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說謊

沿着山道一直向半山腰去,走到背心裏微微出汗,就到山腳下。雲瀾這兩三年裏常常這樣走,尤其是禮拜四,頭兩課沒有她的課,她就沿着石階走下山來,沿途會經過幾處她自以為很美的地方,隐着一道悠長山泉水的曲欄;開滿野玫瑰的花叢,像小時候跟着奶媽阿春回鄉下老宅消夏,她午後睡不着,悄悄坐在葡萄架下,聽潺潺的流水聲。

下山的路總是輕松的,看景看人,耳邊山風簌簌;掉頭回程,上山就略有吃力了,雲瀾卻喜歡這樣的吃力,像綿岫姑媽說的,做起來略顯吃力的事,往往會成好事。

這天她山道上耽擱得久了,回去的晚些。遠遠望見柯夫人在門廊外面站着,瞧見她就招手,這位夫人原是中葡混血的,寡居多年,似乎和這間宿舍一樣年紀,沒人說得清,她到底幾歲。女學生們總是嫌棄她身上有股陳年樟腦丸的氣味;她眼睛特別大,射出的目光像兩束探照燈,如今年紀大了發福,懶怠走動,到哪裏都是拿眼睛一照。

“雲瀾,你母親來了,托人帶了口信來,叫你去麗茲飯店見她。”她一條響亮的喉嚨,震徹山谷。

“哦,好的,謝謝夫人!”雲瀾乍聽也是吃驚,點頭道謝。才走了山路,臉上紅撲撲的,無端的,叫人覺得她高興。

她其實不怎麽高興,母親怎麽突然來了?前些日子托三哥打電報回去問學費的事,還推脫,讓她去問父親要。明明知道她是問父親要不到,才向她開的口,卻還說那樣的話。

雲瀾失望得很。從前她不缺錢的,學費、生活費充足。她一心只讀好眼前的幾摞書就好,不為旁的事煩心。可自從出了她母親那樁事故,家裏公賬上,把她這筆學費抹了,專為着叫她母親來負擔,她母親又裝糊塗不肯提,他們這場家醜紛争,倒把雲瀾的學業做了祭品,無處伸冤去。

所以雲瀾,這些日子便常常在這山道上上上下下,為下一年、乃至以後的學費發愁。前幾個禮拜,她頭一次去申請了系裏的獎學金,雖然算算,即便申請下來,也還是不夠的,但總歸聊勝于無,剩下的再叫三哥想想辦法,也許還有出路。若單論分數,她本是綽綽有餘,可她前兩年都沒申請過,這時候又過了申請的時效,突然寫信給系主任,唐突得很。要錢的事,她悲觀地想,大約是成不了的。

這時候,母親怎麽突然脫得了身,來香港了呢?她在門廳的日歷上瞟了一眼,一九四一年十月十一日。

她疑惑着上樓去,在拐角裏碰到茉莉,正急兜兜地要下樓,帶着寬沿兒軟帽。“去哪裏?這時候。”雲瀾簡短問她,是說馬上要上課了,不宜出遠門。今天是約克教授的課,她們最喜歡的病理學老師。

茉莉腳步沒停,擺擺手,沒來得及回話,被雲瀾身後跟來的柯夫人搶了先,“是那位楊先生來了吧?”她跟着露出一點暧昧的神色,折過身去走了。

“幫我告假。”茉莉低聲向雲瀾做着口型,雲瀾故意地撇了撇嘴,提醒她:“等大考時,看你怎麽樣?”情知說了也無用,瞧着她一陣香風,撲了出去。

她們學校自建校以來,就用這幢建在山腰上的房子做女生宿舍,法式風格帶着點宮廷樣式,裏面用許多板壁格出的小間給女學生們住,向陽的房間是一種價格,不向陽的又是另一種。面南的比面北的要多付一百元,算是日光的專有資費。

雲瀾當年出來讀書時,沾了三哥的光,色色都照着三少爺的标準來,學費充裕,住着一間極好的朝南房間,旁邊一左一右,是來自廣州的茉莉和本港的宴溦。宴溦是常常有家裏的汽車來接的,和雲瀾她們在一起的時候少,讀醫科的這幾年,雲瀾還是和茉莉最要好。

可惜茉莉不争氣,自從和在使館工作的楊先生認識,花了許多時間在電影院裏,雲瀾總在大考前幫她溫書,可拉下的功課太多,終究也是救不回來了。

下午的課上完,她穿過回廊去找三哥,想同他商量去麗茲飯店見母親的事。走廊盡頭,遠遠看到三哥的頭頂,被幾個人簇擁着。她心急,快走兩步趕上前叫他:“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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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發現,圍着他的幾個人,面色都不善,他們同時回過頭來,眼神裏的不良氣息掃過,雲瀾警覺地停了腳步。

叔潮正愁不知該怎麽脫身,果然這五妹妹是老天派來解救他的,他伸長了脖子特意回應她一聲:“嗳,雲瀾來了,三哥正忙着呢,你看這……”又故意的看了一遍眼前幾個人。

這幾個追債的人……

雲瀾被迫的和這些人對視一眼,這縫隙裏,叔潮迅速扭身逃遁了,長腿跨過木闌幹,轉眼間消失在長廊盡頭。

“你別跑!”簇擁的幾個人回過神來,要追顯然是遲了,指着他背影斷喝。為首的一個人最靈光,回頭把注意力投到雲瀾身上來。

雲瀾抱着書,心裏知道,是三哥的“外面朋友”,不是第一回 了,她心裏發着恨,不知他又去哪裏鬼混,又欠了多少錢,明知道現在不比從前,她自己也在為錢的事發愁,還不能收斂點,盡是作死的相!

