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珍妮

雲瀾傍晚才到麗茲飯店,她本來不打算和母親一同吃晚飯的,可柯夫人特地來找她,說沒有預備她的晚飯,她抖動着眼皮念叨說:“麗茲飯店的咖啡啊,是出了名的好!”說完一搖一擺地走遠。雲瀾便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她母親,在來信裏提醒她,見了面,不準叫母親,要叫她的新名字珍妮。雲瀾捏着信箋坐在床沿上,珍妮!她還沒和那位廖先生鬧清楚呢……她擡頭往窗外望着出神,一叢迎風搖曳的野杜鵑開得正紅豔。

隔了大半年沒見,雲瀾有點兒認不出母親來,她新燙了頭發,發尾朝裏倒扣着,顯得雲鬓嵯峨,窄瘦的臉龐鑲了花邊一般。在二樓落地窗的餐廳裏見面,雲瀾以為是母女相見吃飯,不想還有別人同來。和她母親并排坐在沙發上的另有一位戴珍珠項鏈的太太,鴉青的絲絨旗袍,兩滾兩嵌的金色滾邊特別考究。

有外人在場,雲瀾猶豫了,走近時不好随意開口,是叫母親還是叫珍妮,真是愁人。好在她母親先起身,“雲瀾,快來,”她伸手招呼,拉雲瀾的手臂引她繞過茶桌,堆着笑臉介紹說:“這位是肖太太,你說巧不巧,先時在上海,你三姨母介紹給我認識,這回,來香港的船上,我們竟是不約而同,真是再巧也沒有了。”

“肖伯母!”

“哎,五姑娘,坐坐坐。”肖太太客氣的伸了伸手,珍珠鏈子跟着晃了晃,映得臉上的笑容頗有光彩。

席間,肖太太詢問她課業,雲瀾一一作答,不知就裏,答到一半,眼睛看向正專心吃菜的珍妮,珍妮也擡頭望她一眼,真摯的清透目光,叫雲瀾一無所獲。

肖太太問:“五姑娘怎麽想起要讀明大的醫科來着?明大的醫科出了名的難,考試又多,學制又長,畢業要求又特別高,念了好幾年畢不了業的人也大有人在,許多孩子來香港都繞着明大的醫科走呢。”

雲瀾坐在兩位太太對面,她自己的母親慣常穿洋裝,鵝黃的連身長裙,腰身打了幾道褶,襯出修長的細腰來;肖太太卻是一本正經的老派打扮,讓雲瀾想起家裏的大伯母,坐在廳堂上喝茶的模樣,自她記事起,就知道,母親和大伯母甚少說話。她們這樣兩個人,竟會并排坐在一張沙發上?雲瀾納罕。

肖太太問她當初選科的事,這個說來真是話長,雲瀾向來怕多言,簡短道:“那時能出來念書就是很高興的事,也并未多想,不拘讀什麽科吧。”她如是說,但其實當年她撺掇三哥來明大,是拿準了主意要念醫科的,三哥憊懶,雲瀾替他籌劃,明大的文科不好,最是簡單也容易混到畢業,等拿到畢業證書,你就回上海繼承家裏那爿燈泡廠,名正言順,二伯父也不會再有什麽話說。三哥一聽就樂意了。

肖太太聽完也沒深究,笑眯眯的點了點頭,擡手喝茶,就着茶杯沿兒同雲瀾母親說:“我們懷承是立志要做大夫,才來明大的。倒是比五姑娘大些,高幾級……”她只說到這兒,便不往下說。雲瀾隔着桌子沒大聽清,她母親卻聽清了,帶着笑紋的眼睛一使眼色,她們兩下裏似乎都懂了。

緊跟着便聊到別的事情上去,說海邊的風景好,就是海風帶水汽,吹得人皮膚上黏答答的。雲瀾安靜聽着不語,順便想她自己的事,等會兒珍妮應酬完了肖太太,不知是否有點空閑,再同她提一提明年學費的事吧,她這學,是無論如何一定要念完的。

她席間甚少開口,聶家是舊式做派,飯桌上不許多話,講究食不言、寝不語;加上與長輩同桌,便更沒有小輩插嘴的份兒。雲瀾低頭舀面前的沙參玉竹湯,看她母親長袖善舞,熱絡萬分的同肖太太講她去年來時,吃過的精致點心,有一家極好的杏仁餅,改天定要帶她一起去嘗嘗。笑得太用力,臉上胭脂像浮在水面上的兩朵花瓣,一飄一蕩。

雲瀾忍不住想起她和父親在書房裏争吵時說過的話,她總是說話聲氣不大響,卻字字清晰,她說:“我也不是情願做這個母親的,若沒有這孩子,你以為我還會留在這兒麽?”

