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少年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化紛呈,比起适才還要更精彩幾分。

惱怒,羞恥,難堪統統爬了上來。

他年歲是小,即使淪落至此,也不堪用來做這番龌龊屈辱之事。

越深想,越覺得有跡可循。

她下江南必然是覺得這塊地方遠,而角鬥場裏頭的奴隸賣過來,無需擔心出身,良契的奴隸又難得找,相較而言,角鬥場便是最好尋覓的地方了。

難怪她一直着人關心他的身體,吩咐了郎中,快些治好他,不論是用多貴的藥材都好,不拘錢財,只管用。

務必在離開江南之前快些将他的身子養好。

是想将他身子養好了,好将他快些派上用場。

先前說好的幾日回京畿,而今一再逗留。

要在離江之前,是想着能夠在離江之前就能夠辦妥,未免也太...

就篤定必能夠叫他委身?

委身暫且不說,她是如何覺得跟他就一定能懷上,必能成?

不明公主和驸馬為何生不出孩子的內情,堂堂七尺男兒,怎麽能夠被當作後宅院裏的姨娘一般。

臉上薄怒和紅愠越顯,最終憤怠離開,已經探明了用場,且再做後算吧。

後幾日,少年都沒有再去看了,雖然沒有去看,但那日見到的,總愛在眼前浮現,或許是之前沒有見過活色生香的場面,一遭見了,難免不好忘記。

聽伺候的小厮說,聖上交代的事情驸馬爺已經辦妥,後日就要回京了。

說着說着,就惋惜起來,“只可憐又要回去了,江南這邊的姑娘,說起來話調子軟得很,跟京裏的還真是不一樣。”

另一小厮笑,“你難不成還惦記上了,有那個錢出去使嗎。”

“沒錢,還不能想了。”話頭到他的身上。“你看看院裏這位,出身比我們不知低賤多少倍,遇着公主,三百兩給他脫了身,如今翻身一閱倒成了主子,真是命好。”

三百兩,替他脫身,竟然花費了這麽多錢嗎?少年蹙眉。

真算起來,抛開不談,她的确救了自己。

這麽一想,就算她真的圖謀要他做生子的工具,若是償還了的恩情,除了羞恥之外,好似也沒有什麽。

場子裏,原來也是要将他賣做玩用。

攤上了公主,也算他運氣。

若是她真為那件事,公主又如何,不過是高貴些的恩客。

內心五味雜成,一時之間,有些難以言喻,不管她有沒有貪圖,卻也實實在在救他于水深火熱。

這叫恩怨分明的少年為難。

二日,楚凝來了客房。

聽到外頭的動靜,他坐了起來,手指摸向被褥裏的刀刃,警惕起來,更有說不明白的幾分緊張。

手指叩了兩聲門扉,沒有聲音,楚凝問,“方便進來嗎?”

含巧很是不爽,公主待這奴隸,未免也太好了一些,竟然把他當成尊客了。

他也不想想,站着誰家的地界。

奴隸蹬鼻子上臉,對于公主的恩賜不感恩戴德,反而幾番還要公主來将就他。

少年打開了門。

含巧看他已然好了,那張臉還是那樣不識趣,“你個庶民,見到公主還不下跪行禮,懂不懂規矩啊,頭回裝傻充愣,這麽些天,還沒有摸清楚情況嗎?”

“對待救命恩人尚且都這般無禮,還真是沒有教養。”

含巧碰頭就給他罵了狗血淋頭,這是當着面給羞辱了,少年人畜無害的臉沒什麽觸動,只是握着門框的手攥緊,餘光死盯着含巧細細的頸脖。

他情緒斂得好,暫且沒有人發覺他眼裏的陰狠。

“若是不懂規矩呢,讓我們教你也好,你且看着學。”

說完,含巧當下就朝着楚凝行了一個福身的禮。

“小奴隸,學會了嗎?”

除了前頭的楚凝,後天一院子跟過來的奴仆,沒有一個不在把他當小醜一樣的當笑話看。

眼底閃過殺意,又極快地掩蓋好,學着含巧的模樣,沒等楚凝出聲制止,已經彎腰喊楚凝公主,朝她問好。

聲線平淡并沒有多大的起伏,似乎并不為含巧的羞辱而觸動。

行完過後,含巧和楚凝身後帶來的仆從全都捂着嘴偷笑起來。

少年不明所以,只聽着耳旁許多人取笑他的聲音,他就被當成了小醜一樣供人取樂玩鬧。

為了故意刁難他,含巧教給他的是女人福身行禮的樣式。

他倒是有樣學樣,學得極好,配着那張漂亮勝過于女人的臉蛋,若是換上女裝,戴些釵裙,只怕也沒有人能辨出來吧。

“含巧,行了!”

