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戰起

進了 12 月,香港的天氣,也還不太冷。這天是學校大考的日子,雲瀾起得早,下樓時順便去敲茉莉的房門,誰曉得她正站在走廊轉角盯着她,見雲瀾站在她房門前聽動靜,有心逗她,墊着腳尖,快速挪移到她身後來。

“嘿!”茉莉猛地冒出來,拍在雲瀾後背上。

駭人一跳,“你要作死的,大清早吓人!”雲瀾驚得眼珠都突出來了,緩過來片刻,伸手打茉莉:“你今天大考是沒問題了!還有心思作弄人。”

“都到這時候了,我就是不說不笑不動,裝個木頭人,也不過是那樣了。”茉莉甩着卷發的發梢,潇灑的說着,下樓去了。

雲瀾跟在她身後,飯廳裏飄出熱咖啡的香氣。她們路過小客廳,柯夫人信教,正在裏面做禱告,茉莉回頭來說:“今天也許有你愛吃的花生醬,不知道分量夠不夠。”她最後這句低聲的,湊到雲瀾耳邊來說,防着被夫人聽見,說她克扣吃食兒,她是要尖叫的。

飯廳裏,長桌一圈,圍着各班的姑娘們,有幾個抱着厚厚的書,邊吃邊看。茉莉不屑的瞟了她們一眼,徑直走去倒牛奶。

飯桌上嘁嘁喳喳的說話聲此起彼伏,像遠處正在漲潮的海面。宴溦在那邊招手叫她們,她也剛坐下,面前的杯子裏正冒着白煙。“這次可要壞了,我這本書有一半沒溫熟呢。”她每逢考前總是這樣說。

“你怎麽會壞了呢,我瞧你筆記做了那麽一大本,合格肯定沒問題的。”茉莉捧着牛奶在喝,偏偏要這樣說。

“哪有哪有。”宴溦搖着頭,“我不行,總是雲瀾成績最好。”

她又說到雲瀾頭上來,茉莉瞟她一眼,沒說話。

雲瀾專心往面包上塗花生醬,本來就只有一茶匙的樣子,薄薄的敷上一層,她沒有作聲。

“轟!”的一聲,巨大的聲響從遠處貼着地面傳來。雲瀾面前的桌面搖了搖,緊接着,南牆上挂着一副聖母的油畫,“砰”的跌落在地上,鏡框碎了。所有人都驚住了片刻,接着便是一片騷動,拉椅子的聲音伴随女孩子們的尖叫聲,幾位宿舍的管事奔進飯廳,又跌跌撞撞的奔出去。

“是怎麽了?像是爆炸聲?”雲瀾經歷過滬戰的,她聽得出來,應該就在不遠處。

“你們坐着別動,我去看看。”茉莉嘴裏說着,側身從人群擠了出去,往大客廳的陽臺上去觀望。

“是打炮麽?是日本攻來了麽?并沒聽見今天有演習啊。”宴溦伸長了脖子往茉莉的方向看着,憂慮的連番發着問。

雲瀾也盯着茉莉的方向,竟這麽快麽?真的開戰了,不知道港英政府能不能信守諾言,誓死抵抗。她并不顯得像宴溦那樣焦慮,但也憂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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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遠處又傳來連續的爆炸聲,地動山搖的,震得人心也跟着抖了抖。大廳裏徹底炸開了鍋,便也不用再猜疑,這樣密集的巨響,是轟炸無疑了。

柯夫人倉皇的從走廊盡頭的電話間裏跑出來,叫嚷着:“南希南希!讓姑娘們都回房去。學校來電話了,全校停課!全校停課!”

