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描畫

第二天一早,他們上班的路上。懷承本是有話要問,卻越是想說,越不知從何開口。

倒是雲瀾先轉頭來問他:“我想,今天能不能托威爾先生問問,學校收容站的情況,不知道我三哥怎麽樣了?”

“哦,”懷承點了點頭,似乎随口問她:“你三哥,是你親哥哥麽?”他還從沒問過她家裏的情況。

雲瀾搖了搖頭,“我們是堂兄妹,不是親哥哥,但是從小一家裏長大的,和親哥哥也差不多。”

堂兄!懷承聽在心裏,接着問道:“你叫他三哥,那你是排行第四麽?”

雲瀾又搖頭,同時微微嘆息:“不是,我排行第五,在我上面還有個四姐姐,比我大一歲,同我三哥只相差一個月,是我大伯的女兒,可惜她生來體弱,前兩年不慎染了肺病,就……”四姐姐是肺病沒的,就在雲瀾要跟着三哥動身香港之前,大伯很是傷心,原本不大支持雲瀾學醫,那之後,也轉變了想法,同意起來。

雲瀾每每想起這些,也還是傷感,某種程度上來說,四姐姐的病,成全了她。可她也提醒自己,不能這樣想。

懷承聽她說起四姐姐,是個不幸的故事,便陪她沉默着沒再往下問。但在心裏某個地方,他在悄悄想着另一件事,她排行第五,沒錯,同全叔說的一樣。

他低頭時順便看她,原本的長發被他剪短了,可發絲太軟,一點兒不像男人,掩不住的柔和臉龐,不說話時微抿的唇角,帶着點若有所思的意味……他想,無關乎別人的看法,只他自己覺得,她很好。

醫院較往常似乎更忙碌一些,依然有槍傷的病人陸續送進來。懷承中午前後,找到在給謝醫生幫忙的雲瀾,她坐在清創室的角落裏,垂着頭專心在給一個耳朵撕裂的傷者縫針,帶着厚厚的棉紗口罩,連眼睛也看不清,似乎只有兩扇睫毛鋪在口罩上。

他便在門口不遠處立着,等她。不防被旁邊的謝醫生拉了拉袖口,示意他跟出來。站在走廊邊,謝醫生摘了口罩問他:“雲瀾是有什麽人在斯蒂芬學院麽?”

懷承愣了愣,“怎麽說起這個?” 斯蒂芬學院的慘案已經是一段噩夢,事實究竟如何無從追索,只在民間越傳越血腥起來。

“前頭有兩個家屬不知怎麽,說起來,似乎是在裏面進出過的,那裏頭的情況一清二楚,”謝醫生邊說邊皺起了眉,“我瞧見雲瀾在旁聽住了,半天不動彈,叫她也沒反應,才發現她不對勁。聽見說,裏面不論傷病還是醫護,全部遇難,場面極慘,我看雲瀾的手都在抖。想想,就打斷了那兩人,叫他們停一停。”她說到這兒,自己也嘆了口氣,擡手朝眼睛上指了指,示意她看出來了,雲瀾雖然沒有聲音,卻一直在淌眼淚。

懷承聽着,忍不住透過半掩的門縫,去看仍舊低着頭縫針的雲瀾,“戰時,她被分配在斯蒂芬學院過,那裏面有她的朋友。”他解釋說。

謝醫生也回頭看了一眼,無奈的搖了搖頭:“那你勸勸她吧,這時候到處是慘案,往寬處想想,活着已是不容易。”

懷承點了點頭,再走近時,她已經縫好,正在收整器具。“雲瀾,”他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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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她聽見了,隔着口罩悶聲悶氣的回應他,沒有立刻擡頭,仍舊背着身。

他知道她大概是眼眶裏蓄着眼淚,來不及擦,只好低着頭。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把眼眶裏的淚水逼出來,滾進棉紗的口罩裏,再轉頭時便什麽也看不見了。

