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喬裝

雲瀾有自己的打算,若是第一天有熱水,就趕着去借用,迫不及待的樣子,也實在擾了人家的秩序,配不上祖父常說的謙謹虛行;可若再多等兩天,她又實在熬不住。所以隔了一天,趁着換休的時間,打算去找懷承。

她去收整換洗的衣服,走廊裏,幾個廣華醫院的女護士湊在一起,正在說淪陷區的事,說十幾個日本兵追着醫院的一個女看護不放,最後把她逼得跳了樓,更駭人的,便是她跳了樓也沒放過她,一群人圍着屍體……

雲瀾從她們身邊走過,惶惶的,不知道心裏在想什麽。只覺得前兩天灌進領口裏的沙子,似乎還在衣服角落裏,硌得人哪裏疼。

她走在一排馬尾松下面,有一點月光,稀疏的踩在她腳下。“雲瀾,”懷承從教員公寓樓走出來,他是特地來接她的,他想,畢竟答應過茉莉。要照應她,昨天等了一天,她沒來。

另外,他還考慮着別的事,要一并同她商量。

“肖醫生。”雲瀾快走幾步,走到他面前來。

“你是來找我麽?”他停在那兒,忽然的開口問她。

雲瀾心裏覺得他有點兒明知故問,但還是誠實的向他點了點頭,又忍不住眼角泛起微笑的光來,替自己解釋:“我想,借你們的盥洗室,你上次說,有熱水的。”

懷承沒想到她說得這樣大大方方,一開始還擔心她有別的顧忌,看來是他多慮了。他于是,想把另一件事也一并說了。“雲瀾,我想為了安全起見,你最好把頭發剪短。”他表情嚴肅,眼睛牢牢盯着她。

雲瀾想起護士們讨論的那樁事,她停頓了片刻,點頭道:“好。”

沒有別的話,她聽得懂他的意思。懷承帶着她上樓,回自己那間宿舍,拿一塊擱置的桌布替她圍着衣服。這時候沒有地方請剃頭師傅去,他親自上手,用一把長刃剪刀,伸進她細密的發絲裏。

開剪之前,他下意識的微微偏頭去看她眼睛,怕她難過。倒是沒看出來,她神色如常,他反而發現,她睫毛這麽長,從他站的角度看過去,像一叢熱帶密林。“我沒給人剪過頭發,剪出來一定不好看。”他雖然這麽說着,手上已經開始剪了。

“不要緊,我知道輕重,不會挑揀好壞的。”雲瀾語聲平靜,頭發而已,她不覺得比性命更重要。

很好!懷承在心裏點了點頭。

這間房裏沒有別的鏡子,雲瀾自己看不到,懷承斟酌着剪,剪好了自己替她看一看。忍不住在心裏想,那些戲臺上唱的女扮男裝的故事,着實信不得。她這一剪完,饒是一頭短發,卻還是個女孩兒樣子!

懷承皺着眉頭轉到她面前來,正面再看一看,忍不住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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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剪得特別壞?”雲瀾警覺的盯着他表情。

他抿着唇角,未置可否。過了好半天,才反思道:“也許,确是我手藝不好的緣故。”

他這番話說得雲瀾更是疑心,“你是不是給我,剪禿了哪裏?到了看不得的地步?”她睜圓了眼睛問他。

這麽憂心忡忡的時候,把他問得,差點兒要笑,忍不住順着她的話頭,吓唬她:“倒是你說的很對,”他舉着剪刀若有所思朝她頭上再三的看着,似乎喃喃自語:“剪禿幾塊,也許更安全些。”

雲瀾餘光裏含着他的剪刀刃,微不可察的朝旁挪了挪。雖是為了安全起見,也不必弄成醜八怪吧!“若是,若是太怪異了,不是更,更容易點眼……”她誠摯的向他進言,同時又瞄了瞄他手裏的剪刀。

他眼底浮起明顯的笑意,馬上低了頭,掩飾的去解她身上圍布,順手放下了那把剪刀。

雲瀾靈活的就近站起了身,還朝後撤開一小步,她想:省得他反悔!

他終于忍不住笑了,側過身去,怕她發現。擡手指了指盥洗室的門,“那邊,裏面有鏡子。”

“哦。”她答應着,手腳輕快的進去了。

那面鏡子不大,雲瀾在裏面看清了一個全新的自己,她左右看看,似乎有哪裏像三哥……唔!三哥,她凝神了一會兒,不知道三哥躲在哪裏?同時想起那年在大伯父書房外面玩,聽見裏面二伯父在為三哥的不長進發愁,長籲短嘆;伯父連聲的咳嗽,完了聽見他說:“老三這孩子,也不必很替他擔憂,他這樣不拘泥的性子,到哪裏都能活得好。”

雲瀾安慰自己,是啊,三哥這樣滑頭的人,就算是逃跑,他也是頭一個,不會有事的。

“怎麽樣?是我剪得實在不好,在哭麽?”懷承在盥洗室門外,一邊肩頭抵在門框上,聽她沒有聲音,故意這樣問她。

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問法,雲瀾明了的眨了眨眼睛,回說:“像飯店門口負責拉門的童生。”做童生的都是男的。她不說他剪得好不好,只說已經像個男生,便是達到安全的目的了,叫他不必再剪的意思。