她一頭想着,一言不發,擡腳便往教務室的方向去,此時剛下了課,教授們都在裏面坐着,那裏最安全。

可終究是沒走到,被追債的人先一步擋住了路,為首的男人倒是有幾分斯文,截住她去路,沒有先要錢,開口問她:“你是聶叔潮的妹妹?”

雲瀾眼神不住地往不遠處的教務室門口張望着,沉默不言,心裏估算着,離得這樣近,大約他們也幹不出什麽出格的事兒。

對面的人調笑聲:“大哥,這聶老三的妹妹,倒是蠻标致的……”

她聽清了,瞪圓了眼睛,眼看着問話的男人走近了一步,盯着她問:“聶小姐是這裏的學生?讀什麽科?幾年級?”

雲瀾被迫地後退一步,心裏倒是并不害怕,明大的校園裏,總還是太平的,出不了事。她索性直說:“我這裏也沒有錢,追着我也無用,你們還是去找聶叔潮吧,他若這個月實在還不上,下個月一號,總還是有辦法的,賴不了你們,左不過遲幾日罷了。”

先時幾次,聽她這麽一說,對方一般撂下幾句狠話,也就不糾纏了,纏着她也讨不到便宜,鬧大了學校報了警,更是麻煩,還是去找正主的強。

這次卻不同,那說話的男人不僅沒有退,還自顧自地上下打量着她,似乎說起閑話來,他說:“你三哥欺負了我妹妹,我妹妹正在家裏埋頭哭呢,我這做哥哥的,不能不替她讨個公道,不想你三哥溜得快,把你壓在這兒了,那不如,聶小姐,你陪我出去一趟,我也算替我妹妹報了仇,如何?”

雲瀾眼睛更瞪大了一圈,心裏倉促罵着,聶老三你回來試試,這種時候也敢拍屁股逃走,拿親堂妹墊窩兒,簡直是沒有人性!一邊拿眼神向不遠處搜索到一副熟面孔,她偏着頭揚聲叫道:“邝醫生!”

其實并不是真的醫生,這裏也不是醫院。不過是學校裏,對畢業班醫科生的尊稱。別的學校叫師兄的多,他們這裏帶着對未來職業的崇敬,直接稱作醫生。她看着邝醫生和另一位高個兒男生一同從教務室走出來,兩人邊走邊說着什麽。邝醫生是茉莉的親哥哥,因為這個緣故,同雲瀾頗熟識,連雲瀾家的情況,他也知道一些,尤其是她那聲名赫赫的三哥。

這時候他應聲走過來,看了看這陣勢,明白了大半。雲瀾眼睛裏滿是求救的光。他先伸手把雲瀾拉到身邊來,推給旁邊與他同行的男生,只低聲提示他一句:“懷承。”他便明白了,偏過半邊身體,把她遮在身後。

“諸位,有事還是去找叔潮吧,這裏我們系主任正在等她,等不及恐怕出來找她,那時,局面就不好看了。”邝醫生說着話,适時轉頭向門口瞟去一眼,又有兩位男學生從裏面走出來,恰好向他們這邊行來。

為首的男人,雲瀾這時才定睛看清,他有點兒酒糟鼻,發紅的,一說話,配合着眼神,讓人莫名覺得好笑,像在演滑稽戲。

他此時,下意識地用力吸了吸鼻子,轉動着靈活的眼珠。“聶小姐,那我只好改日再來約你,你三哥的事,我們到時最好也一并說說清楚。”他眼鋒放了放兇光,四下裏橫掃了一圈,轉身走了。

等他們走遠,雲瀾聽見邝醫生笑問她:“你三哥,又給你闖禍了?”她無奈笑了笑,低頭沒說話。這裏醫科的高年級班是在單獨一處的,雲瀾認識的畢業生并不多,她向邝醫生和他的同伴道了謝,原路返回去乘女生宿舍的汽車。

臨走,被邝醫生叫住,他問:“茉莉呢?怎麽沒和你一道。”

雲瀾只不敢擡頭看他,語氣卻鎮定:“茉莉先走了,等不及我,所以……”

“你又替她遮掩,不定是跑到哪裏去了。”他自家妹妹的做派,他是知道的。

“這次沒有,是我耽擱了時間,來找我三哥。”她含笑地擡頭解釋,眼睛還是不敢看他,焦點飄到他腦後去。

邝醫生便沒再追問,送她上了汽車。車子開出去,他旁邊的男生望着車尾,笑了:“她沒說實話。”

邝醫生擡頭看了他一眼,搖搖頭,“是吧?你也看出來了,她不會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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