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轉移

臨時辟出來的休息區,擺着成排的簡易的竹木床,極薄的灰色毯子,并沒有預備別的寝具。好在大家都太累了,倒下就睡着。

雲瀾悄悄摸進去,踩了不知誰的鞋,幾乎絆一跤。就近揀了一張空床和衣躺下,耳朵裏仍舊是嗡嗡的人語聲,她想回憶一下今天跟美芳學會的快速包紮手法,可惜腦子并不聽使喚,一停頓,就意識模糊了,再也考慮不了別的事。

救助站裏的這幾天,叫人分不清白天黑夜,先時還能聽到空襲警報聲,後來連警報聲都不響了。每當集中的送來一批傷員,她們便知道有一場戰役剛剛結束。這裏一天只供應兩餐,傷病員定時開飯,醫生、護士們沒有準點。所以為了節省體力,她們漸漸都減少了交流。

雲瀾有兩天沒見到宴溦了,她們自第二天錯開班次後,就沒再見過面。她想,今天吃飯的時候,最好能找找她。她偶爾停下來時,也想三哥,這時候,三哥不知道躲在哪裏,有沒有吃的……

美芳來換她吃飯時,她特地從宴溦的病區經過,放眼尋了好一陣,沒看見她。吃飯時,倒是難得的遇到肖醫生,她走過去想打聽宴溦,見他正和另一位醫生讨論病例,似乎在說,彈頭的位置不好,取不出來。

她便在旁等着。這時才看清,茉莉口中的肖大哥,長這個樣子。她注意力悄悄挪到他前額上去,他頭發生得适中,額頭上有個小花尖,同他這個人不大相配的發尖,有一點俏皮,像是嚴肅裏生出的一點不合時宜。

懷承一開始便看到她了,本來是特地調換了吃飯的時間,有事要同她說的,又不巧,剛好被同事絆住,眼神的餘光裏總注意她。她仿佛也很有耐心,并沒走遠。

“雲瀾,”他轉頭來叫她,“這兩天,你那邊怎麽樣?”

她應聲走過來,這裏只他們三個人是來自同一間學校,像是他鄉裏的故知,有種說不出的自己人的錯覺。“還可以,就是藥品短缺得厲害,人手也是。”她沒有多說,站裏的情況,每天早上有通報的,她想他也很清楚。

他果然點了點頭,沒說話。

雲瀾想要向他打聽宴溦的事,便不自覺又走近一步,她護士服的衣袖緊挨着他的醫生袍。他也配合的低頭來聽。

“你這兩天看見宴溦了麽?我因為和她錯開了班次,一直沒見她……”雲瀾低聲說。

他倒是沒打斷她,但看她的眼神變了變,雲瀾警覺的停了下來,“她昨天來找我告假,說家裏人來接她回去,她沒告訴你麽?”

雲瀾愣住了,眼神定格在他臉上。懷承其實沒全告訴她,宴溦說她父親和學校聯系過了,然而昨晚威爾先生打來電話,例行詢問時懷承問起這件事,對方回答并不知曉。

宴溦就這樣走了……雲瀾一時怔忡着,沒有答言。

“訇”的一聲巨響,響在他們耳邊,雲瀾只覺得耳朵裏一陣轟鳴,有一刻失了聰,地動山搖間她伸手想抓住什麽,剛好被懷承接住。

Advertisement

這間工作間的門框被震歪了半邊,同時掉下來一塊白牆灰。煙塵四起,摻着濃烈的火藥氣直沖進來,一時間嗆得人睜不開眼。等大家站定,靠近窗邊的人發出驚呼:“那邊房子塌了!”

懷承松開手轉身望向窗外,臨時休息區被炸彈震塌了一角,露出赤裸的房梁。衆人在一片驚駭中回過神,好在病區并沒有大礙,他們迅速回到了各自的崗位。

雲瀾自來之後,算是第二次見到黃隊,他從手術間出來,匆匆帶了人去查看倒塌的休息區,所幸正午前後,裏面零星的幾個人并無傷亡,只這片休息區便不能再用了。

很快,救助站前的一片沙地上,搭起綠漆布的帳篷,從廢墟裏搶出來的灰毯,還是原來那一批,沾滿了沙塵,來不及清理。入夜,換休時,雲瀾拿起一角,滿手的沙礫,她手指摩挲着,面無表情的抖了抖,沙礫掉進她鞋子裏。