“我和威爾先生說過了,他幫忙查詢了你三哥的去向,”懷承特地走到她身邊來,低頭只說給她一個人聽,這樣的世道,仿佛實在沒有什麽好消息帶給她,唯有這一點吧。他說:“你三哥很安全,前兩天還有領用食物和日用品的記錄,只是收容的地點太遠,不好聯絡。我想再等等,等外面的情況穩定一些,我帶你去看他。”

她擡眸望着他,眼睫毛上仍有些水汽,微微點了點頭。懷承留心多看她一眼,那兩扇睫毛,是雨後的熱帶密林。

這天回藥鋪的路上,兩人都異常的安靜,原本雲瀾并不是個特別沉默寡言的人,從前她和茉莉、宴溦一起坐宿舍的汽車下山去,總是宴溦話最少,她和茉莉有聊不完的趣事,有時被雲瀾說急了,茉莉會上手來捏她鼻子,她們四只手對峙起來,宴溦便出來和息。

此時她安靜得像嵌在畫框裏的人像,懷承偶爾轉頭來看她,看她抿着唇,連血色都有些淡退了。原想帶她去一趟裁縫鋪子,做幾套合身的男裝的,想想,今天還是算了,這樣難過的時候。

“裏頭女醫生、女護士齊齊躺了一地,被扒光了衣裳,啧啧啧,沒有一具全屍;倒上汽油,一把火,燒盡了,兩裏地外,都聞得到燒焦的人肉氣味……”那人說的話,描述的場景,在雲瀾腦子裏來來回回的萦繞。

美芳說:“等這該死的仗打完了,我請你來我家裏,吃蓮子紅豆沙,我做的比我娘做的好。”她一笑,臉上鼓起兩團圓圓的腮肉,又忙着補充:“你要是不愛玫瑰糖,我給你換桂花的,兩種我都有。”那時,雲瀾故意逗她:“那可糟了,這兩種糖我都不愛的,要有那種才入秋的花蜜水兌進去,才勉強入口。”

把美芳說得,翻出一溜白眼來,“把你這嘴挑的,等你來了,專倒一碗隔夜茶給你。”

雲瀾呆呆坐在房裏,耳朵裏灌滿了這些聲音。手邊攤開的書頁,其實一頁也沒看。書頁下壓着一本記事本,她不自覺地在上面畫着什麽。

何時天黑的,她沒注意。

這天政府發了通告出來,全城裏燈火管制,斷了電,家家戶戶不得不又點起蠟燭來。懷承敲了敲門,沒有人應聲。他送兩支蠟燭進來,其中一支點亮了,徑直送她書桌前。她才恍惚擡頭,同他對望了一眼。

他最不會安慰人的,從前來家裏做客的徐家表妹,和他同齡,每每跟着他玩,然後又哭,他總是站在一旁看着不說話,他母親見了就教導他,“你是做哥哥的,快哄哄妹妹,怎麽沒事兒人似的站着看呢!”可怎麽哄?打哪兒開始?他始終也沒搞明白,更不明白的是,一只毛毛蟲落在腳背上,究竟有什麽好哭的!

此時,他卻實在有話想說,但積在心口,說不上來。是一個人的性命,也是許多條人命,是一座城、一個國、一族人的傷痛,可以哭一哭,是該狠狠難過的時候。可她恰恰又不肯讓人看見她哭。

他放下燭臺時,又有點理解她,不肯讓人看見哭,是實在哭不過來,是哭也于事無補……

“沒有燈,便早點休息吧,不要對着蠟燭看書,實在傷眼睛。”他只好這樣說。

“嗯,”雲瀾低聲回他,順意的接過燭臺來。

兩人都沒發現,懷承身後同時跟着進來的還有一個人,才梳順了頭發的小杏兒,從二少爺身後露出半個頭來,此時正擡手指着雲瀾書本下壓着的一本記事本,好奇道:“聶小姐,你這上面畫的是什麽花兒?頂好看的樣式。”

雲瀾這才偏過身來看見她,懷承也着意的讓到一旁。“這是,”雲瀾自己低頭看了看,低聲的說給小杏兒聽:“是聖誕花。”嗓音有點暗啞,她自己沒發覺。除了那朵聖誕花,上面還寫着一行小字,是美芳留給她的住址,說好要去她家的……

小杏兒走近前來,仔細看那朵聖誕花,擡頭向雲瀾商量道:“這花真好看,借我拓個樣子下來,讓我娘給我繡在衣襟上,你看行麽?”

