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失望

珍妮走的那天,從麗茲打來電話,叫雲瀾不必來送行,等幾時回來,再來看她;關于學費的事,她只字未提。

雲瀾便也罷了,有了那筆獎學金,也許再想想別的辦法,或者能過得去。她內心裏不肯承認,但其實,如非逼不得已,她不想向母親求助。

她們平常上課是極有規律的,散了學回宿舍來,在飯廳吃飯,晚飯簡單,三明治、煎蛋,好像另有一塊黃油。雲瀾和茉莉來的時候,桌面上所剩無幾。旁邊剛吃完還沒走的幾個女孩子在說笑,有一個忽然來拍了拍雲瀾肩頭,“那天有個身量極高的男生,特來送你禮物的,是你男朋友麽?”

雲瀾才伸手倒水喝,倒了一半停在那兒,茉莉忽閃着眼睛,沒等雲瀾開口,搶先趕着問:“啊?真的麽?幾時的事兒,我怎麽不知道?”

“沒有的事兒,怎麽讓你知道?”雲瀾倒滿了水,捧着喝,一邊回說:“那天大約是系裏教授托了來送東西的,并不是什麽禮物,況且來人我也不認識,你們不要混說才是。”

那幾個女孩子便嘻嘻笑着上樓去了,雲瀾和她們并不特別熟悉,想再澄清一番,卻也沒有機會。好在,她一向鮮少有姑娘們感興趣的新聞,被傳了幾天,這陣風便也過去了。再來便是日軍要進攻香港的傳聞,港英政府要誓死抵抗的消息,不間斷的演習通告。可在這間女生宿舍裏,總是難受重視的,不及最近要播的電影新片子吸引人。

雲瀾從前寬裕,自己訂了一份《工商時報》,常常坐在窗邊的書桌前看報。被隔壁間的人調侃,說她是和修道院裏的嬷嬷們禱告一樣虔誠的架勢,只差沒有摸出老花鏡子來,戴在鼻梁上。她也無所謂,不怕人說。像姑媽在家時告訴過她的,愛說閑話的人,你就是掉了一粒紐扣,也管叫她們說上兩天的。雲瀾便專心做自己的事。

感恩節那天,飯廳裏提供了極好的餐食,有烤雞肉和奶油蛋糕,柯夫人還特地準備了糖果。雲瀾下去時,在銀盤裏挑了兩粒最喜歡的椰子糖,又被茉莉取笑,專愛吃這些廉價的小點心。

這天不知吹的什麽好風,傍晚時,叔潮來找雲瀾還錢,當真的一分不差,交到雲瀾手裏,還叮囑她:“這些都是現錢,你拿着不方便,得空還是存在銀行裏頭穩妥,等年下聖誕舞會時,買套驚豔四方的禮服來穿。”

雲瀾低頭看了看這五百塊錢,白了三哥一眼,這麽點子錢,還用操這些心,“不勞三哥惦記,我自然收的好好的。”雲瀾嗆他一句,誠然的,只要他不惦記,便是最穩妥的。

叔潮讪讪的臉,又笑說:“雲瀾,你三哥我,最近新交的女朋友你聽說了麽?”

雲瀾搖搖頭。

“這回可是正正經經的,文史班的新生,名叫淑瑛,是個馬來姑娘,說話細聲細氣,你肯定喜歡,下次我帶她來,你瞧瞧。”叔潮說得,臉上騰起兩團紅暈。

雲瀾看着他說話的神态,本來想告訴他,她在宿舍常常聽說,馬來姑娘靠不住,這裏無論談得多要好,最後總要回去聽家裏的安排的。可三哥這樣潮紅着臉,她又不忍潑冷水,點頭說好。

三哥就滿意得很,話也明顯多起來,“只說你念書念傻了的,怎麽這裏沒有好男兒麽?你看人家茉莉,主意就比你拿得準,這時候不活泛些,等畢了業,一回家,還有你自己挑的份兒麽?你只看看姑媽,看她現在如何了……”