于是,一片慌亂裏,大家不知被誰擁推着,都上樓回房間去。宿舍的管事們忙慌慌的,很快就開始有電話陸續打來,本港的同學,一個個被汽車接走。剩下的人,也并不聽管事們的安排,要好的都湊在一間房裏。

今天不知怎麽,宴溦家裏竟遲遲沒有派車來。她和茉莉都聚在雲瀾房裏,從窗戶往外面張望着。聽到門口走廊裏經過的,要趕着被接回家的女孩兒們,邊走邊抱怨:“哎呦,我忘了帶那件青灰格子的大衣,身上這件和裙子總是不大相配……”另一個說:“那你折回去拿,順手把我那寶石藍的胸針帶下來,我怕回去了正好要用!”

似乎,就在雲瀾窗外不遠處,又響起一串“轟隆隆”的炮響。窗框上落下一陣牆灰,雲瀾忽然回過神,起身關嚴窗戶。轉身來,另外兩個姑娘仍是懵懵的臉,她拍了拍宴溦的手臂,提醒她:“去收拾東西,帶輕便的衣裳,若開戰,便會斷電斷水,把貼身的衣裳全帶上,其他的能免則免,一會兒你家裏來接,趁着道路能走,早些回去,跟父母在一起。”

宴溦被雲瀾推着,回房去收拾行李。

留下茉莉還在她床沿上坐着,她難得安靜,看不出神色,擡頭來問雲瀾:“你說,戰争是什麽樣的?”

雲瀾站在窗邊,半邊有光,半邊背陰,她沉吟着許久沒有回應,最後只說:“沒什麽,別怕,左不過就是躲炸彈,也許要逃難,缺吃的,餓肚子。”她想了想,說了這些。

“會死人?”茉莉直愣愣的問。

雲瀾轉頭看她,又一陣短促的炮聲,不知是哪一方的,雲瀾無從判斷。她點了點頭:“會!”

不多時,宴溦又回來了,仍舊坐在原來的位置,緊挨着茉莉的手臂,茉莉也沒挪地方。兩個人四只眼睛盯着雲瀾的臉,把她盯得不得不要說點什麽。她問宴溦:“還沒電話來麽?”

“嗯,我剛剛悄悄下樓去看,柯夫人親自在電話間門口盯着,不準人随便進去打電話,現在只能接聽。”宴溦快速的說着。

“哦,”雲瀾思忖着,前一秒還在想,等過了這一陣忙亂,要試着去打個電話給三哥,問問那邊的情況。同茉莉商量,茉莉倒是鎮定的,她想了想說:“這時候,電話一定是打不過去的,你聽聽樓下的電話鈴音,比炮聲還響!”

雲瀾便止住了,想來三哥宿舍那邊的位置比這裏更隐蔽些,不會有事。

靜坐着,聽到走廊裏有人在議論:“是日軍在攻九龍。”“都在九龍麽?還有別的地方麽?”她們三個也豎着耳朵聽,心裏都惶惶的。等熬過午時,炮聲和電話鈴聲似乎同時都停了,外面的走動聲也少了。雲瀾說:“我們下去,得去飯廳看看,吃飯,不然會餓暈的。接下來,也許會斷糧。”

她們于是開門下去,有幾位同樣信教的管事一起跪在樓梯上祈禱。茉莉走過去問其中一位:“夫人,電話能打麽?”

“不能,親愛的,已經斷線了。”她說。

“飯廳還有食物供應麽?”雲瀾接着問。

“不知道,你們去看看吧,線路都被炸斷了,恐怕沒有熟食。”那位夫人仍舊握着聖母像。

她們三人經過禱告的管事們,直奔飯廳,空蕩蕩的沒有人,想來能走的都已走了,走不成的應當都躲在房裏。咖啡是冷透了的,面包也是早上剩下的。她們自己動手,各自取一些吃食,還沒坐下,柯夫人腆着肚子走進來。