見楚凝怒,含巧有些委屈,但也趕忙賣乖,“公主不要氣壞了身子,都怪奴婢刁鑽,這便知道錯了,跟了妙姐姐領罰去。”

打板子就打板子吧,只要給他一個下馬威,讓他知道尊敬公主,感恩公主,別把什麽角鬥場的胡亂陋俗帶了上來。

含巧沒有忘記角鬥場那些污臢的人呢,買回來的奴隸沒有經過□□,萬一腦子裏打什麽主意,算計公主。

也就是漂亮些,男人生得這樣漂亮做什麽?

含巧看他怎麽看,怎麽不順眼。

含妙知道含巧的性子,她請了罰,楚凝也沒有再多說了,很快就讓她給下去,其餘一幹人照常在外面等。

楚凝進門後,找了凳子坐下,回過頭,見到他還在原地看着她,迷茫的不知道如何,離得遠或許是怕。

楚凝朝他招手,“你也過來坐。”

聽話過來了,在旁邊,只是沒有坐。

“含巧心直口快,說話語氣素來不大好聽,她沒有什麽惡意,你不要将她的話放在心上。”

是在安慰他,為什麽知道了她的目的,在她的每一句話裏,卻感受不到,她的算計。

是不是僞裝得太好了。

面前的女郎,看起來不像是精于算計之人,細細瞧過她的眉眼,想再窺探得深一些,不知為何想到了昨日夜裏的光景,匆垂了眼睛。

楚凝以為他是害怕。

起身過去,拉他過來坐,甚至還沒有碰上手,就被他靈巧避開了,看來他的自身防備還是很深。

郎中說,自他醒後,基本不用假借郎中手上藥了。

少年眼裏的警告和戒備又浮了上來,似乎以為楚凝要對他做些什麽。

“我吓到你了。”楚凝笑。

“你這樣站着不好,郎中說了,你的身子才好一些,不宜多站。”

她指着旁邊的位置,“過來坐,我們再說話。”

楚凝有耐心等了一會,須臾片刻,少年坐下了。

他沒有正眼看楚凝,只微微垂着頭,側臉下颌線分明。

即使坐着,也能夠感覺到他的疏遠,是想要跟她保持安全的距離。

楚凝明白他對于生人的抗拒,皇弟似他這般年歲的時候,也不喜與生人多說話。

他比皇弟年歲還要小,适才他來開門,微微彎着腰,卻已經很高了。

若是他到了那個年歲,應當會比他更高吧。

”你而今有幾歲了。”

不是來問他的打算嗎?

顯然是沒有想到楚凝問這個,少年看向她的目光帶着探究,楚凝與他解釋道,“我想替你尋家歸去,總要多打聽一些,你放心,我并沒有惡意。”

果真嗎?

他并沒有回答,似乎還在思考楚凝話裏有幾分真實性。

少年對自己的戒備還真是尤其的深,楚凝想要告訴他不要害怕。

卻又覺得話說出來輕飄飄,沒什麽分量,言多必失,還是少說幾句為妙。

“還記得嗎?”

“十八了。”

“十八 …… ”,看起來不像是十八,楚凝重複一遍。

本以為他還會更小一些,從前過得孤苦,身子跟不上,看着就孱弱了。

這樣一想,倒也正常。

跟冒出頭的青竹一樣,甚至沒有到弱冠之年,面容雖還蒼白,精致的五官就成了最好的顏色。

看着他的模樣,總是會不由自主陷入進去,再難挪開眼睛。

少年抿了抿唇,她怎麽問了就不說話,是不是也覺得他還是太小了,不能夠給他做生子的工具吧

還是他覺得年輕的要更好一些,到角鬥場裏的人,年及弱冠尚且老了。

十八正好。

還是她或許也覺得好,為什麽,要這樣目不轉睛盯着他瞧?