倒真是個會說話的人!懷承在門外一笑,追問不下去。他想了想,禮貌的走開了。

雲瀾從教員公寓回來,突然變了個人,同住的廣華護士們都忍不住多看她一眼。羅醫生看見她,側着頭繞着她轉了一圈,咂着嘴贊嘆:“更好看了,是個悄公子的模樣,是梁山伯還是祝英臺?”他總也分不清這出戲裏,到底誰是男的誰是女的。

說笑歸說笑,沒幾天,病區多了許多個雲瀾這樣的“俏公子”。有些護士不僅剪了頭發,還借了男人的衣服來換,走在人群裏,當真以假亂真。

懷承也替雲瀾預備了,這時候,什麽物資都緊張,雖然知道,他的衣服對她來說,實在大了些,但總是比沒有好。

雲瀾再來時,他把一疊折好的白色襯衫和深色褲子托在手裏,呈給她,“你也不要再穿女裝了,換這套。”他說。

沒想到她并沒有馬上接着,他看着她眼神裏頗有遲疑的回應道:“多謝你,不過,羅醫生說,他會幫我尋一套小一些的男裝,不過讓我再等兩天。”

羅醫生?!“那個英國人?”他問,似乎皺了皺眉。

“嗯。”雲瀾點頭。眼中視線裏看着他托着衣裳的手停在那裏片刻,繼而收了回去,但仍拿在手裏。

“這時候,我覺得還是盡量少麻煩別人的好,物資到處都很緊張。”他說着,自顧自的走到寫字臺邊去,坐了下來,進而補充:“尤其是不大熟悉的人。”

嗯,雲瀾立在那兒聽,這也要分親疏遠近麽?她微微蹙眉。窗外響起一陣悶哼的炮聲,他說的……也很對,這種時候……

她思量着走到他面前,懷承會意的把手裏那疊衣服遞給她,看着她接過來抱在胸前,他眼裏漏出一點滿意的光。

可他那身衣裳,實在太長,饒是袖子挽起好幾道,于她還是像小女孩偷穿了大姐姐的衣裳,處處落了空。褲子的腰身裏左右各拿一只別針別住,雲瀾本來別好了,從盥洗室出來,發覺還是太大,走兩步就又松下來,只好臨時站住,低着頭重新別。

懷承看她發梢上還挂着水珠,扭身在拆別針,着實吃力;好意的走過去給她幫忙,伸手幫她拉住襯衫的一角。

雲瀾正是不趁手,恨不能多長兩只手出來,她一邊折好褲腰寬出的部分,一邊指揮懷承:“你幫我壓着這邊。”

他在旁立着,言聽計從的幫她按住,看着她扭過半邊身體去別另一邊的褲子。襯衫的領口也太大,大概是不慣穿男裝的緣故,頂上的衣扣沒扣緊,從扣洞裏脫出來,雲瀾自己沒發現,領口豁開了一道,露出勻淨的脖頸和淺淺浮起的鎖骨。從他的位置,徑直能看到裏面杏色的內衣,籠着他房裏昏黃的燈,回映出綢面般溫潤的光澤。

他有意識的調開了視線,往她身後看去。可那一處耀目的柔光,總在他眼底,一浮一沉,蕩漾個不停。他不得不暗自吸了口氣,伸出另一只手去,替她拉了拉襯衫的領口。

雲瀾潛心在和那幾層布作鬥争,被他忽然一伸手,才驀然反應過來,自己也馬上伸手掩住領口,臉上立刻湧起血熱。她從前家裏舊式管教,小姐們都住在樓上,離男丁們向來遠,沒遇到過這樣的情況;若照着大伯父書房裏線裝戲本上的故事來,這樣的事情發生,要不是以身相許,便就只剩個死了。好在時代演進得快,雲瀾費力的騰出一只手來系紐扣,一邊在心裏飛快的想,現在不用死,系上就好!裝作什麽也沒發生,就算過去了。

可越是着急越是扣不住,她雖然知道這想法不對,可總覺得自己是手指面上出了汗,滑滴滴的,耳垂也跟着發燙起來。

懷承眼看着她的耳朵越變越紅,紅得像夏日傍晚的火燒雲。便想說點什麽替她緩和尴尬,他說:“你怎麽這麽瘦……”他其實接下去想說,這套衣服讓她穿着,大出這許多來。他沒來得及說完,被雲瀾擡眸來驚異非常的眼神打斷了,他這話說的,仿佛是剛剛在領口裏看到了什麽!

他被她一看,立刻看明白了她的驚訝,“額嗯……”再說什麽也補救不回來的情形。仍舊被她盯着,他不知何時,耳根也泛起紅來,索性伸手把她系扣子的手拉下來按住腰身裏的衣服,他擡起兩手來替她把領口的衣扣系住了。

“那邊別住了麽?”他故作鎮定的提醒她,“看來,确是太大了些。”

雲瀾重低頭,拉緊腰身把褲子和襯衫別在一起。回應他說:“不要緊,等我回去,借針線來縫住一些就好了。”

他點點頭沒再說話,等雲瀾整理好衣裳,擡頭時,他臉上的潮紅也退盡了。

他照例送她回去,送到退思樓下。她上樓前,懷承特地跟她說:“這兩天,也許會有通知來,若有消息,我随時來找你,進出小心,務必注意安全。”

雲瀾知道他的意思,點了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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