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好大的膽子,見了公主還不下跪。”含巧平白不喜他的無禮,在一旁責罵道。

聽到了尊貴的身份,渾身僵了一個顫,果真迅速低下了眼。

他并沒有放下手中尖銳的木屑,反而将其握得更穩。

“含巧。”

楚凝皺眉,“你先出去。”

“公主?”含巧又要多話,含妙及時制止了她,将她帶出去了。

想到角鬥場那塊吃人地,想必從前也沒有幾日安生日子,眼看着像個刺猬,慌慌怕怕是個沒有着落的樣子。

他看着,年歲還小。

甚至比皇弟還要小。

他和他還是有像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着年歲小的緣故,所以才不那麽像。

一時之間,整個柴房,就剩兩人。

“.......”

雖然暈了過去,腦子裏卻還記挂着那雙幹淨柔和的手。

那雙手似乎有無限的魔力,想着想着,身上的病痛迷幻性地減輕了。

還以為自己已經見閻王了。

不記得怎麽流落到那塊地方的,暗不見天日。

剛開始進時,就遭了第一頓毒打,角鬥場訓奴的把式,名為管教,實為殺威。

因為他反抗了,所以被打得更厲害,勢單力薄寡不敵衆,被打得半死。

為了能夠防止奴隸逃竄。

角鬥場每日給奴隸放的粥裏都放了少量的軟筋散。

想要逃出生天,極難。

許是他的價值還沒有發揮出來,就這樣死了可惜,角鬥場舍了一些爛藥給他吃,将他丢在一塊暗室裏關着。

爛藥能起什麽用,傷口淋了雨被人用鐐铐拖出來時,滾過地上的泥,已經化膿。

或許,就快要死了。

臨死之時,聽到外頭的人迷迷糊糊耳邊說大笑着盤算說,他的面皮子不錯,上不了場子就送去奴場給人挑。

有些看客就喜好這一口孱弱的。

病怏怏的最好,死在了榻上也是一種趣兒呢。

有關這類看客,他見過,滿腦肥腸渾身臃腫,油膩的臉上挂着惡心的亵笑。

......

再後來的事,他記不得了。

只覺得疼,鑽心刻骨地疼,肺裏擠着幾乎要吐出來,很難受卻沒有力氣。

連擡眼的力氣都沒有。

快死了啊。

想到那雙手,真幹淨啊,他還想再看一眼,想知道這雙手的主人是誰?

想着想着,身上的疼痛竟然緩和了許多。

再睜開時,聽到外頭嘀嗒的雨聲,醒了過來。

相較于陰暗潮濕的角落,這塊地方雖堆了很多柴,處處都是枯草,卻已已經好得太多太多。

不等他弄清楚這是哪?聽到了外頭的腳步聲,有人來了,給他送藥的,沒多說什麽,只讓他喝。

再後來,又來了人,這回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堆。

女人的聲音。

他被賣了。

還有女人敢去那塊地?

如果是女人,應該好對付多了。

來者衆多,先前吃夠了虧,長教訓,學會示弱低頭了,收斂了殺意。

本以為會是面容臃腫,眼神中帶着亵笑的女人,他已經摸到了木屑,刺破她的喉嚨,看猩紅的血碰升。

實在大大超乎意料之外,一瞬間的愕然。

面前的女郎嬌俏妩媚,高高在上,眉宇間似籠罩着淡淡的愁雲,看着像擔心和心疼,并沒有算計。

是擔心?

擔心,不可能,是憂慮自己買的貨是殘次的吧,想要再看得真切一些,就被冷呵斥了回來。

看不出來,妙容端正的女子也會做這樣的事。

尊貴無雙的公主,呵。

少年低垂了眸子,掩蓋住眸光深處的寒意和涼薄,掠過她垂放在前的手。

她就是那雙手的主人。

養尊處優的矜嬌,難怪幹淨了。

“你怎麽不喝藥?”她的聲音溫和綿軟。

旁邊放着黑乎乎的藥汁,濃得發苦。已經沒有熱氣。

是放久了,他還沒喝。

“不喝藥,身上的傷不易好,郎中說你身上的傷很重,藥不能落了不喝,這碗涼了,我叫人再給你端一碗熱的來。”

少見的耳朵一動,漂亮的眼睛擡起來,裏頭的陰冷斂得幹幹淨淨,只殘留不解的探看。

不懂楚凝的舉動,她待他好,為什麽待他好,是在耍什麽花招?