“行啊,”雲瀾點頭,有點兒鼻音:“不過這朵太小了,我明日畫一朵大的給你,好麽?”

“好,那我明日再來。”小杏兒彎起嘴角。

“哎呦,快出來,”門口響起全嬸壓低了嗓門的聲音,她招着手叫小杏兒,帶着呵斥聲:“你怎麽跑這來了,擾着二少爺和聶小姐說話。”

小杏兒應聲跑出去,懷承轉身來特地交代全嬸:“不要打她。”

他話音未落,還是聽見全嬸邊扯着小杏兒下樓去,邊揚手作勢的朝她背上拍了兩記。

他們兩人同時從門裏看着,倒是緩和了幽閉的氣氛,懷承回身來,把另一只蠟燭擱在她桌面上,開口勸她一句:“不要太難過了!”

她聽進心裏去,他當然是知道發生了什麽的。忽然眼底一熱,一眶眼淚就盛滿了,滿得要溢出來。無人知曉的難過總還能忍得住,一旦有人理解,就常常容易決堤。

雲瀾忙又低下頭來,“嗯。”的回應一聲,不敢再看他。

第二天,從醫院下了班回來,懷承因為外頭有事,晚飯前出去了一趟,把晚飯都隔了過去。等回來時,已經入了夜,全嬸在飯桌上點了支拇指粗的蠟燭,小杏兒趴在桌面上,看雲瀾畫花兒。

雲瀾替小杏兒描了一副昨天答應過的聖誕花,又兼着畫一簇美人蕉的花樣子給她。她高興得很,拍着手問雲瀾:“聶小姐,你還會畫別的麽?我最喜歡帶花紋的彩色蝴蝶,你會畫麽?”

雲瀾便回憶着,起筆畫一只飛在花叢裏蝴蝶,花叢一時想不出好的來,就照着自己家裏大伯母的花園樣子來畫。

全嬸收拾完了,自己也站在桌邊看,引得全叔也湊過來,站在一旁袖着手。聽見全嬸嘴裏連連誇贊:“聶小姐這花樣子畫得真好,活花活草,像真的一樣,可比我們二少爺畫得強多了。”

雲瀾聽了,便客氣的謙虛:“哪裏哪裏,也是從前家裏請的師傅教得好,我學藝不精,不及先生畫得一半。”

話音才落,身後響起一個不悅的聲音來,“那是你家請的師傅特別好,我連他一半也不如……”

雲瀾從畫紙上擡起頭來,回身發現懷承正長身立在她身後,本是誠心看她描花樣子,意外聽見人拿他和她做比,再聽她那一套謙虛話,全然沒把他當回事,忽然耿耿于懷起來,忍不住要多問一句。

雲瀾對着他眼神,好一陣語塞,待轉過彎兒來,想澄清,那話可不是她說的,是別人說的,她口裏預備着:“是他們……”才一轉頭的功夫,圍觀的人都走光了,連小杏兒也不見人影,怎的作鳥獸散得這樣快!

她更語塞了。

唯剩他們兩人對視着,他倒是見怪不怪,迎在她目光裏上前一步,仔細瞧了瞧那副花樣子,大度的點頭道:“确是畫得不錯。”

“哪裏,”雲瀾此時清醒得非同一般,馬上改口道:“不及你畫得好。”

真是個有眼色的俊傑,懷承點着頭想,極有默契朝她笑了笑。誇獎道:“嗯,你變節得倒挺快。”

雲瀾也沒往心裏去,轉回頭來,繼續畫最後幾筆,一邊喃喃的替自己解釋:“寄人籬下時……”同時在心裏點評自己,看看如今,竟已圓融得這樣得體了。

懷承本是返身要往樓上去的,臨時聽見什麽,站定了回頭來,重重掃了她背影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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