“哦!我來加熱一下咖啡,姑娘們,食物要儉省,接下來,大約不會再有別的食物送上來了。”她搖擺着,自己先給自己拿了一塊白面包,用力塞進嘴巴裏。

雲瀾她們三人剛坐下,便有另外幾個女生下來找東西吃。柯夫人分面包給她們。茉莉用手肘悄悄碰碰雲瀾的手臂,雲瀾低頭喝僅剩的一點咖啡,只微微點了點頭。她知道,茉莉在提示她看,柯夫人私藏了一大袋法國面包。她們三個都看見了。

等再回到樓上房間,似乎天色也暗下來了。宴溦急得頻頻站起身,在窗邊徘徊。“怎麽還沒有來,別是我家裏出了事?還是這時候,偏就忘了我一個?”說着帶出了哭腔。

茉莉坐着不說話,雲瀾再沉默便顯得宴溦自說自話了,她想了想,安慰她:“也許路上出了岔子,這時候,不在路上走倒是更安全些;況且我們在一起,你也不用害怕的。”

她說了也是無用,宴溦仍舊來來回回的在窗前走着、焦慮着。

入夜時,高年級班的幾個女生,從外面回來,帶來最新消息,說男生們正群情激昂,要報名參軍去,有幾個畢業班的師兄已經聯合了港大的進步社,第一批報名開始,正在不斷增加。

似乎這些消息有某種神秘的力量,鼓舞人心,讓人群安定下來。不多時,學校的督學教員威爾先生來了,他來組織所有三年級以上的醫科生,登記造冊,在場的人員都要編組,一男兩女,分派往全港的救護站參與救傷工作。督學找到學生長茉莉,請她幫忙在名冊上勾選分組的人員。

茉莉在飯廳的長桌前站着,桌面中央只點了一支粗短的羊脂蠟燭。燭光跳動的映在茉莉臉上。雲瀾在人群裏盯着她的眼睛,忽明忽暗。

她确定好人選,擡頭來向威爾先生說了什麽,威爾先生微微點了點頭,把名冊拿在手裏,開始念分組的名單,繼而強調了戰時紀律,最後嚴肅的通報了目前日軍進攻的路線。

現場是肅穆的氣氛,雲瀾和茉莉一起分在邝醫生一組,宴溦和另一個女生,叫丹櫻的,分給了茉莉常提起的肖懷承醫生。

她們各自上樓去收拾簡單的行李,雲瀾剛推開房門,就聽見宴溦的啜泣聲:“怎麽辦?我一個人,家裏若是出了事,我也沒有指望了,若是好好的,又不來接我。我怎麽辦?”

茉莉冷冷道:“這時候還是先想想救助站的事吧,我特地把你安排給肖醫生,他自然會照應你的,不必擔憂。”

“可我,想和雲瀾一組。”宴溦壓低了聲音,哀哀的停不下來:“我不認識什麽肖醫生,丹櫻也不大熟悉,聽說她在高年級班裏是非極多的。”

茉莉不客氣道:“別理她,快去收拾東西,立等着要出發呢。”說完轉身回自己房裏去了。

雲瀾也回房,仍聽到宴溦低聲的抽泣聲,她一時顧不上她,快手快腳的收拾幾件簡便耐穿的衣裳出來,卷在一起。等再出來時,宴溦滿臉的眼淚水,站在房門口,瘦削的肩頭一抖一抖。

雲瀾搜腸刮肚,想再安撫她兩句,尚未開口,聽到宴溦抽抽搭搭的在低聲說着:“怎麽她就可以和親哥哥在一處,果然還是自己人在一起的好。”

雲瀾聽了,把要說的話止住在嘴邊,她這是說的什麽話……

“那我和你換,我這就下去和威爾先生說,這下子你就滿意了吧,別做這副哭哭啼啼的西施樣兒!”茉莉轉頭,聽到了她說的話,一瞪眼珠,氣哄哄的說。

唉……雲瀾一嘆息,這時候,戰事未明,外頭是要死要活的事兒,争這些做什麽?

“茉莉,”她追上去,扯住她手臂,同她說什麽,茉莉不聽,一扭肩頭,甩開了雲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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