角鬥場裏的人都不被人當作人。

血淋淋的訓人鞭上還藏着刺,刺頭浸烈酒,一鞭下去,連骨帶肉掀起來。

疼得鑽心刻骨,也不許人叫喚。

沒有無緣無故待人好的。

可她真的端了碗熱的藥來,放下來見他不喝,怕他以為是碗裏的湯藥有毒呢,只說替他嘗嘗溫熱。

既然她都喝了,沒毒的。

這藥與角鬥場給的藥不同,聞着味道就能辨出幾道少見的藥材味,很是珍貴。

拿着木屑充當兵器的那只手并沒有松,但也乖乖喝了藥,像貓兒一樣,纖長的睫毛微顫。

好乖。

見他将藥喝淨,楚凝舒展了眉眼。

“你身子還弱,郎中說暫且只能用些粥食,這是用燕窩炖的蝦粥,滋養身體再好不過,吃一些。”

“我先替你嘗嘗,不怎麽甜,鹽也是夠的。”

話這麽說,實在叫他安心,做樣子在試毒,證明食物沒有摻東西。

楚凝吃後,他也吃了。

待吃了之後,瞧着吃幹淨的精致碗勺,忽想過,剛剛,他和她用了同一柄勺。

愣神片刻,溫熱的藥下了肚,感覺渾身都有些力氣,不自覺中,右手松了一些。

楚凝這才開始第一句,柔聲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名字?

少年的手指顫了一顫,擡了眼,他的目光落在楚凝臉上,靜默觀察她問這話的用意。

可惜,一無所獲,除了漂亮,沒有察覺到什麽。

“煜...”

“單一個煜字嗎?”楚凝看他樣子怔茫,似乎記不得了,看起來很棘手。

“你是哪裏人,還有印象嗎?”

少年垂頭默然,沉默得不好讓人再問,楚凝隐約猜到幾分,不知再怎麽接着往下開口時。

果然,他搖了搖頭。

“記不起來了……”

楚凝也跟着靜默,“......”

原先是想問了他的家世,趁逗留在江南這幾日,命人聯絡他的家人,再将他送回家去。

不承想,沒問出來。

皇弟已過弱冠,尚且要人扶持幫襯,他小于皇弟,橫遭變故,恐怕被吓得忘了?

“那你...是什麽時候被賣到那塊地方的?”

江南官府必然有丢失人口的相關卷宗,問了他進去的時日。

再派人去查問,只要他家裏人報了官,接下來,也就好順着找了。

報官?

角鬥場能開得那樣大,江南的官府早就與之沆瀣一氣,真要報了官,不說能不能找到來處。

眼前的公主能不能幫到他不說,他或許還要再回去角鬥場。

身子骨沒好。

一絲一毫的風險都不能再冒。

少年抿了抿唇,依舊還是頹茫地搖頭,“也想不起來了。”

這就難查了。

他的去處,楚凝也不好代替他做了決定。思忖了片刻,先跟他講了明白。

“我自觀音廟求神下來,半道遇見你被人囚住,見你年歲還小的樣子,便一路跟随從那夥人手裏買了你。”

她隐瞞了出手買他的真實緣由。

說起年歲,少年留意到她的發,摘了鬥篷,後面是盤起來的。

她嫁人了,為人婦了。

貿然出手買一個男人,不怕被夫家責備?

又或者,她不如面上這般溫和慈美,姝色旖麗表象後,藏着不為人知的肮髒。

對了,公主。

難怪不怕。

少年靜靜聽着,俊美的臉蛋很是蒼白,漂亮又易碎,楚凝聲音更輕了些。

“本想着等你醒了,問了你的來處,派人送你歸家去。”

“你既想不起來了,我也不好替你做決定留你在身邊,再者過兩日我便要回京畿了。”

“我想問你,接下來你有什麽打算?也好能幫襯上你一二。”

少見聽完,久久沒有回話,顯然也是沒有想好,該給他些時日。

楚凝并不催促,“你若是沒有想好,也無需急着給我回話,這兩日我還在江南,你暫且留在這裏養傷。”

“過兩日好些了,我來看你時,你再給我答複吧。”