雲瀾一向畏冷,從前上海的冬天陰濕,她房裏的火盆撤得最晚,杏花都開了,阿春還每晚替她預備湯婆子焐被窩用。第一天睡帳篷,她淩晨時被凍醒了,才發現這帳篷是十幾塊漆布拼的,像窮人家養孩子常用的百家布,到處露着縫隙;她只好借隔壁床的毯子來用,半睡半醒間伸手拉過來,一把沙子正好灌進她領口裏。

似乎是睡帳篷的第二天起,轟炸聲恍惚漸遠……美芳擡頭看着窗外問雲瀾,雲瀾搖搖頭說:“我的耳朵麻木了,聽不出遠近來。”連風聲,她也覺得像爆炸。

雲瀾那天從儲備倉領了物料出來,從門邊挂着一幅月歷牌前經過,上面賣珍珠膏的新牌子粉盒捧在兩個珠圓玉潤的美人手裏,平白的生出點奪目感,她眼角掠過,正是 12 月 12 日。

她快步走着,放下物料,先去病區門前的廊檐下找美芳,接替她去吃飯。廊檐下統一用泥爐子生了火,大銅鍋裏全天煮着沸水,消毒醫療器具。

走廊上蒸汽彌漫,雲瀾一時沒找到美芳的身影,在門口的臺階上張望,被人忽然從後面拉住了手臂,她轉頭來看見懷承,見他眉頭緊鎖,眼睛裏有細密的紅血絲。

“肖醫生?”

“你進來!九龍失陷了,這裏馬上要拆分轉移,你跟我分配在聖士提反中學,”他快速簡短的低聲在她耳邊說着:“現在去收拾東西,跟随轉移安排,等會兒若我顧不上找你,你務必記得到重症組來找我。”

九龍失陷?這麽快就失陷了麽?不是一直在打麽?雲瀾腦子裏翻騰着,懷承沒有解釋,手上用了用力,推她進去,自己則轉身往工作間去,一刻也沒有停。

轉移工作進行得異常的快,十部軍車停在沙地上。雲瀾在忙着統計病區的重傷患名單,她核對得很仔細,這裏面許多人已經意識不清、傷在要害,若錯了也許就此會錯到底。雲瀾心裏覺得,不能對不起這些不能說話的人。

大量的輕傷病患已經在陸續轉移,剛剛還擁擠的病區漸漸空落起來。美芳跑來叫雲瀾:“你好了麽?名單交給巡視官,我們的車要走了,快跟我來。”

“好!”雲瀾把手上的表格連木墊板一起,交給旁邊高大的巡視官,他口罩上露出的眼睛泛着一圈棕色的光。他不是本地人,雲瀾倉促的想。

臨走前,雲瀾從低矮的窗戶裏最後回看一眼,那片無聲無息的病區。

“剩下這兩部車,我是九號車,你在十號,快上去。”美芳催促着雲瀾,來不及多想,雲瀾被車上人的手拉着一步跨了上去。

這兩部車幾乎同時啓動,在煙塵中開往山道深處。

新的救傷區設在臨時征用的聖士提反中學裏,從九龍撤下來的抵抗部隊也在這裏休整,一時間,人多得像秋日裏飄下的落葉,滿地都是。

安置傷患花了一整晚的時間,淩晨時分,雲瀾抽出空來,被安排去換休,她問了這裏一位英籍醫生,重症區的位置設在教員宿舍。她借着月色,走去找懷承。

沒想到教員宿舍上下三層樓,頗有規模,她一路問上去,在三層的小禮堂裏,終于找到他,仍舊穿着醫生袍,沒有戴口罩,抱臂靠着長條木椅的靠背,睡着了。

她上前一步看了看,他沒有醒;她湊近了再看一看,他還是沒有醒,睡夢中眉心微蹙,露出前額上一點點的發尖。雲瀾站定看了一會兒,這樣倉促忙亂的轉移,是該向他彙報一聲的。想了想,從護士服的衣兜裏摸出紙筆來,簡短寫給他:“一切安好!雲瀾病區:退思樓二層。——聶。”

