書還來看了看,把趙祈霖帶走。
淩晨六點,天還蒙蒙亮,趙南星和沈沂去機場接小姑。
這些年來,小姑對她和周淑也都很好,逢年過節還會寄禮物和衣服過來。
趙南星考上雲京大學時,小姑和小姑父回國,請她吃飯,給她買新衣服,臨回去時還給她書桌下放了一筆教育資金。
趙南星拿來買了電腦。
兩人都熬了一晚,趙南星便讓沈沂歇着,她來開車。
沈沂卻盯着她,在她頭上摸了把:“別撐着。”
“這話說你才對。”趙南星說。
“行。”沈沂抱了她一下,很快松開,在灰蒙蒙的天裏低聲跟她說:“還有我在。”
趙南星崩了一夜的情緒,在此刻悉數展露。
她抱住沈沂,腦袋埋在他心口,放聲大哭。
似乎回到了好多年前,在沙棠村的夏天,她被狗吓到也會這樣躲在他懷裏大哭。
好多好多次,沈沂的白T恤,白棉服上都沾着她的眼淚。
分明小時候最受不得委屈,還喜歡哭。
但後來重逢,沈沂卻沒怎麽見過她哭。
如今眼淚穿透衣服,心口也變得灼熱。
沈沂的手輕撫她的背脊,低聲喊她的小名:“星星,別難過。”
—
老太太的葬禮一切從簡,一天之內就把章程定了下來。
幾乎都是趙南星弄的。
她對這種事情駕輕就熟,從醫院裏拉走以後的流程,她全知道。
于是一整天馬不停蹄地辦,先把老太太送去殡儀館,又定了火化的日期,定下墓園,定制了墓碑。
這些事忙完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
小姑和小姑父去了周淑那裏暫住,趙南星便和沈沂一同回了家。
回去後,趙南星直接癱在沙發上,動都不想動。
平日裏在醫院值夜班,連軸轉好幾天也不覺得乏累,葬禮的事情不過用了一天,她已經身心俱疲。
不知過了多久,她朦胧睜開眼。
發現家裏空無一人,但有聲音傳來。
她起身朝着聲源處走去,只見沈沂站在陽臺上抽煙,聲音冷淡,煙霧随着風的方向飄遠。
有種別樣的性感。
剛睡醒時的孤獨和驚慌在此刻消散不見,趙南星從未覺得家裏有另一個人在是如此美好的事情。
她看了眼手機,3月15日23:58。
就在她看手機的這一瞬,又過了一分鐘。
趙南星隔得遠,聽不見沈沂在說什麽,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一句。
最後應當是說了句:“晚安。”
這才挂斷電話,一回頭和趙南星的目光對上。
四目相對,沈沂滅了煙走回屋裏,身上帶着冷氣和淡淡的煙草味。
“你也不嫌冷。”趙南星剛睡醒,聲音還有些啞,低聲嘟囔了句。
沈沂擡手将手放在她頸間,“冷不冷?”
“還好。”趙南星沒有拿開他的手,而是仰起頭看他,“沈沂。”
“嗯?”
趙南星溫聲道:“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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