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更名
雲瀾這組被分配到九龍,各自找到組員出發,緊急得很,沒來得及和茉莉道別。這組組長自然是畢業班的肖懷承,雲瀾和宴溦恭敬的稱他肖醫生。夜半時分,同另外兩組同方向的人員坐着一輛宿舍的臨時找來的巴士出發,四處黑黢黢的,彼此看不清臉,唯有冷風兜兜的刮進心口裏。
汽車停下的地方,能聽到未明的槍聲,他們三人下車,沿着漆黑的沙子路往燈光處去,空氣裏摻着火藥的氣味。雲瀾感到宴溦攥着她衣袖的手,越攥越緊。“哎呦!”她滑了一下,雲瀾被帶得一趔趄,用力反手揪住宴溦。
“當心!”肖醫生伸手扶住雲瀾手肘,他語聲微沉。
“沒事沒事,沙地太滑。”雲瀾解釋,她站定了,扯住宴溦,快走幾步。心裏覺得,不能讓人以為她們連路都走不穩。
救助站裏燈火通明,吵嚷和呻吟聲從每張病床上傳來。聽在雲瀾耳朵裏,是一片不真切的蜂鳴聲。她和宴溦跟着肖醫生快速穿過病區,進到工作間裏。穿着手術服的救護隊長姓黃,長得很高大,不像本地人,此時戴着厚厚的棉紗口罩,只有兩只凹陷的眼睛露在外面。雲瀾注意到他醫生袍一角,染着一串血滴,聽見有人向他彙報:“黃隊,下一批傷員馬上送來。”
他立刻站起了身,向門外張望一眼,手裏接過肖醫生遞給他的一封聯絡信,懷承欠身向他迅速的介紹:“這兩位是我們明大的醫科生,沈丹櫻和許宴溦。”他說着回頭來看她們一眼,這一眼他恍惚了一下,看完又疑惑的補一眼,但沒說別的,緊跟着聽黃隊的安排。
現場有種說不出的緊張氣氛,叫人不敢放開了說話。雲瀾是臨時同丹櫻調換了來的,學校發出的聯絡信上并未來得及修正。她想得和肖醫生說明一下,可轉身領工作服的功夫,他已經走遠了。
雲瀾和宴溦被分在不同病區,她們是尚未畢業的醫科生,便權當護士用,換的也是灰色的粗布護士服。然而實際上,這裏也分不清護士醫生,傷員像潮水般送進來,士兵也有,平民也有;中國的有,英國的也有,還有印度和加拿大的,但無論是哪裏的,在這裏,似乎都沒有語言障礙,只有拉長了尾音的痛苦的呻吟聲,不需要翻譯,是通用的。
一直忙到天亮,和雲瀾同病區的是東華醫院抽調來的護士班組,三個年輕的姑娘,組長略年長些,雲瀾跟着人叫她美芳。幾乎全是清洗傷口和包紮的工作,斷肢傷殘、槍傷和彈片傷居多。醫用物資也短缺得很,雲瀾手指縫裏全是消毒水沒沖淨的血跡。
醫生護士的休息區此時全都鋪了白被單,就地躺滿了蠕動的傷員。雲瀾她們實在累了,只能靠着一根巨大的圓柱子,喘口氣。
“聽說你們是明大的學生?”美芳手上整理着一卷繃帶,問雲瀾。
“嗯。”雲瀾靠着柱子,看了看這間大廳,又看回美芳手裏,想要不要替她一起整理,不知怎麽,想起小時候在家時,看周媽坐在後院槐樹蔭裏洗衣裳,她好奇伸手過去,被周媽“啪”的一聲打了手背,“不要來添亂!”她說。
“你念幾年級?”美芳問,彼此都帶着厚厚的口罩,說話的聲音像隔着萬裏路,甕聲甕氣。
“三年級。”她低聲答,又想了一想,湊過去問:“我幫你一起?”眼神看向美芳手上。
美芳爽快的點了點頭,把手裏這卷繃帶的頭遞到雲瀾手裏。“你們為首的那位高個子的男醫生,是哪家醫院來的?”美芳手上沒停,嘴上也沒停。
雲瀾被問得怔了怔,哪家醫院?是說肖醫生麽?“他也是我們學校的,只是他是畢業生,再過幾個月就可以進醫院了。”雲瀾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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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美芳擡頭來看了看雲瀾,眼睛笑了一下,沒再往下說。
天光大亮時,不斷有轟炸機飛過。雲瀾在一片血腥氣裏來不及驚心,只覺得那些飛機是擦着人的頭頂飛過的,最低的那一刻,心也跟着一沉,随着那聲音拉遠,心又浮上來一點。
大多數時候她們顧不上說話,叫護士的聲音同哀嚎聲一樣,從四面八方傳來,像是無形的大手,把她們幾個人扯得身不由己。
不知是上午的什麽時候,雲瀾被美芳從背後拍了拍肩頭,她湊在她耳邊說:“你們那位肖醫生,在工作間等你,快去吧。”
雲瀾正在包紮一處流彈傷,美芳欠身接過她手裏的活兒,雲瀾感激的向她點了點頭。轉身快步向工作間的方向去。