留在他面前的桌面上。

在這裏不斷有前方消息傳來,及不及時卻無從知曉。雲瀾從傳言裏隐約覺得,日軍的攻勢似乎更淩厲。淪陷區裏逃出來的人,描述着難民中流傳的駭人聽聞的各樣消息。

仍舊是日夜颠倒,仍舊吃不飽,只有罐頭和一些豆子,面包也分配得越來越少。懷承是第五天入夜,才抽出空來找雲瀾的。

正是要換休的時候,雲瀾在走廊裏看見正上樓來的懷承,遠遠的便知道是來找她的,忍不住露出笑臉,像小時候過年,有一回正月裏被祖母帶着去遠房親戚家拜年,全是陌生的小孩子,直到看到三哥從回廊那頭來找她,她馬上咧開嘴笑了,露出剛掉的牙。

她看着他,也露了一點笑臉出來,卻轉瞬即逝,招手叫她:“雲瀾,來。”

“肖醫生。”她仍這樣叫他,“我那天留了字條給你。”

他颔首:“我看到了,抱歉,我們那幾天太忙了。”

雲瀾點點頭,表示理解,大家都忙得疲憊不堪。

“你跟我來!”他擡手引她下樓。在一層樓門口,恰遇到那位金發碧眼的高個兒醫生,他看見沒戴口罩的雲瀾,熱情的和她打招呼:“小聶醫生,換休時間麽?我有這個,送給你。”說着向她伸出手來,神秘的放在她掌心裏。

雲瀾本能的接着,是兩粒玻璃紙包着的巧克力。她笑着向他道謝:“多謝,羅醫生。”

哈哈,羅醫生爽朗笑着,上樓去了。

懷承在旁看着他們,保持着沉默。羅醫生上樓時,他适時的向外讓了讓。

等他走遠,雲瀾擡手把掌心的巧克力托給懷承看,示意請他拿一粒。

他搖搖頭,拒絕了,“不用,我不愛吃糖。”他說,想想又問:“這位英國人,你怎麽稱呼他羅醫生?”

“他自己說的,說他是大半個中國人,若跟着母親的話,便應該姓羅,所以讓我叫他羅醫生。他知道我是明大的學生,所以稱呼我小聶醫生。”雲瀾講起這一段,頗有笑臉。

懷承眼神在她面上掃過,沒有再問別的話。走出去幾步,他低頭來說:“外面抵抗的形勢很不好,我想,有些傳聞你也聽到了。無論何時,要注意保護自己。”

他是說,淪陷區燒殺搶掠的新聞麽?她是知道的,雲瀾點了點頭。

他仍舊走着,直走到一棵老槐樹下,過往的人少了,才從口袋裏拿出一只灰色粗布包來,遞給雲瀾:“這個,是前兩天我恰好出去,邝醫生的妹妹茉莉,托我帶給你的。”

雲瀾欣喜的接過來,并沒急着打開,先趕着問他:“你見到茉莉了,她好麽?”

懷承想了想,點頭道:“還好,同咱們這裏差不多。她有親哥哥照顧,你不必為她擔憂。”

能在這樣的時候,聽到茉莉的消息,她感激得很。點頭說:“謝謝你。”那只粗布包,她握在手裏,垂眸看着。

停了一會兒,忽然聽到他說:“你這麽愛吃糖?”

嗯?雲瀾沒聽明白,擡頭來望着他,他眼神朝她手裏瞄了瞄,沒說話。

雲瀾會意的打開布包來看,是一把椰子糖。她一看就笑了,笑着笑着,眼角有點兒濕潤,她哪裏得的這些糖果,在人人都餓得沒力氣說話的時候。

他看着她沉默,理解的等了一會兒,最後說:“糖要少吃,容易壞牙齒。”他沒有把茉莉的原話告訴她,茉莉還說:“雲瀾在這裏沒人照顧,她三哥是指望不上的,她家裏也指望不上,所以還請你多多照看她。”

雲瀾面上點了點頭,心裏卻是另一個聲音:怎麽!我自己不是學醫的麽,我自己也知道。

懷承交完了東西,打算要走,走出去一步,停住了。雲瀾正看着他背影,看着他又轉過身來,像是頗費了一番思量,緩緩的說:“我們那裏過兩天會有熱水供應,我是說,盥洗室有熱水。你如果有需要的話,可以來找我。”

熱水!盥洗室……是可以洗澡的意思?!雲瀾眼睛亮了,“什麽時候?”