也是怪異,旁人看着他,他覺得惡心,恨不得挖掉那些人的眼睛,可是她盯着自己看的時候,心裏并沒有那種慣常的惡心和憤怒。

羞比怒,在少年看來更讓他覺得難為情。

“你總是看着我。”看了楚凝一眼,就撇開了目光,并不想和她對視上。

楚凝難得有失禮的時候,“對不起。”

唔,少年小小在心裏道一聲。

“修養的這段時日,除了年歲之外,還有沒有再想起來一些關于過往的事情。”

關于為什麽不記得過往的事情,楚凝也問過郎中。

郎中說他孱弱,是因着舊疾不得治,半的緣由是因為,身上帶着傷寒,這是持續發高熱不得治轉過來的病。

所以他身上的體溫,比尋常人要更低,看起來唇無血色,孱弱。

好在沒有到最晚期,再嚴重轉為哮喘,起風下雨就要咳,至多來個五六年,就會死了。

如今吃些藥治,将養幾年,慢慢會好。

他搖頭,“沒有。”

并沒有騙人,若是真的想到了,救命之恩來日報,不管她是不是真心實意想要送他回去。

他也想回去,不想淪落為生子的工具。

她呢?若是随意編造一個去處來,會好心放他走嗎?

少年一臉憂慮,楚凝于心不忍,小聲安慰他。

“想不起來也無甚關系,而後你有什麽打算,都能告訴我,我後日便要離開了,在此之前,盡可能為你安置妥當。”

江南一帶能去哪裏,萬一又被抓了回去,以目前之力,如何能夠與角鬥場抗衡?他的羽翼并不豐滿。

楚凝等他想的同時,也在替他想。

雖然有可能想到,帶着他在身邊跟着,楚凝并沒有料到,他會如此直接,并沒有拐彎抹角。

“我……能不能跟着你?”

他說這話的時候,直接歸直接,但也怯生生的,許是怕楚凝拒絕,另也覺得羞赫。

“我好了,可以在你身邊做事,償還你的恩情。”目前,跟在她的身邊,是眼下最安全穩妥的一條路。

而且話裏也沒有作假,他也想要償還她的恩情。

另一方面,也是怕将來,挾恩要他做那樣的事情,或者現在她就挾恩的話,他或許也能拖延。

不要讓他當作生子的工具,他可以有別的價值,若是她非要。

他即使想着報恩,也難免不會想到自己或許會,殺掉她,再殺掉自己。

“你想好了嗎?真要跟着我?”楚凝試問道。

自父皇母後故去,就剩她和皇弟相依為命,皇弟登基,她為穩固兩國的勢力聯姻,就再沒有人陪她了。

楚凝膝下沒有子嗣,她的生活日複一日,平淡如水,幾乎快要麻木。

那日在觀音廟下,求神求子,見他受困于囫囵,因為一張臉而追到角鬥場,大概是她這輩子做得最出格的一件事了。

也是想為自己自私一回。

母妃自小管教,京畿誰人都道,裕安長公主是富貴之花,禮義标榜,有天下滿民都看着,她的一言一行都不能挑出來錯,從前母妃說如何。

後來,母妃不在了,現如今,又為了弟弟。

這還是頭一回,為自己。

成親的事情不由自己選,這樣總能吧。

沒有說想不想好,他反倒是問起楚凝來了,“你想不想要我跟着你?”

這個跟字,說出來,很是不妥帖,聽着別有意味。

問完,他的臉就莫名幾分燙,話也遲鈍……

”可以……跟嗎?”

小可憐的模樣。

這還是他第一回 跟楚凝說那麽多的話,應該害怕被丢下,楚凝愣了一下,随即輕柔一笑,“可以跟。”

“但是 …… ”

但是什麽?

她是不是要提條件,要說生子的工具了。

若是她直白說出來,又該如何作答,思及此,少年的心高高提起來,若是他不許條件,她會不會霸王硬上弓,那時,又當如何。

少年艱澀問,“但是 …..什麽?”

他的側影落寞又可憐,不知道他腦中的胡思亂想,只見唇都抿緊。

楚凝的手碰到他的額面上,“你心裏不需要想着償還恩情,我救你回來,只是舉手之勞,不圖別的。”

她的一句話,叫人一瞬間驚愕,手也溫暖柔和得叫人驚嘆。

好久,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好。”

垂放在身側的手攥得緊了緊。

該不該相信,可不可以相信她?