不明她的用意,可耳邊的聲音溫和,比起角鬥場裏的訓鞭,有着更為安定人心的力量,叫人忍不住聽從。

等她走了,才堪堪回過來神。

空氣中還殘留着她身上的安息香,淡淡的,不刺鼻。

他皺起眉頭,是不是被蠱惑了,明明是在順着自己想去的方向走,卻有種落于給自己算好的路當中。

楚凝終歸心軟。

不顧乳母的反對,把少年從柴房挪出來,換到了驿站的客房,又給他備了幾身衣裳,命郎中守着。

給他用的藥也是上好的金創續膚生骨藥。

含巧嘴快惹了公主不悅,怕再惹惱了公主,她也不敢多說了。

反倒是含妙勸了幾句。

“公主善舉是好,只怕驸馬那邊,若是不能理解公主的用心,再讓外人多加惡意揣測。”

楚凝梳着發的手一頓,她心裏那道藏起來的影子,從未跟任何人提起來過,任誰都不知道。

一開始救人,的确是因為存了私心。

他是像,卻也不像啊。

第一眼,像得楚凝晃神,而今,她想要救他,安頓他,大抵就是因為那一二份像。

她或許存了私心,但做的也是救人的事情。

自然問心無愧。

“旁人的嘴愛說什麽,我總不可能叫人一個個捂住了不叫旁人說閑話,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吧。”

她管不了那麽多。

柴房的确不宜養病,逗留江南的日子不定,本也盼他快些好起來。

“至于驸馬,他不會作他想。”

邵瀛與她雖結連理,卻無感情,就算真的有,他知道了,也不會在乎這些。

含巧忍不住嘟囔。

“公主對驸馬爺放心,也不知道驸馬對公主是不是同等相待,每回您這樣說,奴婢總替您不值。”

楚凝聽完,一笑而過。

邵瀛傍晚回的驿站。

他臉上帶着疲态,好似遇上了棘手的事情,說是沒用晚膳,楚凝匆匆起身披了外衫,着人給他備膳。

邵瀛用着時,楚凝另不忘,叫人送一份去客房。

見她忙前忙後,邵瀛疑問,“驿站有客?”

想起剛剛從角門回來時,客房的燭火還亮着。

楚凝應嗯。

她沒有隐瞞,簡略說了救人的事情。

或許邵瀛能有門路,知道他的來歷。

聽完後,邵瀛眉心觸起,他是沒有想到歷來本分規矩的裕安長公主,也會做這麽出格的事情。

驚嘆歸驚嘆,救人也不是不可以。

邵瀛提兩句道,“角鬥場救人一事,回京之後公主也莫要跟聖上提起為好。”

楚凝不明,“為何?”

邵瀛放了筷,“江南往下的角鬥場我也略有耳聞,這塊地方涉區甚廣,其中牽扯到的勢力盤根錯節,要想管治,以目前之力極難肅清。”

難怪如此嚣張了。

這般講來,皇弟并不好出手料理。

楚凝有心想要問管,但她的身份許了人,驸馬身份擺在這裏,旁國的驸馬出身,如今也不好摻合國事了。

只得回應了嗯,邵瀛點到為止,再未多言。

他只告訴楚凝手上有急事,還需兩三日才能辦妥。

因為是私事,不好多張揚,楚凝并沒有多打聽。

皇弟來信問拜神求子可還順利,她照常回了過去,并在信中言明,江南風景秀美,要多留幾日。

幼帝巴不得裕安長公主和驸馬爺多多相處,快些生子,傳來的信中滿口允了。

正巧江南的鹽商賬目出了點問題,恰叫了邵瀛去督查,好叫二人多留。

這一來二去,整整在江南逗留了将近半月。

裕安長公主足不出戶,本以為養傷這幾日會再見到她的。

誰知道除了郎中還有送膳食來的人之外,就再也沒有見到她了,不止她,就連旁人都沒有過來打攪,他就這樣安心地住了下來。

好像真的只是替他考慮的......

衣食供應,俱不相缺,反而細心周到叫人懷疑別有用心,他在這裏,并沒有旁人來打擾。

只是,這天下真有這樣好的事情?

無一不是繞着一個利字打轉。

他從不信有什麽好的用心,那套說辭滴水不漏,更像是美好的陷阱。

既買了回來,究竟是想要他做點什麽?