“明天晚上開始。”他說,同時朝她像星星一樣會發亮的眼睛又看了看。

同類推薦

億萬寵溺:腹黑老公小萌妻

億萬寵溺:腹黑老公小萌妻

他是權勢滔天財力雄厚的帝王。她是千金公主落入鄉間的灰姑娘。“易楓珞,我腳酸。”她喊。他蹲下尊重的身子拍拍背:“我背你!”“易楓珞,打雷了我好怕怕。”她哭。他頂着被雷劈的危險開車來陪她:“有我在!”她以為他們是日久深情的愛情。她卻不知道,在很久很久之前,久到,從她出生的那一刻!他就對她一見鐘情!十八年後再次機遇,他一眼就能認得她。她處處被計算陷害,天天被欺負。他默默地幫着她,寵着她,為她保駕護航,保她周全!
/>

甜蜜婚令:首長的影後嬌妻

甜蜜婚令:首長的影後嬌妻

(超甜寵文)簡桑榆重生前看到顧沉就腿軟,慫,吓得。
重生後,見到顧沉以後,還是腿軟,他折騰的。
顧沉:什麽時候才能給我生個孩子?
簡桑榆:等我成為影後。
然後,簡桑榆成為了史上年紀最小的雙獎影後。
記者:簡影後有什麽豐胸秘籍?
簡桑榆咬牙:顧首長……吧。
記者:簡影後如此成功的秘密是什麽?
簡桑榆捂臉:還是顧首長。
簡桑榆重生前就想和顧沉離婚,結果最後兩人死都死在一塊。

腹黑竹馬欺上身:吃定小青梅

腹黑竹馬欺上身:吃定小青梅

小時候,他嫌棄她又笨又醜,還取了個綽號:“醬油瓶!”
長大後,他各種欺負她,理由是:“因為本大爺喜歡你,才欺負你!”
他啥都好,就是心腸不好,從五歲就開始欺負她,罵她蠢傻,取她綽號,
收她漫畫,逼她鍛煉,揭她作弊……連早個戀,他都要橫插一腳!

誘妻成瘾:腹黑老公太纏情

誘妻成瘾:腹黑老公太纏情

未婚夫和小三的婚禮上,她被“未來婆婆”暗算,與陌生人纏綿整晚。
醒來後,她以為不會再和他有交集,卻不想一個月後居然有了身孕!
忍痛準備舍棄寶寶,那個男人卻堵在了門口,“跟我結婚,我保證無人敢欺負你們母子。”
半個月後,A市最尊貴的男人,用舉世無雙的婚禮将她迎娶進門。
開始,她覺得一切都是完美的,可後來……
“老婆,你安全期過了,今晚我們可以多運動運動了。”
“老婆,爸媽再三叮囑,讓我們多生幾個孫子、孫女陪他們。”
“老婆,我已經吩咐過你們公司領導,以後不許加班,我們可以有更多時間休息了。”
她忍無可忍,霸氣地拍給他一份協議書:“慕洛琛,我要跟你離婚!”
男人嘴角一勾,滿眼寵溺:“老婆,別淘氣,有我在,全國上下誰敢接你的離婚訴訟?”

韓娛之影帝

韓娛之影帝

一個宅男重生了,抑或是穿越了,在這個讓他迷茫的世界裏,剛剛一歲多的他就遇到了西卡,六歲就遇到了水晶小公主。
從《愛回家》這部文藝片開始,金鐘銘在韓國娛樂圈中慢慢成長,最終成為了韓國娛樂圈中獨一無二的影帝。而在這個過程中,這個迷茫的男人不僅實現了自己的價值與理想,還認清了自己的內心,與那個注定的人走在了一起。
韓娛文,單女主,女主無誤了。

勾惹上瘾,冰冷總裁夜夜哭唧唧

勾惹上瘾,冰冷總裁夜夜哭唧唧

[甜寵+暧昧+虐渣】被未婚夫背叛的她半夜敲響了傳聞中那個最不好惹的男人的房門,于她來說只是一場報複,卻沒有想到掉入男人蓄謀已久的陷阱。
顏夏是京城圈子裏出了名的美人胚子,可惜是個人盡皆知的舔狗。
一朝背叛,讓她成了整個京城的笑話。
誰知道她轉身就抱住了大佬的大腿。
本以為一夜後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媽,誰知大佬從此纏上了她。
某一夜,男人敲響了她的房門,冷厲的眉眼透露出幾分不虞:“怎麽?招惹了我就想跑?”而她從此以後再也逃不開男人的魔爪。
誰來告訴他,這個冷着一張臉的男人為什麽這麽難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