她進退有餘,幾乎每一句話,都讓人挑不出來錯,甚至倍感安心。

餘光悄悄打量她,先前說了,她總是看着他,她的目光就沒有再放到他的身上了。

“你既跟我,我給你起個名字可好?”

少年沉默點頭。

楚凝垂眸思忖片刻,楚是皇姓,若非君王親口,這個姓是不能夠随便賜人,否則那就是大不敬,”你先前說的煜 …… 便在前頭再加一個憐字。”

“憐煜,便叫憐煜好嗎?”

憐煜,少年在心裏默念。

“很好聽。”

他的神情依舊寡淡,說着好聽,話裏也沒有起伏,楚凝有意問他,“你喜歡這個名字嗎?若是不喜歡,我再給你換一個。”

談不上喜不喜歡,名字而已。

可她問起,那便是喜歡吧,“喜歡。”

“喜歡就好,待回了京畿,我讓人給你辦戶冊。”

“我想跟在你身邊做事,幫你做些事。”

等他說完了,楚凝才反問他,”适才,我與你說過了,不說什麽償還的話,你不欠我什麽,所以幫不幫的,也不用再說了。”

他并不接受,固執而純真,“你救了我,我該做。”

楚凝笑道,“我身邊伺候的人多,将來你跟我住在長公主府上,裏頭伺候的人更多,你不用做什麽,何況你身子還沒有好。”

見他執拗,似乎說得再多也并不為此所動,很怕欠人情,想要快些償還。

男兒總是有氣概,楚凝也能理解。

“眼下倒有一件要緊事情,你若是真想要幫我忙,就替我做好這件事情。”

憐煜問她,“什麽事?”

一顆心果然還是留在報恩的事上,适才說得很多,也沒喲多大的觸動,只有說到報恩,話才多一些,如今說到償還恩情,更是頭都擡起來,目光對視上了。

他很認真。

楚凝莞爾一笑,含着無奈,有意調笑他非要報恩的固執成分,“快些養好你的身子,便是對我最大的償還了。”

她不想看這一二分的像染了病态而孱弱,楚凝希望心裏的影子好好的,即使這很荒唐,這不是他。

“好嗎?”

聞言,憐煜渾身一僵。

所以,身子好了,最終還是要。

這是要他的承諾了?眼裏因她先前說的那番話浮現起來的暖意,在一瞬間消失殆盡,指甲陷入掌心。

心仿佛跌入了谷底。

楚凝并沒有察覺到少年的變化,只以為,他聽明白了,惶恐而不能接受,所以沉默。

楚凝站起來,挨緊他幾分,身上的幽香随着裙擺的浮動飄到少年的鼻息之間。

他聞到了,整個脊背骨頭都莫名的拱直。

她要做什麽?手摸到了後腰藏着的刀,若是她 ….

女子的陰影籠罩了過來。

楚凝不察覺他的變化,只要一有人靠近,他便豎起防備,很想從前母妃身旁養的那只貓。

手放到了他肩膀上,楚凝輕輕的。

“阿煜,你若不嫌棄,便稱我為阿姐吧。”

憐煜錯愕不及,“ ….. 阿姐?”待他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已經叫出聲。

更顯得他迫不及待的樣子,明明就不是這樣。

“嗯。”

為什麽還要叫阿姐,這又是何意?

他既是公主,如何能當他的阿姐呢?他的身份是奴隸,雲泥之別怎麽能夠?

何況若是将來她打那個主意,這個稱呼如何?!

楚凝在他旁的軟榻坐下,“你既叫了阿姐,便是應我的話了。”

“日後在我身邊,我把你當弟弟看。”

因為楚凝後面的話,少年緊繃拱僵的脊骨一寸寸緩下去。

弟弟,又是他想岔了嗎。

她本來就沒有這樣的意思,又或者,只是想要放松他的警惕玩的一種把戲。

“可以嗎?”不論是不是把戲,有了這一層關系,礙于顏面,她必然不好再叫他去做什麽

“可以。”

阿姐,不管是不是緩兵之計,對他只有好處。

“嗯。”少年輕輕應了一聲,聽着比剛剛輕快多了。

楚凝心口也随之松了松。

“阿煜喚一聲阿姐來聽聽?”

少年抿了抿唇,目光落到他的臉上,還是如楚凝的願,喚了一聲,“阿姐。”

帶着少年才有的純粹,乖乖地撓在楚凝的心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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