工作間的一角,擺着一張高幾,現在放着一包黑面包和一些水。雲瀾推門進去時,宴溦和懷承已經在等她。
“雲瀾,快來。”宴溦指了指桌上的面包,眼睛裏放出饑餓的光。
“你是聶雲瀾?”懷承站在門口不遠處,盯着她看。
雲瀾才想起,還沒來得及向他解釋,所以停在他面前,隔着口罩,“我因為一些原因,臨時和沈丹櫻換了組,我……”
懷承搖了搖手,打斷了她:“不必說了,我已經知道了,先去吃東西。聯絡信上的名字,我會幫你改過來的。”他擡手指了指那張高幾。
她于是沒說下去,宴溦扯了扯她衣袖,低聲說:“我剛才聽他仍舊稱呼你沈丹櫻,就把臨時調換的事向他解釋過了。”
“哦……”雲瀾點點頭。
“用來蘇水洗手。”懷承在旁提醒她們,“沒有別的,只能用這個。”
“好。”她們同時點頭,兩人相對看了看,雲瀾轉頭來,詢問的眼神望向懷承。
他正看着她摘下口罩來,馬上會意,擺了擺手:“我已經吃過了,你們吃吧,這兩天食物緊張,不能及時供應,抓緊時間,輪替你們的時間有限,吃好了盡快出來。”他說着,轉身拉開門先走了。
雲瀾還想問什麽,可是她太餓了,這幾塊黑面包,成了她吃過最好吃的東西,占據了她所有注意力。她小時候跟着三哥在二門上玩,打碎了祖父放在井臺上的一只古瓷筆洗,被祖父罰跪一整天,在宗堂裏直跪到半夜,也餓得不輕,卻并沒覺得,阿春端來的甜米粥有多好吃。當然,她後來回想,也許是那時因為沒人來救她的緣故,她自己的父親和母親自始至終沒有來看過她一眼;要不是二伯母再三的求情,她和三哥沒準兒真的要跪到天亮去。
這時候,她和宴溦吃完,都捧着杯子喝水。雲瀾悄悄問她:“你那裏怎麽樣?”
宴溦心不在焉,她轉着頭,在看窗邊的兩張寫字臺,其中一張上擺着一部黑色的電話機。她扯了扯護士服的衣袖,上面有一大團發烏的血跡,回答道:“你看,就是這樣。”眼神仍舊飄向那部黑得發亮的電話機。
因為也不好讓美芳她們頂替太久,雲瀾先一步回到自己的病區,相互替換去吃飯,沒來得及和宴溦多說什麽。下午,接連送來了許多重傷員,整個救護站都異常忙碌。一直到日落,才吃第二頓飯,也是這天最後一頓飯。西側的手術間裏,不間斷的亮着燈。
入夜,空襲似乎比白天裏更密集。雲瀾的病區裏陸續有人無聲無息的斷了氣,死亡的人要統一去彙報登記,雲瀾抱着名單在走廊一頭站着等待造冊,她不知不覺靠在了牆壁上,廊壁上的燈泡實在晃眼,白亮得像夏日裏的太陽,逼得人閉上眼睛。
似乎只一秒鐘的功夫,雲瀾被人拍在手臂上,她一驚,睜開眼睛,“肖醫生?”她叫他,沒完全回過神,他怎麽脫掉了醫生袍,穿着平常衣裳,雲瀾眨了眨眼睛,深看他一眼。
“你怎麽還在這兒?不是已經通知換休了麽?”他自己也正要去救助站預備的臨時休息區,不想在走廊裏碰到靠在牆上的雲瀾。
“嗯?沒有通知……”雲瀾遲鈍的反思起來,是通知了自己沒聽見麽?
“該死!”他一皺眉,想起什麽:“忘了改你的名字。”他說着從雲瀾手裏接過文件,迅速瞟了一眼,又轉身進了工作間。
再出來時,他仍皺着眉,“抱歉,我忘了修改名冊上你的名字,她們沒通知到你,兩個小時前,就已經換休了。現在你去換一下衣服,我送你去休息區。”
“哦,好的。”雲瀾言聽計從的點了點頭,像先生面前做錯了事的童生。
他看着她往更衣室的方向去,臨時又停住,折回到病區,和另一個微胖的女護士說了什麽,交代完才又去往更衣室。
去休息區的要經過一段露天的平臺,是臨時設置的,從前用來開會的地方。一片漆黑,夜風從海上刮來,吹得人皮膚一緊。
雲瀾走在他身側,聽見他說:“太忙了,忘了更改你名字的事……”他還想說,是他疏忽,耽誤了她寶貴的休息時間。
卻聽到她先說,“哦,也怪我們臨時換組,添了許多麻煩。”雲瀾聲氣低微,最後幾個字不自主的顫抖;從前也沒覺得,12 月的香港竟能刮得出這樣冷的風。
“冷麽?”他問。
“不冷。”
“哦,”懷承轉頭來看她,借着僅剩的一點燈光,看到風正把她頭發吹亂,發絲撲到臉龐上來。
前面有幾級臺階,他提醒:“當心!”說着,趁空轉到她另一側去,那一側剛好有風,同時問她:“你在約克教授班上?”
“嗯,是的。”雲瀾低頭看着腳下。
“他病理學講得很好。”他說。
“對,我們都很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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