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藥鋪

中藥鋪子裏獨有的草藥味道,雲瀾覺得,是甘草的氣味。她因為留心看鋪子的招牌,放慢了腳步,懷承便着意停了停。

他們一同跨進門檻,店堂不大,迎頭是一面直通到頂的藏藥櫃子,一個個銅耳朵的拉環,反着年代久遠的光,有幾只還在一晃一晃,剛拉開取過東西的樣子。

掌櫃全叔從櫃臺後面迎出來,滿臉吃驚和擔憂:“哎呦,二少爺回來了,外頭不太平,路上可順利麽?”

“還好,”懷承走近前同矮胖的全叔點了點頭,“鋪子裏還好麽?”他問。

“倒是還行,這兩天外頭兵荒馬亂,鋪子裏生意還有些見漲。”全叔恭敬的回着話,同時悄悄拿眼梢瞄了瞄懷承身邊的雲瀾,穿着的,似乎是二少爺的大衣,再三看看,是位男裝的小姐。

懷承瞧見了全叔眼神的去處,他明白的向他介紹:“這位是我明大的同學。因為醫院和學校都住不得,我特請她來這裏暫住,麻煩全嬸,幫她收拾一間客房出來。”

“哦哦,好,”全叔點頭答應着,微微弓着腰,趕忙往內堂去,雲瀾聽見他喊聲:“阿荔,快來,二少爺回來了。”

裏面答應着走出一個膚色稍暗的婦人,同懷承點頭笑了笑,挽着發髻,闊嘴巴,身後跟着個齊腰高的小丫頭,兩只眼睛和這婦人一模一樣,三角的,有一點腫眼皮,不用細說便是母女倆。

雲瀾看着她們從她眼前走過,那小女孩兩只眼睛始終盯在雲瀾臉上看,大概是看出她是女人的緣故,臨上樓前,忽然咧開嘴笑了。

雲瀾于是也禮貌的朝她笑了笑。

全叔忙着擡手引他們先往客室裏稍坐,同時吩咐夥計,“去泡茶來,”那夥計領命轉身要走,又被他拉住,接着吩咐:“拿前次太太帶來的好茶,在高櫃上頭,青瓷罐子裝着的。”

“奧。”

不多時,除了茶水,還端了兩色幹果子來,奪目的海棠幹并一盤梅香杏脯,都是中藥鋪子裏原本搭着賣的。沒有茶點,只能拿現成有的東西裝碟子。

雲瀾坐在懷承對面,懷承把那碟海棠幹朝她面前推了推,他略湊近來低聲道:“今年的杏幹太酸,還是吃這個吧。”

全叔垂手在旁候着,餘光裏瞧見二少爺對面這位白淨的男裝小姐點了點頭,擡手喝茶,又嘗了嘗那碟海棠幹,接着說了什麽,聲氣太弱,他實在沒聽清,只看見自家二少爺眼睛裏閃了閃含笑的光。

來傳話的還是剛剛那個腫眼皮的小丫頭,脆生生的嗓音,像冬日枝頭的青棗。大概從小在鋪子裏長大,見慣了人的,一點兒不怕生,一雙眼睛仍舊盯着雲瀾看,“爹,上面客房收拾好了,娘讓我來說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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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瀾來時便想到了,突然到別人家裏來借住,難免要被人參觀一番,好在只是個小女孩,她和善的同她對視了一會兒。被懷承帶着上樓去。

木質的樓梯,有些年頭了,大約全新的時候刷過一層紅漆,這時候又掉了色,斑駁的剩下一星半點,踩上去咯吱咯吱的響。這響聲讓雲瀾想起小時候,偷偷爬上祖母放舊東西的閣樓,又被阿春拿着雞毛撣子趕下來,連滾帶爬的,把那截橡木樓梯踩得吱吱作響。

懷承怕她走不慣,特地回頭來想照應她,卻見她走得很穩。

這時候外頭下起了夜雨,不大,但能聽到隐隐的“沙沙”聲,鋪天蓋地而來。懷承退出雲瀾房間時,提醒她:“早點休息,明天早班,從這裏到醫院大概要半個鐘的時間,要早起。”

“好。”

雲瀾關上房門,聽到他下樓去的腳步聲,樓梯上傳來漸行漸遠的“咯吱咯吱”。

後堂裏還有兩間房,不大的,是全叔一家和兩個夥計住着。其中一間裏亮着燈,虛掩的房門透出稀薄的黃光。

全叔和全嬸在聊家常,“這顯見的,是二少爺帶女朋友回來,要不這時候,誰管得着誰!”全嬸的聲音,她在燈下做針線,低着頭在說,“女同學不就是女朋友麽。”

全叔一只手臂擱在桌沿上,滿臉愁容的長籲短嘆:“這怎麽好呢,前番太太來,特地交代讓我照看二少爺,叫別出什麽荒唐事,還給咱們留了這麽些好東西。”說着擡頭掃了眼櫃子上頭,那幾只青瓷罐子。

“我看,這位小姐斯斯文文的,沒什麽不好。”全嬸嘟囔着,“你還別說,咱們二少爺的眼光,嗬!”