姑媽!雲瀾也在心裏嘆了口氣,三哥說的是綿岫姑媽,這唯一的姑媽是他們父輩裏最小的,自來老太太偏愛得緊,從小私塾、學堂裏讀了許多年書,可惜視若寶珠的往往結局都不好,當初定親時,依着大伯母的原話,老太太下了狠手來挑揀!太遠了怕受氣無人撐腰,太近了不入眼嫌不夠顯赫。一來二去的蹉跎,雲瀾都長到十四歲了,站起來同綿岫姑媽一般高,綿岫才出嫁,那年她二十二歲,十足十的算老姑娘。嫁的也是聶家的老親,做絲綢生意的世家,聶家的幺小姐嫁了葉家的幺少爺,聽說男方還比女方小兩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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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雲瀾零星從伯母們那兒聽說,綿岫姑媽在葉家過得不錯。可突然有一天,在祖母的小客室裏,看到許久不見的綿岫姑媽,窄窄的肩膀,上海的冬日裏,沒有穿大毛衣裳,夾棉的春杏襖子,顯得人特別瘦削。雲瀾下了學來請安,看見她,也拜一拜,讓她傾身拉起來,笑吟吟的,還問她課業好不好,像從前在家時一樣語氣。

後來,雲瀾才知道,姑媽是給休回家來的,聽奶媽阿春說,那邊葉家小爺只是賣相好,裏頭一肚子壞水,吃飽了酒,關起門來愛打人,這哪個受得了。阿春帶着點寧波老家的口音,最後搖着頭強調,哪個也受不了。

可那時雲瀾年幼,擡頭想想白日裏見到的姑媽,她還和從前差不多,除了瘦了好些,其他的一點兒看不出變化,像是車輪子隆隆碾過,卻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跡。

雲瀾感慨着,沒說話,聽見三哥還在說:“要不怎麽,你母親,着急忙慌的要替你選人家呢,路過香港,都沒忘了這樁事,船上臨時拉一個,也要替你相一相。”

“相什麽?”雲瀾還在感慨的尾巴上,沒聽懂。

“相婆家呀,你母親來的那幾天,不是叫你去麗茲飯店見人了麽?聽說他們都相看好了,是一家賣藥材的;還別說,你将來成了女醫生,倒正好配一家。”叔潮聳着肩頭,說起風涼話來。

“什麽?”雲瀾吃了一驚,追問他:“你聽誰說的?”

“你先說,有沒有吧?三嬸是不是叫你去見了一位中年太太?”叔潮仍舊是沒正經的語氣,朝雲瀾臉上瞄了瞄,得意道:“哈哈,确實有吧,看你那表情。我就知道,我的消息錯不了!”

沒想到,母親那天下午,約見的不是那位坐擁美國農莊的廖先生,竟是擺了相看的席,叫她去入局的。雲瀾一顆心,沉到了谷底。從小長到大,并沒求過她什麽,饒是這樣,還常常被她認為是牽絆,到了這時候,唯有一點想把書讀完的念頭,她竟也……

雲瀾失望透頂,許久沒再擡頭。三哥還說了什麽,似乎是約見他新女朋友的事,她潦草的點了點頭。

她回房去,無聲的在窗邊坐着,看天邊不遠處的流雲,變幻的,緩緩飄走像河面上流動的浮萍。她有時候也着急,算算還有好幾年才能畢業,真想一步跨到最後一年去。等正式畢了業,她認真想過,要像璧姐姐那樣,去做醫生,治病救人,到病人最多的地方去。無論怎樣的世道,大夫總是需要的,況且,那片家園故土,此時還浸泡在那樣的世界裏……

她仍舊看時報,有時去找約克教授,問她覺得重要的問題,約克教授叼着煙鬥,立在她對面,看着她在書頁上按圖索骥,一番答疑後,臨走總是要借書給她,誇她看書的速度真快,他說:“我自己,兩個月也看不完一本。這些書,放在我這裏也太寂寞了。”說完哈哈大笑,身上的煙草味,就蓬松松的飄出一大圈。

快到年底大考的時候,學校裏忽然換學生長,更突然的是,茉莉居然當選了新一屆的學生長。雲瀾向來不關心這些,要不是茉莉端着熱咖啡上來請她喝,她還不知道,新學生長就住在她隔壁,真是榮幸!她接過咖啡來,對茉莉說。

“得了吧,你還會覺得榮幸?”茉莉翻着眼皮,不信:“我就算當了港督,你也不會覺得怎麽樣?”