那時雲瀾十五歲,她母親剛滿三十二,正是女人成熟能做主的好年紀。還在女中讀書的雲瀾忽然聽到這樣的話,怔住了許久,也是從那時開始,她認真考慮自己存在的意義。恰好那之後不多時,二伯父動了送三哥出去念書的念頭,拿出來同大伯父商議,雲瀾便趕緊搭上了這趟車,名正言順的跟着三哥一起來了香港。

終于不用再做母親裹足不前的原因,雲瀾眼看着她越過越精彩,成了現在的珍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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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瀾這一段飯,吃得別有心思。

珍妮也一樣。等送走了肖太太,她一手提着長裙,領着雲瀾回樓上房間去,一邊抱怨帶來的泳衣不好,昨天去海灘上走了走,恐怕去年買的泳衣樣式現在穿有點兒鄉裏鄉氣,下了決斷,明日去買新的。

雲瀾無聲。

她回頭問她:“怎麽樣?你覺得今天這位肖太太如何?”問完了又不等着她答言,自己接着道:“她家可是常州最大的藥商,全城的藥鋪都是她們家開的,她家老爺子從前在南京做過一任高官,後來聽說,倒是被醫術耽誤了官運,告老後回到家鄉,一轉身,照樣造福一方,成了懸壺濟世的老神仙。”邊說邊發着感嘆,毫不在意聽的人作何反應。

她一通話的說着,及至走回房間,雲瀾也沒怎麽認真往心裏去。她專等着她一停下,便嘗試着打聽:“你這次來,是來游玩的麽?”

珍妮正甩掉細高跟的晚宴鞋,赤腳踩在地毯上,她一回身,尖下巴朝着雲瀾:“香港有什麽好玩的,你也這麽大了,在這裏少說也待了兩三年,還盡想着玩。我是因為艾德蒙要往印度去,再轉道去美國,剛好在這裏停一下子罷了。”說完,又順手摘耳環,鑲鑽的小耳墜子,最易丢,她拈着走到梳妝臺邊去,“我啊,在這裏停三天,十四號一早就走。”

這麽快就要走的,雲瀾沉不住氣,走上前來,剛要開口,被珍妮搶了先,她歪着頭看她耳朵,蹙眉道:“從小就給你穿了耳洞,怎麽總是不戴上,我看看,是不是長滿了。”說着,上手捏了捏雲瀾薄軟的耳垂,“你外婆說,姑娘家耳洞長滿了不好,将來嫁不出。”

雲瀾聽了,低垂着眼簾,可心裏想:你今時今日,還信這些?她趕着問:“我聽三哥說,家裏明年起不再負擔我在這裏的學費了,我想着,不能念到一半,半途而廢,總要念到畢業才行。”

“這事,你怎麽不同你父親商量?”珍妮背靠在寬邊的窗臺上,随手點了一支煙,悠悠接口。

“打過一份電報給他,他說……”

“說什麽?說,叫你朝我要錢,是不是?”她吐了半個煙圈出來,眼神裏全是蔑視。

雲瀾從來不摻和他們之間的事,珍妮和廖先生的故事,她都從三哥那裏斷斷續續的聽來;而她父親在長三堂子裏的故事,都從伯母們半遮半掩的閑話裏聽來。這時候,讓珍妮當面一追問,她替他們局促,嗫嚅着沒法兒往下說。

珍妮盯着她的臉,忽然“噗呲”一聲笑了,“行了,我總是會替你想辦法的,你放心,明天下午,你再來一趟,我保你順順當當念到畢業,再不會出岔子。”

雲瀾不覺睜圓了眼睛,這麽一筆錢,竟這麽好解決麽?以她現在的處境……還是說,那位廖先生真的在美國有自己的農莊産業,是名副其實的有錢人?雖然心下這樣疑惑,終究沒做在臉上。她們相對沉默了一會兒,雲瀾擡頭看牆上的挂鐘。珍妮白了她一眼,回身掐滅了煙,說:“走吧,我請車送你回去,明天下午三點鐘,我也提前安排好,派定了車子到學校宿舍去接你來。你放心,區區幾千塊的學費,不過是小事,還用這樣愁眉苦臉的!”她末尾帶着點負氣的情緒,“哼”了一聲,雲瀾沉默着,權當是她對父親的不滿。