“你懂什麽?太太來時,是特地給二少爺選了人的,聽說對方小姐,太太都親自相看過了,甚是滿意,本來約着二少爺來親見,結果那天不知怎麽,二少爺沒去,這事才耽擱下來。”全叔深皺着眉心,連連搖頭,“太太心事,不就是想叫二少爺先成家再立業麽,那自然是家裏定下的作準,怎麽好外頭自己尋去,這不是亂了套了。”

“那怎麽辦?”全嬸低頭咬斷了線頭,不鹹不淡道,一件短衫拿在手裏,對着燈泡用力抖了抖。轉頭瞥見全叔的苦臉,替他出主意:“你要實在覺得交代不過去,你同二少爺直說,二少爺性子好,比不得大少爺心思重,便是你說的不對,他也不會把你怎麽樣。”

全叔仍舊垂着頭,在思慮什麽,忽然擡眼,恰看到懷承站在房門口敲他們的門。忙不疊的起身來:“二少爺,是缺什麽嗎?”

懷承沒有聽壁腳的習慣,前面的話他并未聽見,只聽見全嬸說,讓全叔來找自己直說,說什麽,他在心裏想。

“沒缺什麽?想來說一聲,我們明天一早要回醫院去,預備一點米粥,看看還有什麽,添一點當做早飯。”他一向在吃食上随意,一下子想不出什麽好東西來。

“哎,好。”全嬸擡頭答應着。

他說完想走,轉身前又停下了,遲疑道:“全叔,你有什麽要問我的?”

“哎,咳咳,”全叔立在門口,被他問住了,欲言又止。

懷承看到裏面的全嬸遠遠投了一道白眼來,直言喊道:“你同二少爺支支吾吾什麽!”

“你閉嘴。”全叔回頭罵了一句。

懷承叫他們兩人給逗笑了,他退出去兩步,意思便是請全叔出來說。

全叔仍舊支支吾吾,懷承極有耐心的等着他,他半天才開口道:“二少爺,那天,太太叫我傳話,你還記得麽?請你去麗茲飯店一趟,究竟是什麽事耽擱了,沒去成?”

懷承一聽,便笑了,他記得的,那時不去,主要是因為他對成家這件事沒有興趣,不過這時,他想了想,轉而道:“我對母親找的人沒興趣。”

“哎呀,太太那邊都看好了,對方家世也好,祖上做過京官的;小姐本人也知書達理,最主要是人家姑娘也在明大讀書,并沒養在家裏。太太說你見了一定滿意……”

“是太太滿意,”懷承糾正他說:“不是我。”

全叔被他一打斷,頗有點兒讪讪的,後面想說的話也亂了,低垂的眼皮嘟囔:“太太還說,人家聶小姐,同你一樣,是醫科生,”

“你說什麽?”他聽見了一點,敏銳的追問他:“小姐姓什麽?”

全叔愣了愣,“姓聶,我聽太太說,是聶家的五姑娘,同着家裏的堂哥一起,在明大讀書的。”

姓聶!他在這兒停了停,“叫什麽名字?”懷承牢牢盯着他,仿佛怕錯漏了一個字。

把全叔看得後背裏一緊,他努力回想着,搖頭道:“并,并沒聽見全名,只聽太太提起,說聶家這位五姑娘模樣好,看着就是個聰明和順的……”他說着名字以外的事。

懷承自顧自的站着,垂眸想着什麽,沒有再發問。

全叔看他沉默,便想要問一問他想問的,嗫嚅着:“那,二少爺,我想,總還是太太看過的人,可靠些,旁的這些人、呃,這些女同學,還是少、少兜搭的好。”他說的戰戰兢兢,可也覺得不得不多說一句,要對得起太太留給他的那份厚禮。

懷承擡頭來,“旁的女同學”!是指雲瀾麽?他朝不遠處的窗格看了看,忍不住嘴角彎起,笑了笑。

他擡手拍了拍全叔的肩頭,似乎是為了表示理解,但什麽也沒說,一轉身,上樓去了。

正趕上小杏兒從樓梯上走下來,兩條發黃的小辮子,跑散了半邊,見了懷承,俏生生,叫了聲“二少爺”。這孩子今年虛歲剛滿十歲,是全叔兩口子的小女兒,兩個大女兒在常州老家,跟着肖老太太,一向十分受照顧,只這最小的最伶俐,一直帶在身邊。

懷承着意退到一旁來讓她,含笑問她:“這麽晚了,去上面玩什麽?”

“并沒玩什麽?我去瞧瞧,那位小姐是不是整夜開着燈的?”

“這沒規矩的東西,”全叔揚手作勢要打她,嘴裏埋怨着:“才說了不讓盯着人看,叫人犯忌諱的!”

懷承偏身來擋在全叔跟前,示意他不要動手,然而小杏兒也并不真的怕,想是當爹的也從沒真的打過她,仍舊笑嘻嘻的回說:“我娘說,嬌小姐們都怕黑,晚上睡覺若是沒人陪,是要開着燈的,我特上去瞧一眼。”

懷承倒是當真的擡頭向上望了一眼,又故意的問着:“如何?”

“并沒開着燈,早早就滅了。”

他一笑,滿意的伸手揉了揉小杏兒的小辮子,在心裏自語道:“她不是嬌小姐。”說着一步跨過兩級木階,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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