“那你要努力了,當港督可不比學生長,我且等着呢!”雲瀾說話間伸手扶了扶桌面上的人頭骨模型,茉莉坐下時動作毛躁,把它碰歪了。

“好,我努力,要是我當,我第一件事,就是好好加強軍防。你知道麽?外面消息,聽說很快就要攻打香港了,你怕不怕?”茉莉極少談論時事,她對戰事的一點認識,大約是從領事館來的,她的楊先生傳遞給她的。

雲瀾卻是向來特別關心的,淪陷中的上海,歐戰的最新進程,她卻沉默着,沒有接着發表意見,聽見茉莉繼續在說:“不過英政府也打了包票了,說準備充足,抵抗無憂的,是吧!”她膚色稍深,一笑起來,有種健康的結實的美感,怪不得那麽受男生們的歡迎。

雲瀾其實并不同意她的說法,港英政府終究是隔了一層的,像是外姓的親戚來觀戰,再賭咒發誓,也不能全盤仰仗。但她跟着笑了笑,什麽也沒說。

周末的時候,雲瀾隔壁間的宴溦,照例被家裏派來的小汽車接走,最開始,茉莉一直以為她家很有錢,但後來住久了,發現她襯裙都發了黃,也沒有新的換;大衣總是那兩件,來回替換的穿,再沒添置過別的款式;就連寫字的墨水,都常常要借雲瀾的。就懷疑她是裝闊,直到有天,她自己悄悄告訴雲瀾,她家裏是開賭坊的,不過開的小,這兩年才有錢起來,家裏父親突然趕時髦,叫她們姊妹個個出來念書,念書又不重視,加上她是姨太太生的,母親出身不好,便更怠慢些。

雲瀾便柔聲勸她:“總是出來讀書了,比養在家裏強,将來學成,有了一己之力,便不用處處掣肘了,是不是?”

宴溦點點頭,又愁眉:“我要是像你成績這麽好就好了,再不然,像茉莉,總還有她哥哥教她,提點着她。我是無依無靠的。”她戚戚嘆息。

雲瀾平常不大會安慰人,面對宴溦的傷感,她唯有陪着嘆息一會兒。

倒是茉莉插進一腳來,她後腰抵着雲瀾的書桌角,左挫一下右挫一下,不屑道:“我有哥哥也沒什麽用,要說溫書補習,你要想念書還不容易,我替你找個妥當的人,我哥哥的好友,肖懷承,肖大哥可比我哥哥的分數高,簡直遙遙領先。”

雲瀾難得的替人表态,她以己度人,特別有感觸:“茉莉這個推薦不錯,我也聽教授說起過肖醫生,總是贊不絕口的。你可以試試,別的不說,功課補上來,将來才有希望。”

不想,宴溦卻猶豫了,她遲疑着:“我家裏管得嚴,恐怕不會同意我和男生走得太近……”

“那就随你!”茉莉居高臨下的看了看宴溦寡淡的長圓臉,又飛快的斜瞥雲瀾一眼,扭身便出去了。

等到晚間,宴溦家的小汽車開過。茉莉把頭伸進雲瀾房間來,雲瀾聽見開門的動靜,自椅子上折過半邊身子看着,“不進來?鬼鬼祟祟的做什麽?”

“看看你在忙什麽?別又是在聽人講悲慘身世,折子戲我可不愛聽!”她說着,走進來,回身坐在雲瀾床沿上。

雲瀾伸手來撕她的嘴:“人家難般來坐坐,說說話罷了,讓你嚼成這樣!”

“也就你願意聽她這些念念叨叨的話,”茉莉爽快性子,不像是深宅大院裏長出來的孩子,倒像是灌木林裏野生野長的皮猴子。她翻着不大的眼睛:“她這是小家子氣,這樣不行那樣也不行,肖大哥那樣忙的人,她還有顧慮!真是……”

雲瀾願意體諒別人的處境,有時想想自己,也有許多不能為外人道的地方,輕易不能随便評說。她低頭道:“宴溦,也是有難處的。”

“誰沒有難處,只她有似的!”

“你沒有!我眼裏,數你仕途最坦蕩,還有個樣樣都好的哥哥保駕護航。”

茉莉一擡手,手指直直指着雲瀾的鼻尖,挑眉發狠道:“你再敢這樣說,我明日就替你安排兩個男生來,做你男朋友!叫你也坦蕩坦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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