回去的路上,珍妮叮囑她,明日換一身顏色衣裳來,雖是學校裏出來,也該講究點穿戴,她借着飯店大堂的門廳燈,交代:“我記得,老太太給過你一只精鋼石的手镯,并去年生日時送你的碎米耳墜子一起戴來,別忘了。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花轎都坐過了。”她眼波流轉着,閃過一道迅敏的光。

雲瀾是極少晚歸的,這天車子摸黑上到半山腰,車燈掃過前路,恍惚有一對相擁的身影掠過,雲瀾心思還在學費的事上,錯眼過去,只看到一片寬沿軟帽,熟悉的淺杏色。

開過去片刻,她才忍不住回頭,對着一片虛茫茫的漆黑夜。這茉莉,越發玩得晚了!前些日子,雲瀾偶爾下樓在飯廳的角落,聽到隔壁班的幾個女生講閑話,說這兩天在樓下喊名字示愛的男生倒是少了,一個說:“那還不是因為茉莉不釋放魅力了……她選定了目标,就不範着周旋在這些人中間了。”另一個便說:“倒是真的呢,茉莉和她的楊先生可是親密得不得了的。”

“有多不得了?”有人故意的問。

“你們想的到的有,你們想不到的嘛……”說的人握着嘴,低聲笑起來:“也應有盡有。”

雲瀾聽了,不屑她們湊成一堆,背後專說人壞話。她們學校裏專設有一處精巧的禮堂,常常用來供學生們舉辦交誼舞會。參加與否當然全憑自願,新入學時,雲瀾好奇,跟着茉莉去過幾回,等升了年級,也就沒興趣了。不過每到舞會前夕,便常有男生成群結伴的在宿舍前不遠處的草地上,唱着情歌,喊心儀舞伴名字,請她出來相見。初時,雲瀾也頗吃驚,這樣大的陣仗,還這樣明目張膽;被叫的女生竟也不覺得怎麽樣,和其他看熱鬧的人一起,在公共客廳的走廊上站着,聽他們一首接一首的唱,臉上帶着自矜的笑容。

起先叫茉莉這樣特別出風頭的女生的時候多,後來幾次也叫到宴溦和聶雲瀾,宴溦趴在雲瀾那一間的窗戶上往下看,埋怨天色太暗看不清。等叫到雲瀾的那一次,雲瀾也學她的樣子,站在自己房間的窗邊看,茉莉和宴溦同時問她:“怎麽樣?底下那些人裏,可有挑的出來的?”

她其實沒上心,了了掃了一眼,也延用宴溦的借口:“灰蒙蒙的,誰看得清誰?”

雲瀾是真的無心這些事。她家族裏有個遠房的大堂姐,她稱呼璧姐姐的,還在雲瀾剛讀女中時,就去東洋留學,聽說念的也是醫科;璧姐姐是開了他們這樣塵封的家族裏小姐出洋讀書的先河,雖然遠在寧波老家,這麽震驚的消息也以傳千裏的速度,傳到了上海,借着伯母嬸嬸們的牌桌,又傳到小輩們的耳朵裏。雲瀾頭次聽說時,便受了極大的震撼,原來讀書的目标,并不只是比三哥讀得好就算好了,還可好到很遠的地方去,甚至,好得能跳出這四四方方的一片天,跳到國門外去。

自那以後,她特別留心。若得了有人出洋的新消息,回家的車上,便同三哥念叨一遍,三哥記性差,她隔天再說一遍。直說到聽見三哥和二伯父吵架時,站在書房門檻外直着脖子嚷嚷,“我怎麽就不能像他們一樣,我要是出洋留學,回來也是響當當的好伐!”

她便滿意了,改天再說另一個人的例子。她自己沒認真想過,她骨子裏有種難以言說的堅持,有時并不真的知道目的地在何方,但卻能一直在路上。

雲瀾站在門廳,揿電鈴,驟然響起一陣悚然的鈴聲,飄散在夜半的山間,叫人背後透出涔涔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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