慶幸的是,他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傷寒跟得太久,要想全都治愈,身子還需多多調養。

他出了院門,有人上來扶他,起先他以為守在門口的小厮,是為了看守他。

幾日試探下來才知道,他們也只是盡照顧的責任,并沒有對他的動向多加幹擾。

不止明面上沒有派人監視他,暗地裏也沒有。

似乎他的去留是由着他的。

有注意到,那郎中每日換藥之後都給楚凝彙報,他悄悄躲在楚凝所在的房梁上留意聽過,似乎只彙報他身體的康泰恢複與否,今日吃了些什麽。

果真這樣關心他,卻又沒有問他的動向。

夜裏邵瀛回來了,他照常上了梁躲着,這位驸馬整日不着家,瞧着兩人呆一塊時也很是奇怪。

不似尋常夫妻那般如膠似漆,楚凝于他說話,甚少有交談,偶爾幾句,也客客氣氣,驸馬甚少不在這邊留宿。

會不會他們的身份有假?

她并不是公主,角鬥場裏,也有不少充身份的人,一日就能識破好幾樁。

今日用了飯,邵瀛留下來了,晚了一更,他并沒有走,是要在這邊歇。

楚凝命人去擡水,先緊他沐浴,心情略沉重了起來,尋常夫君留宿下來,女子不都喜笑顏開嗎。

如何一副愁态?

滅了燭火,很快底下就沒有動靜了,守了一會,本欲要走,忽而聽到幾聲似有若無女子的吟娥。

她的嗓音慣來這樣的軟綿無力,卻和第一次聽她說話時不一樣了,更婉轉悠媚。

兩人在做什麽?

這不似,好好說話的聲音,再小聲密談也不會似這般。

掀開瓦片往下瞧,少年的視力極佳,借着從窗臺打灑進帷帳的月色,瞧見了裏頭的景。

女郎的面色不似,剛見時的溫婉。

更多情态。

眼睛含着春水般,露出來的皓腕欺霜塞雪般的白淨。

那雙幹淨的手,此刻攥握成貓兒爪的模樣,撓在男人的後背。

藏了很多小鈎子,她盤起來的長發鋪灑了滿鋪,有一些黏汗藏進了被褥裏,有些垂落往塌下。

男人......

再不用看,也知道在做什麽。

少年俊美的臉色忽而爆紅,他迅速扭開目光,仿佛被人釘住了,并沒有倉皇而逃。

明明沒有再看,可剛剛瞧見的畫面,卻在他的腦中揮之不去,尤其那雙手和那雙眼睛。

風雨只維系了不到一炷香,少年緩和平穩過來,終要提步離開時,停了。

內室傳來水聲,不多時,那男人離開了。

他消融于月色,背影匿消在旁房。

張麽麽領着仆奴端了水進來,少年往梁的另一旁藏了藏。

“公主,驸馬爺走了。”

女子似乎不多在意,只一聲,“嗯。”

“...的事情......”

什麽事?

湊不過去聽不清了,腦子裏掀起來的熱還沒有消退,又怕再看見,為自身計,少年抿着唇,還是湊了眼睛過來。

好在她已經坐直了,甚少攏了衣裳,居高臨下,只見到她的睫羽,沒再見她的眼眸。

少年如釋重負般,納出一口氣。

張麽麽立于旁,“這湯......”

避子湯和催養湯的味道,大同小異,楚凝聞了就反嘔,許久不行房,身上有些不适,她翁聲翁氣擺手不喝。

“皇弟心裏催促的厲害,我知道邵瀛也開始急了,他許久不留宿,如今過來,是為了子嗣的事情。”

張麽麽見女郎手抵住額,很是疲态,她的聲音小了下去,“眼下,又如何急得生?”

早年避子湯喝多了,太醫說她本就宮寒,不易受孕。

奶姆心疼她,上前給她披了鬥篷。

“奴婢知道公主心裏苦......暫且撐一撐,只要懷上了,公主也能解脫了。”

聽了安慰話,楚凝心裏好了許多。

想到解脫,只要解脫,眼下什麽都不算難,有盼頭就行。

他還尚未娶妻,或許.....

心頭以供蔚籍的面孔翻了出來,楚凝轉而思及到那雙相似更年幼,卻更漂亮的面孔,還有他漂亮澄澈的眼睛。

“那個少年,他身子好些了嗎?”

忽而聽她問起自己,心中警鈴大作,聯想前因,結合主仆二人的對話。

一個大膽而荒謬的念頭浮上腦中......

她該不會要将他養好了,用他來給她當生孩子助于解脫的工具吧?!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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